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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旧文重发】相夷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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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夜过去。
当破晓的霞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单孤刀作息醒来。环目四顾,这个地方还真是脏得可以,就算昨天自己打扫过一遍,此刻蛛网倒垂,青灰满地,仍是那般景象。他站起身,走去另一边的角落:“紫衿……”
然他只是喊了这两个字,便哽然打住。他看见一只体型肥大的长毛蜘蛛倒挂在肖紫衿面前,距他不足几寸。肖紫衿听闻声响,也从作息中醒来,迷迷糊糊中和那蜘蛛来了个近距离的照会。
“嗯?”肖紫衿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大块毛茸茸的是什么,便要伸手去抓。那长毛蜘蛛被他吓了一跳,急忙收丝上爬,不多一会便爬回了房梁上,对适才的一幕犹自骇然。
肖紫衿目光渐明,顺着上爬的蜘蛛,逐渐看得清晰起来。他脸色一沉,霍然起身,大步离开屋子,再也不愿回头。单孤刀尴尬地看了梁上蜘蛛一眼,又看了倾颓的桌椅一眼,笑了笑,随着肖紫衿的步子也走了出去。
黑暗在阳光的驱逐下渐渐淡去,一些昨晚没有看清的事,此刻全然暴露无疑。两人走出房屋,才发现眼前的庄园破落不堪,各处沉积着灰尘的味道,像是久未住人的模样。这使两人不得不怀疑起来,昨晚接待他们的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相夷呢?”肖紫衿扫视周围,不见李相夷的身影。单孤刀道:“四处找找。”
两人在庄园里走了一遍,没有找到李相夷,倒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古怪。比如庄园里的房子全是灰尘遍布,久未住人;比如只有那幢精致的小楼一尘不染,女子却不在;再比如明明是有厨房,却也是早已荒废,而昨晚女子却在房里招呼李相夷用饭……凡此种种,皆使两人感到茫然。最令他们不安的是庄园的花圃里种满了黑色的曼陀罗。六月正值花开之际,那一朵朵黑得诡异妖艳的花,隔着青石小道,传来淡淡的清香。花香似带了魔力,只消驻足片刻便能让人的心神为之所迷。
“这花多有来头,还是小心为妙。”单孤刀低声道,“此地诸多怪事,黑色的曼陀罗更是古怪。”
“最奇怪的不是花。”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二人惊奇地回过头:“相夷!”
李相夷不知何时蹿到了他俩身后,还是带着往日的满不在乎,眉眼冷峻。单孤刀却微微感到一丝暖意,这种感觉不像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倒像是……这种温暖,很像是“扬州慢”!
“扬州慢”?单孤刀心中一惊,箭步上前急声道:“相夷你没事吧?”
“没有。”李相夷躲开一步,淡淡道。
单孤刀凝视着他的脸,脸色一如往常,在莹白的肤色下透着勃勃生气,半晌方才松了口气。他喝过人头酒,百毒不侵,又怎会……也许是错觉吧。他自嘲道。
李相夷见他的神情放松下来,稍稍安了心,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我发现了一间很有趣的屋子,保管你们见了之后终身难忘。”
听这话的意思,便是两人不得不去了。他俩跟着李相夷斜穿过花圃,绕过因多年瘴气变得赤色发臭的池塘,来到一大丛草木前。绿木荫荫,绿草繁茂,李相夷一手拨开草丛,那草木遮蔽的地方,竟是一处祠堂。
三人一道走进草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进来,一切清晰可见。这是一个不大的祠堂,只有一间正室,并无偏厅,两侧有窗,中间为门。和庄园内大部分房屋一样,祠堂破败不堪,积灰寸许,也是一副许久无人涉足的样子。
肖紫衿上前一推门,不开,这才发现门槛上拴着一把落地大锁。他沉声道:“此地不过是座打不开的祠堂,如何有趣了?”
“笨,看窗。”一旁的李相夷道。肖紫衿扭过头,发现单孤刀双目直瞪,一脸惊骇地站在窗口,不由心下奇怪,大步走到另一侧的窗前。
“这……”他不可置信地喊出一个字,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映入眼帘的是阴森森的祠堂,几案上灰尘满布,四座牌位或立,或倒,或倾斜,齐齐地指着一个方向,仿佛带着深深的哀怨。顺着那些牌位看去,不远处有一张石床,上面赫然躺着一具骷髅。骷髅遍体呈黑色,骨秩齐整,不知已在冰冷的石床上躺了多久。他是谁?为何被供奉在祠堂里,死后不得下葬?看那尸骨的颜色,又是缘何而亡?
静默片刻,单孤刀正颜道:“看来,此处一切须得找卢姑娘一问究竟。”
李相夷微微抿嘴:“她来了。”


IP属地:浙江21楼2019-10-24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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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醉心其人
    三人穿出草丛,但见面前的黑衣女子神色淡淡,依稀可见愠色。
    “卢姑娘早。在下单孤刀,这位是我义弟肖紫衿。至于相夷,姑娘昨日已经见过了。”单孤刀作揖。这是他第一次正对卢醉心的脸,但见此女貌若玉堂,不骄不艳,倒也算是个美人。
    卢醉心瞥了三人一眼,道:“未经允许私自在我庄中乱窜,中原大侠真是通晓礼数。”
    单孤刀含笑道:“我等承蒙姑娘盛情款待,岂有不敬之理?只是今早起身不见姑娘,这才四下寻找。昨日天色已晚,在下三人还有一些疑问未及说明。请教姑娘此庄何名?”
    卢醉心淡淡道:“陀罗庄。”
    “在下行走江湖几年,并未听说饮泉山下陀罗庄名号,不知何故。”单孤刀又问。
    卢醉心答:“先祖于此地建庄,不求闻达江湖。”
    李相夷突然插话道:“里面那个骷髅头,就是你的建庄先祖?”
    卢醉心眼里滑过一抹厉色,翻眼直盯着李相夷,半晌幽幽说道:“与你无关。”
    李相夷冷笑:“奇怪了,若里面那人是你先祖,怎么死了都不下葬。”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汉人。”卢醉心回以冷冷,“我们侗族素有停丧待葬之俗,与中原不同。”
    肖紫衿接过李相夷的眼色,上前一步道:“卢姓乃我汉族大姓,多居于黄河以北,卢姑娘怎会是异族中人?”
    “先祖来自中原,我随先母入族。”
    “哦?”李相夷立刻抓住了话柄,“里面那人死了好些年了,那时你们一家还不算是侗族,怎么个停丧待葬之说?”
    单孤刀极有默契地补充道:“我闻百越后族虽有停丧之礼,期满后必定还得入土为安,卢姑娘又是何解?”
    卢醉心沉默片刻,咬牙恨恨道:“此地之事不劳费心,来我小楼用过早饭后便请离去!”她被这三人问得急了,又不好发作,撂下话后转身一蹬脚,如一朵黑云般飘然远去。
    肖紫衿望着黑衣背影,叹道:“好俊的轻功。”单孤刀更觉此女大有古怪,回首发现李相夷微蹙眉头,似在沉思。
    “怎么?”他问道。
    李相夷摇摇头,嘀咕着:“我记得昨天见她的时候,她的脸……不是这样……”
    单孤刀心下一沉,种种怪事搅得他脑子一团乱麻,闻言叹了口气:“人家已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先去她的小楼,再见机行事。”
    小楼外,卢醉心已把桌子搬了出来,桌上放着馒头、糯米饭团等食物。期间单孤刀几次想引她说话,奈何这位黑衣女子就是板着一张冷脸不说话,三人一吃完,她便撤回桌子,示意他们走人。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循着青石小道缓步往陀罗庄大门走去。未走几步,空气中忽而传来一阵丝竹之声,由远及近,其声幽雅恬然,婉转入耳。李相夷闭目倾听,顿觉心神舒畅,不由加快了脚步:“此箫声悠扬典雅,声声诉倾慕之情,不知是谁看上了那凶脸怪女人。”
    他快步走到门口,“咯吱”一声打开厚重的木门,探出头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愣住。
    李相夷愣住,是因为面前的人长着络腮胡子,右边脸上一道斜疤,身材魁梧,周身气质与他吹出的宁静轻柔的箫声全然不符。吹箫之人愣住,却是因为……
    那人顿了一会,随即放下洞箫,指着陀罗庄小楼方向破口大骂:“卢醉心,你他奶奶的给老子说清楚!老子追你几年,你倒好,青天白日的养起小白脸来了!他奶奶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话未说完,那人只觉身后一凉,有人一指点在他背后肾俞穴上,真力侵入,顿时封住他周身经脉。
    “你……”那人保持着仰天大骂的姿势,神色骇然。这是什么步法,居然眨眼间便绕到了自己身后,快得难以察觉。
    “相夷且慢动手!”随后赶来的单孤刀急忙喝住了他。李相夷并未打算如何,只是一双眼冷冷盯着那人,面若寒冰。
    单孤刀见那人手中洞箫,两端包有精铁皮,既可吹奏,也可当作武器,外加脸上的一道疤,豁然明白过来。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单孤刀,敢问阁下可是岭南一带赫赫有名的铁箫大侠贺兰铁?”
    贺兰铁鼻孔朝天,张着嘴巴一个劲地向下瞟眼:“……久闻‘孤雁一刀’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他奶奶的三生有幸。”
    单孤刀忍了忍笑,压低声音道:“相夷快放开他。”
    重获自由,贺兰铁抡着发麻的胳膊,大笑道:“多谢单老弟相救,这奶娃……”单孤刀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也管不上彼此是第一次见面。他贴着贺兰铁的耳朵轻声道:“这是我义弟李相夷,最不喜别人喊他娃娃,你莫惹他。”说完抬起头,两人一块对着李相夷嘿嘿地笑。
    单孤刀又向他介绍肖紫衿。不想贺兰铁听闻之后又是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宣天堡肖荻老儿的小子……”单孤刀无奈,只得继续捂上他的嘴。肖紫衿脸色沉沉,紫袍一抖,转身不予理睬。
    “切莫在紫衿面前提起宣天堡……”单孤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嘱咐道。这个贺兰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吗?哦哈哈哈哈哈!”贺兰铁掰下他的手,哈哈大笑。
    “笑够了没,吹够了没?”门内怒气冲冲地闪出一身黑衣。卢醉心对贺兰铁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一脸的淡然褪了个干净,“贺—兰—铁!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来烦我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贺兰铁跳将出去,对着卢醉心吼道:“老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了,老子此生非你不娶!你不要害羞了,早晚都是老子的女人!他奶奶的。”
    “砰——”卢醉心一把关上大门,隔着门怒道:“你们四个有多远滚多远,若有再扰,休怪我无情!”
    贺兰铁“嘿”了一声,笑道:“老子偏不走,你道怎样?”
    卢醉心的声音飘然远去:“恩将仇报,无理取闹。”
    单孤刀三人看着这俩对骂,都是叉腰咧嘴字字相对,互相却又并不是真正的仇视,不由面面相觑。待卢醉心走后,单孤刀适才开口道:“不知贺兰大哥与卢姑娘有何旧隙,可否道于小弟一听?”
    “嗨,老子看上那娘们,要讨她做老婆,她死活不肯。”贺兰铁啐了一口,“他奶奶的,老子文武双全玉树临风,***哪点配不上她了。”
    单孤刀笑道:“贺兰大哥性子豪放,箫也吹得好,我看那卢姑娘也并非全然不中意。”
    贺兰铁登时两眼放光:“真的?你也这样认为?哈哈哈,我就说醉心定是在害羞!”他一拳打在单孤刀肩上,“还是老弟你识人心,这话说得老子舒服!好!老子今天决定了,不讨到老婆誓不打道回府!”
    单孤刀趁机说道:“在下兄弟三人愿助贺兰大哥一臂之力。”贺兰铁脑子也没动一下,当即满口称好。单孤刀歉然一笑,余光看向身旁,只见李相夷微微点头,显是对他的这般应变满意至极。
    “此处晚间有瘴气,却如何应对。”肖紫衿道。
    贺兰铁扬手一挥:“肖老弟不必担心,老子有药。否则也不敢三番四次进来这里,老婆没娶到,先丢了命倒也不划算。”说罢取出随身的一截竹筒,抖了抖,“醉心给的这些药,够咱哥几个用上三五天。”他说这话的时候音调难得地低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一抹风霜。五年了,他奶奶的该***人,浪费了老子多少风流时光。明明是喜欢老子的,偏要撑着那张脸和老子吵架。既不愿意,何必在老子昏倒瘴气中的时候一次次留下解药?死女人臭女人,他妈别以为能拴老子一辈子!老子告诉你,老子还真就……就……
    就怎么样?贺兰铁心头怦怦直跳。要是她一辈子不答应,自己说不定还真得一辈子往这里跑……
    贺兰铁呆呆站着出神,李相夷却对大门上的那些奇怪图案产生了兴趣。木雕年久失修,又地处湿热密林多有腐蚀,许多图案都已看不清。李相夷细细地看过一遍,突然指着木门正中一个图案问道:“你们可知他是谁?”
    单孤刀与肖紫衿并肩走近,但见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的图案,长着人的身体,鱼的尾巴。单孤刀摇头,肖紫衿低眉思索,缓缓道:“唐人《洽闻记》中所载,东海有海人鱼,‘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莫非便是?”
    李相夷道:“你且看仔细,这是个男人。”
    肖紫衿又看了看,这半人半鱼的怪物倒真不是个女子。半晌无言,他突然明白过来,怒道:“你既已知晓,何必问我。”
    李相夷面露冷笑:“我若有十足的把握,自不会问你。”并不理会肖紫衿的尴尬,他接着说,“我猜……那个骷髅是数百年前的一名医者,出于某种原因隐居于此。他死之后留下祖训,后人不得将其尸身下葬,该另有一番隐情。此外我很在意……”他一怔,戈然止住。在意什么呢?只是心中隐隐的不安,真要说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单孤刀奇道:“卢姑娘好生奇怪,你怎断定她话中真假?”
    李相夷随口应道:“她会做药。”
    单孤刀并不明白,于是继续说:“说不定她与陀罗庄的主人并无干系,她任由庄园破败而不加修缮,并非子孙后辈该做的事。”
    李相夷指着门上半人半鱼的图案:“门上雕的是岐黄之祖岐伯,卢醉心的衣服上绣着药草。如果不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干嘛要费这些功夫!”
    单孤刀无言以对,瞪着眼睛:“你……”
    李相夷的眼眸黑而深邃,似乎在遥瞰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爹娘尚在,我还是读过一些书的。其间就有几本医书……”
    单孤刀又是一呆。他并没有怀疑李相夷读过“一些书”,只是他的表情为何如此苍凉,是不堪回首的过去吗?单孤刀苦笑,复而伸手指着自己:“我……”
    “喂,那边的。里面那个女人会不会武功?”李相夷很快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眼神,全然没有注意单孤刀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
    “不会。”贺兰铁毫不介意被称作“喂”,爽快地回答,“她只是轻功好得出奇。”
    李相夷嘴边扬起淡淡一笑:“如此便好。”


    IP属地:浙江22楼2019-10-24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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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悄悄潜入陀罗庄,静静注视着卢醉心的一举一动。
      第一日,并无动静;第二日,一切如常;第三日,她摘掉了花圃里所有的黑色曼陀罗花。第三日晚上,四人照例斜躺在小楼的屋顶上,以传音之功低声交谈。
      “我说,咱们何必做贼似的。老子管他奶奶的,一掌打晕了把她抢了出去,岂不干脆?”贺兰铁早已等得不耐烦,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说了。
      单孤刀安慰道:“贺兰大哥莫急,相夷做事向来有把握,你听他的不会错。再者,你如硬抢了卢姑娘,只怕她心有不愿,还是要回来的。”
      贺兰铁与卢醉心相识五年,自然知道她的性子,于是道:“老子不过随口说说,你别当真。”又瞥了眼李相夷,颇有疑惑,“这小子真的可以信赖?”
      李相夷仰面躺在屋檐上,抬头望着深蓝的夜空。今夜星光灿烂,月明如玉。不知为何,心中那点不安却被这浩渺星空放大了。他闭上眼,冷冷道:“你不满意,随时可以走。”
      贺兰铁晃着空荡荡的竹筒:“没有药了。”
      李相夷学他的话道:“把你打晕丢在树林里,那女人自会放药。”他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闭着眼睛,任凭贺兰铁气得跳脚。
      “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一直注意着庄内动静的肖紫衿突然说。几乎是在同时,李相夷一跃而起,轻轻落于他的身旁,凝神倾听。肖紫衿低低地道:“距此五里,有三人,其后七八里,还有几人。听着内息,前面三人中,右侧最强,中间最弱,其后几人尚不得知。”
      李相夷眉头微蹙,片刻后极快地说:“为免对方先下手为强,紫衿,你即刻前去拦住右边的人;小刀,你拦左边的;我掠至他们身后会一会其他几人。”肖紫衿和单孤刀颔首,一前一后飞掠而去。
      李相夷目送两人离去,回头对贺兰铁说道:“你吹箫。”
      “啊?”贺兰铁瞪着双眼,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吹箫?岂不让她发现了?”
      “少废话,”李相夷的口气带着毋庸置疑,“吹箫引她出来,然后看住了。中间那个人武功不高,不用我教你怎么做了吧。”未等作何反应,贺兰铁只觉眼前白衣一闪,徒然消失于空气中,只留冷月银辉,晚风寂寂。
      他呆了好一会,然后明白了。拿起洞箫,贺兰铁调整呼吸,深深吸了一口气,贴上吹口。
      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传入耳畔,轻柔婉转,声声缠绵,吹的是她时常哼唱的小调。楼内的卢醉心恍然一惊,疾步奔出屋外,而那熟悉的箫声却戛然而止。
      是幻觉吗?卢醉心环顾四周,一草一木皆寂然,并无半点活人的生气,除了她。不知为何,一种怅然自心底升起。她本是想出来大骂一通,本是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赖……而今却莫名地失落起来。半晌,她低下头,轻轻哼唱起那首小调。这是她自编自唱的的一首调调,唱的俚语。
      “哟,好兴致。”不久,一声娇美的女音悠悠响起。卢醉心抬眼望着青衣女子,停下歌唱,淡淡一笑:“角丽谯。”
      角丽谯戴着青色面纱,话语轻柔:“可准备妥当?”
      卢醉心颔首:“跟我来。”
      她自房中拿了一盏风灯和一只白色陶罐,领着角丽谯向着庄园深处走去。楼顶的贺兰铁缓缓探出头来,当两位女子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他迅速飞身跃下小楼,悄然跟上。
      那座草木掩映的祠堂里,一点米黄的风灯置于石床之上,在对侧的墙上映出一个骷髅的阴影,随着烛光的摇摆森森而动,尤添几分阴寒。黑骷髅旁放着一把落地大锁,一只陶罐,两头对站着两个女子。
      卢醉心面色平静看着黑骷髅,好像这个骷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事实上面前躺着的是她的先祖、陀罗庄的创始人、数百年前熙成朝名震朝野的太医——卢筠笙。当年侠医门的高徒,将“草上飞”轻功身法练至极致的奇人,身负江湖“狂才”之名后投身朝廷,成为熙成时期太医院副使,声名显赫。他这一生绚丽多彩,死后落得百年曝尸深庄小屋,魂归荒野,只因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姓角名媚儿,人如其名,生得让天下所有女人羡慕嫉妒让天下所有男人一见倾心、再见沉溺不能自拔。她是熙成的宠妃,是金瓦红墙的深宫中最为动人的色彩。卢筠笙第一次见到媚妃便深深为她的美丽所倾倒,从此双眼之中再容不下其他颜色,也从此拜倒在她的霞披凤冠之下,成为任其驱使的一条狗。
      媚妃虽美,终要老去,岁月韶华,一去不返。她害怕自己的容颜凋谢,害怕有朝一日会在铜镜里看到眼角细碎的皱纹。她朱颜哀婉,声泪俱下,恳求这位才华横溢的太医院副使留住她的美丽。卢筠笙终不负美人所托,以“狂才”之学闭门百日,悟得生剥人皮以覆面之驻颜术,配以黑色曼陀罗、人血、人骨为契,辅以舒心活血之心法,共成一门奇术,名曰“画皮”。媚妃以“画皮”之术驻颜不老,容貌娇美更胜从前。然而一张倾国之皮怎能敌得过皇权更迭、江山易代?宠冠一时的媚妃终在暗潮汹涌的宫廷内斗中死去,那一张堪比天仙的人皮没能救得了她的性命。她的死如同秋风吹起燃尽的余灰,飘散之后,不留一丝痕迹。甚至在熙成朝的史书中,也没有这位绝代皇妃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仿佛那窈窕身姿、惊世容颜,都只是黄梁一枕,春宵一梦。
      卢醉心看着眼前的骷髅,眼里终于流出了一抹悲凉。


      IP属地:浙江23楼2019-10-24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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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背后的杀手
        一柄墨色长剑带着一剑的鲜红刺眼自那白衣上划落,复而剑锋偏传,剑气再度聚集,赫然回手又是拦腰一斩!
        一划一斩,只在瞬间。
        “砰”地一声响,泽别凌空一斩对上少师翻剑一挂,随后白衣伴着泉涌的血飞出几丈,空气中杀气和血腥交织成画,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李相夷双脚站定,一手迅速伸至背后一探。这一探他微微皱眉,那自上而下一道斜切的伤口伤及几大血脉,若要催动“扬州慢”真气入剑只怕这血流得更快,若要封住周围穴道止血便不能使出平素的剑招,横竖还是要死。略一思索,他飞速在自己后背天宗和腰阳关两穴上各点一指,流血之势稍缓。握剑之手一转,仍是催动“扬州慢”。
        这一来一去的惊变只在片刻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周围一干人惊得目瞪口呆,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相比之下李相夷反倒镇定许多,耸眉抬目,一双眼眸色幽深地看着前方,脸色淡淡。
        面前的男子身材挺拔,眉宇间依然是一股浩然之气,只是原本坦荡的眼神变得凶光乍现,在黑夜的大幕下犹如披着人皮的恶鬼,瞪着咄咄逼人的眼。他是**纵了,李相夷心中一清二楚。顿了一顿,少师扬起凌人的寒意,指向前方。
        沙流泪浑身杀气暴涨。泽别剑数十载未尝杀戮,此番一剑唤醒了它对鲜血的记忆,墨色的剑身遍淋着斑驳的红,一股久远的剑气澎湃而出,张扬着直逼少师而去。那是对鲜血的渴望,对杀戮的向往。
        趁此机会,角丽谯一手解开黑衣男子的穴道。两人纵跃几步,很快消失在森森密林之中。
        李相夷手腕一翻,少师应手铺出一道劈空剑气,足下轻点,竟快过那剑气,恍惚间已至沙流泪的身后。他不敢有片刻停歇,抬手一指便去封他经脉。哪知沙流泪早已觉察,泽别剑当空划开,身形一闪,反把少师那道剑气引向李相夷自己。
        李相夷侧身一步避过,反手横剑架住泽别当胸一击,心下渐渐清晰。沙流泪神智已失出手招招凶狠致命,自己却因背上的伤口只能使出不到八成功力,若在十招之内拿他不下,便断然再无获胜的机会,到那时……
        “铮——”泽别剑一声长鸣,带着墨色剑气呼啸而前,压抑了十几年的杀意突然宣泄而出,让它怎能不疯狂,怎能不肆意?今夜的它势必要刺穿那颗心脏,呼吸畅饮那里最炽热的鲜血;而今夜的他,势必就要为所杀之人流下一滴泪么?
        泽别凌厉夺命的剑招招招在前,少师流光炫目的剑气从容相接,在浓墨般漆黑的夜里相击出剑与剑之间最华美的乐章。李相夷一边飞速挥剑出招,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八,九,十,十一……
        果然,十招之后开始有些吃力了……他向后一跃离开几步,稍稍喘息。他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被片开一刀的活鱼,背上那伤口随着身体的剧烈晃动一张一合。他已经尽量不使内息通过那片区域了,可每动一下,便仿佛有更多的粘稠液体从伤口中静静流出。那两指所点的穴道,已经封不住什么了……
        看来,这伤竟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一旁的单孤刀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奈何哑穴被点说不出只言片语,“画皮”之劲犹在,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沙流泪的武功不在李相夷之下。他眼见那袭白衣一点点被浸泡成鲜艳的红色,原本轻盈飘逸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只有少师还在强撑着一剑青翠,挡住泽别愈加凌厉的攻击。
        相夷!单孤刀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只恨自己没用,眼见兄弟危难却帮不上一分半点的忙。
        李相夷深知处境不妙,脸色未变,心下已然换了主意。眼角余光瞥了周围,那一群人还是不能动弹。只有那眼里的光芒,或担心、或忧虑、或震惊、或不可思议……眨眼之间但觉剑气倾泄而来,他点步而起以剑护身,飘然远落。
        未等他落地,身后响起“呵呵”一声低沉的笑,犹如嗜血的恶魔早已等候在那里,听得他心头徒然一凉。
        迫不得已,李相夷在空中强行转身出剑,身体一扭,先前小心维护的背上的伤猛然间撕裂开来,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涌出。更要命的是视线竟蓦然间的模糊,他根本看不清那柄泽别是从何处、以什么角度向他袭来!生死就在一瞬,他顾不上许多,凭着感觉,少师一剑斜递而出!
        “砰”地一声轻响,兵刃相接;紧接着“哧”地一声,却是利器割裂血肉的声音。
        泽别再次得手,一剑从他体内挑出一滩的鲜红,随着挥洒而开的剑势甩向天际。它终于又一次尝到了血的味道。少师温润的剑身微微颤动,它虽坚韧无双,怎奈支撑它的那只手不如先前稳健。少师轻挡泽别,却还是让它刺入了他的身体。
        不过这一挡,终究是避开了要害。
        沙流泪毫不停歇,顺势反手一剑带血刺向李相夷的胸口。这一剑来得极快,剑出呜鸣剑气咆哮,咆哮着必不失手的决意,与它的满身杀气一起,将面前的少年牢牢围在靶心里。
        李相夷没有躲。
        泽别剑得意的鸣叫声刺进少年身体之时,它的主人却没有感觉到剑入心脏的快意,耳边也没有响起刺穿血肉的声音。眼前的身影一花,如迷雾般渐渐消散,悄无声息。
        沙流泪凶炽的目光露出茫然,抬头四顾。只见十丈开外,李相夷捂着腰腹的伤,大口喘气。
        婆娑步!单孤刀方才真是惊出一身冷汗,心通通直跳,仿佛被人一剑剑逼杀的是他一般。望着李相夷毫无血色的脸,单孤刀竟丝毫也不为那千钧一发的婆娑步而庆幸,一颗心悬在嗓门眼,怎么也放不下来。
        “叮”地一声,少师剑尖触及青石路面。李相夷从未感到少师有这般沉重,腰腹的那道伤也是不轻,他一手拿剑驻地,一手飞快地点了身上几大穴道。多流一滴血,便是多一分危险。
        即便如此,他的脸色依旧冷冷,镇定自如并无半分慌乱。凝神注目,因大量流血而变得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地清晰。淡淡一笑,他自言自语:“真是……岂有此理……”话音未落,那锲而不舍必取性命的杀气再度逼近。
        李相夷封了自己半身血脉,只把气力集中脚下,“婆娑步”再起,如幻化之仙踪迹寥寥,悄然闪开。手中少师紧握,时刻以防对手出其不意的袭击。
        单孤刀的身体微微抖动,似终要从那可恶的“画皮”之魇中挣脱出来。他运气直冲哑穴,方才李相夷那一指点得并不重,几番硬冲便被解了开来。不及多想他大喝一声:“相夷别打了!快走!”
        被他这一喝,众人突然想起自己是能说话的。一时间各种声音各种语调混杂在一起,听意思无非是和单孤刀一样,要他逃命。
        “不错,解开了?”李相夷居然玩笑般地回了单孤刀一句,并不回头。
        单孤刀气煞。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心思胡扯!全然不当面前是性命攸关、稍有大意就会命丧黄泉的场面。他气急败坏:“别闹!****上闪一边去!”
        “哦?”李相夷眉梢一撩,堂而皇之地停下脚步看着单孤刀。说时迟那时快,泽别剑呼啸着、狂笑着,转瞬便贴上了他的心口。
        “小……”单孤刀双目直瞪脸色苍白如死,那一个“心”字还未呼出,却突然看见李相夷勾起一抹冷笑。仗着脚下步法之利,他一个侧步微微偏过身体,手中少师倏然抬起,没有剑光没有剑气,就那么极快地向着沙流泪的胸口一剑刺去!
        先自伤而后伤人的一剑!
        泽别先行刺入他的肩头,几乎是在同时,少师划破对手胸前的皮肤,距离那颗心脏不足半寸。
        这个时候,人群里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呼:“相公!”然后她先行冲破“画皮”,飞身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少师剑加力向前正当一剑刺穿那颗心脏,沙流泪忽而疾步后撤,避开少师,泽别一剑带出一片血来,远远离开数步之遥。沙流泪似乎对那声“相公”颇为敏感,持剑呆呆立在原地。
        “相公!”宛芸娘哭喊着,迅速向他靠近。
        沙流泪突然恢复了一点神智。看着急速而来的水袖长裙,他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脑袋,十分痛苦。脚下一阵风过,他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向着远处密林飞掠而去。宛芸娘又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只得对着身后众人略一点头,极快地冲李相夷道了声“抱歉”,便闪身追进了密林里。


        IP属地:浙江26楼2019-10-24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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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逃亡
          李相夷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午后。
          睁开眼,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被包得严严实实。昨晚的伤口依稀作痛,周围却是一阵清凉,该是上了极好的药草。微微运转内力,气血舒畅,伤口已然结疤。他松了口气,放心大胆地催动“扬州慢”疗伤。
          耳畔传来一阵细细的呦哭之声,李相夷方才一时大意竟未察觉。这声音极细极轻,像是怕打扰了他的休息。他从帘帐中探出头去,顿了一顿:“乔婉娩?”
          那伏在桌上哭泣的女子正是乔婉娩。闻言回过头,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如梨花带雨,甚是惹人怜爱:“相夷,你……你醒了?”
          李相夷不解地看着她:“你哭什么?”
          “我哭……”乔婉娩欲言又止,生生打住。她低下头去,飞快地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走到床前,“你先喝茶。”
          李相夷确实口渴,翻身便要坐起来,被乔婉娩慌忙拦下:“卢姐姐说了,你的伤口还在长,不要乱动!”
          “没事。”
          乔婉娩见他蠢蠢欲动不听自己好言相劝,眼里立刻又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低头啜泣着。
          李相夷本已用手肘撑着床板坐起了一半,见状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扑”地一声又躺了下去。这一躺全然是重重的,把乔婉娩吓了一大跳,登时不哭了:“相夷……”
          李相夷懒懒地伸出右手:“给我。”
          乔婉娩小心地递过,轻声道:“你要怎么喝?”
          李相夷不答。一手接过热茶,人不动,头也不动,手掌间真气一聚,缓缓杯底朝天地举了起来。那盈盏的茶水竟没有一滴落下,就像牢牢吸在了茶盏底上。他还不罢休,将那茶盏高高抛起砸在纱帐顶上,转了几个圈后落回手中,仍然保持着杯底朝天的姿势。茶水还是一滴不漏,连成一片晶莹的水圈在那青花茶盏中来回打转。
          乔婉娩“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念道:“快别闹了,你这样子哪里像个重伤之人。”
          李相夷冷冷道:“我为何要像个重伤之人。难道要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奄奄一副快要死的模样才好吗?”
          “你……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乔婉娩急了,脸色腾地涨红。那一位全然不知怜香惜玉,一手把空茶盏递到她跟前,才不管她是怎么个着急:“还要。”
          如此一连数盏饮下,李相夷终于觉得身上有了一点热,“扬州慢”运转起来也更加顺利,这才让乔婉娩停下了端茶送水的活儿。乔婉娩被他差遣着桌子床边两头跑,居然没有一句怨言,相反的,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李相夷皱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笑,半晌方问道:“你又是怎么跑出来了,不在老古董身边伺候着?”
          乔婉娩的微笑瞬然消失无影,别过头轻声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去往西天极乐。”
          李相夷眸子里掠过一诧,语气却还如方才一般,淡淡道:“老古董死了?”
          乔婉娩泫然点头,微有垂泣。不知是在说与李相夷听,还是在自说自话:“师兄他带人回来,要抢那本心法……师父和我当然不给。师父被他所杀,他抢了我出来,说是要给什么姑娘做皮……后来在路上,沙大侠夫妇拔刀相助救下了我,沙夫人无意间还发现了与师兄一道的人中,竟然有她经年未见的徒弟。他们在小梅子山大战一场,师兄与沙夫人的徒弟逃走,我们紧随其后。跟了几天,昨晚在那片林子里遇见了你,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乔婉娩稀里糊涂说了一通,李相夷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回想起昨晚的情形,自己本是来会一会后面几个人的,却发现这几人是友非敌:爱哭鬼,爱哭鬼他老婆,还有面前这个一样爱哭的乔婉娩。他当下没说一句话,立刻返回陀罗庄,及时赶到救了单孤刀一行。这三人怕是疑惑,也随着他赶了过来,适才有了后来的那许多事。
          “宛芸娘的弟子……”李相夷自言自语,“如此说来,紫衿追的那个人就是宛芸娘的弟子,说不定会使‘四象青蝇刀’……”
          乔婉娩主动补充道:“那个人戴着青铜面具,身材挺高大,我所知道的就那么多了。至于我师兄,就是地上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叫乔望穿。”
          李相夷没有听她说话,一门心思飞快地盘算着肖紫衿与“四象青蝇刀”之间的胜败成数,脸色渐渐显出苍白。乔婉娩见状,心下禁不住担忧起来。“哪里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道。
          “没有!”李相夷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继续想自己的事。
          门外忽而响起一个女声:“枉费你才喝完药就跑来照顾他,人家却偏偏不领情。”那声音的语调很奇怪,明明是声色淡淡,却莫名地夹进了一丝惋惜,听起来十分别扭。不多时,声音的主人走进屋内,“这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什么狗什么兵的,卢姐姐你莫取笑我!”乔婉娩一跺脚,两眼一翻瞪着卢醉心,示意她立刻、马上、赶快——闭嘴。
          卢醉心手里端着一碗药,瞥了眼床上也在瞪眼看她的李相夷,心下轻声叹气。乔婉娩不顾自己的身体,一声不响偷跑进来照顾他,少女的倾慕之心已是暴露无遗。只是……这样的少年,他可真的会在意?她把药碗轻放在桌子上,看了眼乔婉娩,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李相夷喊住她,“你刚才说‘才喝完药就跑来照顾他’是什么意思?谁喝药了,乔婉娩吗?”
          “相夷,我不是……”
          “没错,就是她。”不等乔婉娩辩解,卢醉心已然回过身来,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女子。“昨晚把你弄进来以后不久,她也晕倒了,是在外面中了瘴气的毒。我给她灌药,又晕了大半天终于醒过来了。这丫头连谢字也没说一个,睁开眼就往你这里跑。你倒好,还训斥起人家来了。”她也是有话直说的人,索性一股脑儿全说了个干净。
          “卢姐姐,我哪有……”乔婉娩素来是仪态端方把持稳重的女子,从来不曾礼数不周。这番因为紧张李相夷,细细一想还真是没有和卢醉心道过谢,只得生生吞下自己的后半句话,转言躬身道,“婉娩谢过姐姐相救。”
          卢醉心不过是顺口说说,却不是来讨这个“谢”字的。闻言有些慌乱,忙扶起乔婉娩:“不必多虑,举手之劳罢了。”
          李相夷见她们一个谢一个扶,突然道:“过来我探探脉。”
          乔婉娩依言走去,伸出一只手腕。李相夷在她腕上搭了一搭,又道:“坐到床沿来。”
          乔婉娩眼里一片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相夷,我没事的。”一边急着收手回来,便要向后躲。
          “少废话,让你坐你就坐!”李相夷抓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嘀咕着,“学得和小刀一样婆婆妈妈,烦死人了。喂,背转过来!”
          乔婉娩十分顺从地听话,再也不敢有半分违抗之举。正寻思间,后背突然一暖,一股至纯真气自后背大穴流入体内,迅速遍及全身,助药草驱除瘴气。
          “扬州慢”?乔婉娩大惊,他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竟还要帮她驱毒。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却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别乱动!”后面的人严声道,是一种命令般的口吻,不容违抗。乔婉娩晃了晃,只得重新坐下:“相夷,你自己……”
          李相夷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左臂因为那边肩膀上的伤,被厚厚的纱布固定得严实,不用说便知道是卢醉心的杰作。他右手一指点着乔婉娩后背心俞穴,“扬州慢”真气缓缓渡入体内。微微闭眼,没有回答她的话。
          一旁的卢醉心冷眼旁观。卢家世世代代修习轻功,和武功内力什么的全然沾不上关系。她自然知道内功可以帮助疗伤驱毒,究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却不甚明了。不过,在受伤的情况下替他人疗伤,总是没有利处的吧……恍然一怔,她突然想起了卢筠笙,自己这身逃命用的轻功会代代相传也是他的祖训。这个当年将“草上飞”身法练至炉火纯青的人,除了对某些东西执着了一些,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可饶恕。


          IP属地:浙江28楼2019-10-24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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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欧阳冶
            饮泉山下,陀罗庄。
            那日李相夷和乔婉娩离去,余下的两人却没有照他说的往西躲进密林。江湖茫茫,天地之大,身负剑伤沉沉,后有追兵夺命,前面的路凶险异常。贺兰铁也是肝胆相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帮不上什么忙,于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把李相夷的去向告知单孤刀。卢醉心没说什么话,默默地陪在他身边,采药做饭一如往常。
            这一天天气晴朗。烈日当头,空气干燥,夏蝉的鸣叫不绝于耳。一人扶着另一人,再有一人背着昏迷的一人,四人跌跌撞撞先后进了陀罗庄。
            “单老弟!”隔着远远的距离,贺兰铁便看见了因连日狂奔而狼狈不堪的单孤刀。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从他手上扶过肖紫衿。单孤刀却抢在他之前开口:“呼,呼……相夷,怎么样了?”
            “走了。”女子的声音冷冷的,由远及近。卢醉心点步轻身落在“四象青尊”旁,助他将背上的女子平放在地上。细看之下不由大惊,这个蓬头垢面昏迷不醒的女子竟是之前见过的“玉蝶仙子”宛芸娘!当日端庄典雅水袖长裙,如今容颜憔悴一身稀烂,卢醉心惊了片刻之后迅速回过神来,一手搭在宛芸娘腕上。不用多说,她日夜于树林中寻找夫君,不觉已中瘴气之毒深矣。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飞快地为她施用针灸之术。
            贺兰铁一面搀着肖紫衿,一面说道:“相夷他……唉?单老弟,单老弟?”他正要细说,却发现单孤刀两眼直直地瞪着远方,眼神木然已失光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只余一副行尸走肉。贺兰铁有一点慌,腾出一只手来摇他:“单孤刀,你怎么了?***别吓老子!”
            单孤刀任他怎么摇晃,口中念念有词:“走了……怎么会走……”忽而他眼里的目光大炽,跳起来一把抓着贺兰铁,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质问,“他怎么会走,不过几道剑伤而已!他,他那样的武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走的……他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有什么话留下……”
            贺兰铁愣愣地望着那一脸扭曲的痛苦,那痛苦中挣扎的双眸,一时语塞,“你”了一声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身边施用银针的女子又说话了,声调还是冷冷的,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他没死,是双脚踩在地面上,自己走了。”
            恍如隔世,单孤刀缓缓松开贺兰铁,犹如劫后余生,喜不自胜:“没死……没死就好。”
            卢醉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低低补了一句:“快要死了。”
            单孤刀适才放松的脸色又倏然绷紧,贺兰铁瞪她一眼:“醉心!”卢醉心不再说话,低下头专心替宛芸娘针灸逼毒。贺兰铁一手搀着肖紫衿,一手拉过僵着脸的单孤刀,从头到尾向他细说了一通。
            一炷香的时间后。
            单孤刀皱眉,脸上并无半点轻松之态:“如此说来,相夷和乔姑娘往饮泉山上去了?”
            贺兰铁颔首道:“老子与醉心在此就是为了将消息告诉你们,免得日后走散了还怪老子。他奶奶的,出了饮泉山,就不知他俩往什么地方去了。”
            单孤刀敲着手指,自言自语:“相夷为什么要走饮泉山……其一他不熟悉其他的路,其二是为了方便我们找他。”
            “他所走的,定是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肖紫衿接过话茬。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半年有余,对彼此性情和心中所想都能揣测一二。
            单孤刀点点头,声调凝重不掩担忧:“已经两天过去了,不知相夷有没有逃出……沙流泪还要杀他,看来依旧被角丽谯所迷惑。不能再等了,我们即刻启程去追相夷,要赶在沙流泪之前与他们会合!”
            “等,等等……”一声沙哑的嗓音伴着急促的呼吸,传入耳畔。
            众人循声望去,那沙哑的声音的主人缓缓坐起身来,“四象青尊”立刻俯身下去:“芸娘,你先别动……”
            宛芸娘深深喘上一口气,并不去看他:“你既然执意要入旁门左道,何必再来管我。”
            “四象青尊”沉默了一会,半晌淡淡道:“我做这些只为朋友,并不在意他是江湖黑道还是白道。他的气度我佩服,我愿意为他做事。还望芸娘不要介怀。”
            宛芸娘整了整凌乱的发髻,在卢醉心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不去理睬“四象青尊“,她缓步走向单孤刀,镇定了神色:“我相公被迷了心窍,芸娘代他向两位赔不是。芸娘愿和两位一起上路,希望能唤他回头,不要再继续错下去。”
            单孤刀与肖紫衿对望一眼,单孤刀道:“沙夫人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此去路途遥远,夫人的瘴气之毒未愈,只怕受不住颠簸劳累之苦。”
            宛芸娘身后有人接话道:“无妨,我会跟着芸娘,确保她的安全。”声色淡然,却透着不容有失的决意。
            单孤刀看眼沉默不语的宛芸娘,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青铜面具,当即决定下来:“好,时间紧迫,我们即刻出发!”
            卢醉心塞给宛芸娘一竹筒瘴气的解药,又在她耳边嘱咐几句,与贺兰铁一起送四人出了陀罗庄。树影斑驳,蝉鸣四起,目送四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贺兰铁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头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他奶奶的,该做的终于做完了。醉心,啥时候跟老子成亲?”
            卢醉心脸色不改,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我打出生起,从未走出这片树林一步。从前听你说起外面发生的故事,我羡慕不已。今后我当浪迹江湖,去天涯海角看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事,再也不要回来这里!”
            贺兰铁道:“你与老子成亲后老子自然带你天南地北去玩。只是咱俩啥时候成亲?”
            卢醉心望着他那一脸认真,微微一笑:“你吹曲子,就吹……我最爱唱的那首。”
            贺兰铁满心欢喜地应了一声,凝神闭目,举起洞箫。箫声恬静清雅,声声缠绵,和着熟悉的小调,卢醉心轻声吟唱,平生第一次用汉话唱出心中所想。
            夏枯穗燥,冬葵又生,如我醉心,何复春秋?
            芦管悲鸣,洞箫幽怨,如我醉心,宁宿羌笛;
            羁鸟倦兮,羁鸟盼兮,如我醉心,不予归兮!
            贺兰铁陶醉于箫声与歌声的天籁和鸣,一曲吹罢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睁开眼,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远处林间,女子的倩影只余模模糊糊的一点晃动的黑。
            “卢醉心!他奶奶的跑什么跑!别仗着你轻功好老子就追不上你——老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了,老子此生非你不娶!***跑得真快……等等我,醉心——”


            IP属地:浙江30楼2019-10-24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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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相处的一段日子,李相夷渐渐摸清了这个古怪老头的脾性。欧阳冶做事毫无章法,即兴而铸剑,兴尽而剑成,与他的前辈铸剑师循规蹈矩遵章守法的铸剑原则背道而驰。因而在他手中铸出的剑,绝大多数是一堆废铁,之所以能继承江湖第一铸剑师的名号,据说还是因为早年曾铸出几把好剑,在江湖上轰动过一时。而这十几年来,欧阳冶依旧循性铸剑,却再也没有哪一把剑名震江湖。昔日繁华的铸剑峰慢慢地变得人烟稀少,小路两旁长出了越来越多的青草。再到后来,只有老头一人独居山中,默默铸剑。


              IP属地:浙江33楼2019-10-2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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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铸剑
                欧阳冶重重地关上大门,并不理会屋里两双疑惑的眼睛,长舒一口气后突然挺了挺腰杆,大步向角落里的那堆破铜烂铁走去。顿时“叮铃哐啷”一阵响,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李相夷见他在那一堆长剑中翻找许久终不曾直起身来,开口道:“做什么。”
                欧阳冶还在七手八脚地翻:“找剑。”
                李相夷瞥了眼身侧的铸剑炉,不以为然:“不必了。只需五日时间,我的伤定能好转,那时候……”
                “臭小子!老头我说了要替你铸剑就一定会铸出剑来给你!”欧阳冶突然大怒道。
                “我不要。”李相夷飞快地回答,丝毫不给他面子,“你铸的东西不能称之为剑。”
                欧阳冶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又要跑到他跟前又叫又跳。忍了又忍,他终于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这架势,你身上的剑伤是泽别剑所为,沙流泪是什么样的武功你比我清楚。五日之后你虽能凭少师一战,但至多不过八成功力,对付沙流泪照样凶多吉少。”
                欧阳冶极少一本正经地说话,此番突然认真起来,李相夷反倒有些不太适应。他知道欧阳冶所言不虚,握着少师顿了顿,说道:“铸剑炉里该是有一把剑了。”
                欧阳冶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那块剑铁也算是难得的好料,我熔铸了整整二十天,加上五天正好凑足二十五。铸剑以五五、七七、九九之数为最佳,时恰封毒鬼之月中,若得其道则可于凶邪间成天成之正,此其名剑之所出也,世莫能知。”
                他竟在后半句搬弄起道道来了。李相夷和乔婉娩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欧阳冶随性铸剑江湖上无人不知,今天却一反常态循规蹈矩,言语间并无半分玩笑之语。看了看满脸疑惑的两人,他接着说自己的话:“盖世人之铸剑,百十日成其一,纵倾人之所以能而不及者,唯自然也。古有吴人干将善铸剑之法,曾于一炉中出二剑,名曰干将莫邪。此二剑于炉中相辅而成,全自然之道,非人力所及也。是故后世人效其法,以双剑同置炉中,一主一辅,是多名剑之道。”
                李相夷瞪眼看着他,全然不知这人是在背书还是在干嘛,只觉得欧阳冶忽然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让他很不习惯。“你是说,你要以炉中那把剑为主,再找一把辅剑?”
                欧阳冶点头道:“不错。当年师祖沈莫问铸少师一剑,亦是用了辅剑之法。”
                “少师的辅剑?是什么!”李相夷问道。
                欧阳冶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辅剑者,是为全主剑之自然道而生。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弥补主剑各种不足。所以辅剑被丢进铸剑炉,全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会变得异常坚韧,但绝大部分会变成一堆废铁,甚至完全为主剑所吸收而消失在炉中。但少师的辅剑却也是一把名剑,它叫‘誓首’。”
                李相夷想了想,道:“我听说过这把剑。”
                欧阳冶点头,缓缓道:“‘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回’。大内第一高手轩辕箫的佩剑‘誓首’,它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当年师祖尽毕生心血铸少师九九八十一日而成,兼以誓首为辅剑。据说双剑出炉之时,寒气火光交相辉映,半边冷冽如冰半边炙热如火,天地为之变色。誓首自投入炉中恰经七七四十九日之期,虽为辅剑亦成非常,气势不输少师分毫。双剑皆是刚猛无双,誓首更兼锋利轻捷,很快被大内高手轩辕箫所得。而少师剑却在墙角等待了数十载寒暑,适才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欧阳冶望着李相夷手中紧握的少师剑,目光久远却又温柔:“如今我既重拾师祖铸剑之术,当全以辅剑之法。我当下所铸之剑贵轻捷,所恃内力极少。刚猛虽不及少师,但变化尤胜。只是苦于找不到一把内敛轻巧、不带一丝张扬的剑作它的辅剑。唉……”
                内敛轻巧、不带一丝张扬的剑……乔婉娩心头“咯噔“一下,但很快正定了神色,从身侧拿出佩剑“泣婉”,双手奉上:“欧阳前辈看泣婉剑如何。”
                “嗖”地一声,欧阳冶拔出泣婉。一道柔和剑光映着剑刃,带给人的却是温柔娴静之感,犹如女子含情的双目。欧阳冶满意地点头:“甚好甚好,此剑也属巧夺天工,虽不是出于铸剑峰历代师祖之手,可想也是高人所为。”
                乔婉娩含笑答:“泣婉剑最早为前朝末代公主婉玥之物,宫廷铸剑师所铸,民间不知。城破之日,婉玥公主以此剑自刎明志,此剑流落江湖。后世人念婉玥公主贞烈,故名之曰‘泣婉’。泣婉剑辗转几十年到了师父手中,五年前,师父又把它传给了我。”
                女子的话语声声轻柔,看向剑的目光含着深情,欧阳冶哪能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道:“泣婉剑固然为辅剑上等之选,不过小丫头你可想好了?老头我先前也说过,辅剑是为了弥补主剑的不足,丢进炉子以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况且只余五日之期,断不可能像当年的誓首剑一般因祸得福。丫头,你当真要把它……”
                “当然不可!”李相夷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他是用剑之人,自是知道剑与剑客之间那生死相连的感情。无论为了什么而出卖、背叛自己的剑,他觉得不可原谅。“泣婉跟着婉娩五年,我不会为了一把劳什子破剑要她献出泣婉。死老头,”李相夷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你的破剑!”
                “相夷别说了,我意已决。”乔婉娩温柔地说道,话语间却饱含了不可动摇的决心。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泣婉对于我来说终究不过是一把剑,它比不上人的性命。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比泣婉更重要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我不惜一切!”
                她抬起头对上李相夷的目光,微微一笑。下一刻她突然转身抓起欧阳冶手中的泣婉剑,脚下步若生风,闪至铸剑炉前扬手把剑丢进炉子。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只在转瞬,该是思虑了许久。
                炉膛里,肆虐的火舌吞没了那一抹柔和的剑光,泣婉静静地躺在那里,还是那般娴静端庄。它的身侧躺着另一把剑,或许现在还不能称之为剑……总之,它成为了它的辅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掷出泣婉的那一霎那,心还是猛然抽搐了一下。果然,即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还是会痛……乔婉娩忍了忍快要滑落的眼泪,不再去看炉子里的泣婉。转过头,她却再也忍不住。泪水滑落之时,她冲着他笑了一笑。
                李相夷见她泪光闪闪地微笑,神色未变,话已出口:“我不会感激。”
                乔婉娩“扑哧”一声,笑得更厉害了:“我……从未想过要你感激。”掏出绢帕,她使劲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边抹边笑。
                “没有泣婉,今后你当如何。”那人的声音依旧冷冷。
                “今后,今后……”乔婉娩笑声渐止,半晌方才抬起头,轻轻地道,“今后还有相夷,所以我不担心。相夷会代替泣婉保护我一辈子的,不是吗?”
                那双杏眼迷离着水雾,睫毛微微颤抖,含情目光满是认真和期许地投向前方,期待着一个答案。“……相夷,你说呢?”
                还是那张淡漠了一切的脸,淡漠了一切的眼神,连嘴角的一牵一抿也没有。就像没有听到般,李相夷如先前一样站在她的跟前。乌黑的眸子滑过一丝极不易察的光亮,复而迅速变得深邃,让人无法从他那幽深的黑眸中看到半分心中所想。
                “丫头过来,”欧阳冶的声音打破了屋内尴尬的沉默。乔婉娩惨淡一笑,踉跄一步从他手中接过丢来的东西:“这是……橐龠?”
                欧阳冶一摆手道:“丫头去炉子旁边鼓风去,别偷懒,让臭小子好好养伤。”


                IP属地:浙江35楼2019-10-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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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吻颈
                  五日之后。
                  铸剑炉旁的热气还未散去,炉膛内黑漆漆的一片,只余点点暗红的火星。炉火熄灭了将近一个时辰,自铸剑池提回的泉水也等待了一个时辰,欧阳冶还是看着星星点点黑红相间的炉膛,没有半点收剑的意思。
                  “还没好?”李相夷早就等得不耐烦,这已是他一早上的第七次催促。
                  “再等等,等到余火褪尽,辰龙初起,方可淬剑。”欧阳冶肃着脸,全神贯注于铸剑炉内一分一毫的变化。
                  李相夷冷冷“哼”了一声:“拿不出来也无妨,我自凭少师与他一战!”手上力道一紧,少师连剑带鞘翻起三道青光,“啪”地一声响后,扣回在他的手掌中。
                  欧阳冶瞥了眼他,仍是看着铸剑炉,心里却打定主意抬杠到底:“别死撑,和沙流泪决斗不是闹着玩的。”
                  乔婉娩上前一步,温言道:“欧阳前辈说得对。相夷,你的伤要紧,不可贸然使用少师。还是耐心再等一等吧。”
                  说话间,欧阳冶突然双手操起家伙,飞速地从炉中取出一把漆黑的剑,转手投入泉水之中。黑剑入水,“咝”地冒起一股青烟。动作之熟练快得就如人之吐息,一蹴而成。那两人凑近头去,只见濯濯清泉水中,黑色的剑一点一点融化而去,如抽丝剥茧般,最后竟是完全融在水中,不见墨色。
                  “剑呢?”乔婉娩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柄剑如变戏法般消失在眼前。李相夷眉梢一挑,已然明白过来:剑还在里面。只不过没曾想到,它竟然是这样的一柄剑……
                  欧阳冶已然注意到他眼中的那抹神采,却不说话,缓缓抬手。
                  出水一刻,突然自那空气中横生出一柄水色的剑的轮廓来,无怪它在水中失却了踪影。滴滴水珠错落有致,自那剑刃连成一片水帘。水帘乍开,滑落了一剑的潋滟,就如褪去了一层水色外衣,终于显出剑身的光芒来。
                  剑身极轻极薄,泫若秋水,闪烁着清泉的光辉。确是柄难得的好剑。
                  李相夷一手拿住剑柄,点步外掠。此剑果真轻便无比,带在身上毫无重量之感。他从窗子掠出之后顺势一剑长驱,划出一道白光如流萤,直往等在外头的沙流泪挥剑刺去。
                  触及对方身体的时候,李相夷冲他勾起得胜的淡淡一笑。他的这招蓄势、飞掠、出剑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无半点犹豫,从未失手。只要剑及人身,那人便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今日他出这一剑,纵使对方是沙流泪也难逃一死。
                  李相夷杀人,从来就不瞻前顾后,要杀便是杀了。沙流泪心中清楚,他们那点交情早已被泽别三剑的血和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追杀消磨殆尽,现在自己要做的只是愈加激起他的憎恨罢了。沙流泪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手中泽别渐起,杀意徒生。
                  这是……李相夷心中一惊,只觉得剑尖是撞上了一堵墙,怎么也刺不进去。剑身一抖,突然弯曲了一个大大的弧度,一柄墨色长剑激荡着杀气,便向他的颈项急切过来。
                  陷阱!李相夷避无可避,要命的长剑就在脖子跟前,甚至可以感到泽别剑上透出的疯狂气息。它在笑,似乎是为了热血飞溅那一霎那的快意。李相夷躲闪不及只得手上加力,干脆就把沙流泪当成一堵墙,手中的剑越加弯曲,在墨色杀气切颈而来的一刻转腕弹剑。剑声轻鸣,“嗡”地一声清脆长吟,带起用剑之人蓄力反弹,飘然远去。
                  李相夷反身落地,心里头怒火冲霄。手腕轻抬,剑身微抖,剑上的力道四处游走无处支撑——它竟是一把软剑。软剑无剑脊,可随意弯曲,却不能劈不能挂不能挡不能刺。他微微皱眉,一手顺势摸至身侧,却没有摸到那柄熟悉的清冷长剑。
                  “老头,你想害死我!”李相夷眼角一瞥,发现欧阳冶拉着乔婉娩远远逃开,躲到石崖之后。欧阳冶下手极快,在李相夷全部心思都在软剑上的时候,不觉间偷了他的少师出来。闻言欧阳冶幸灾乐祸,抱着少师剑笑道:“臭小子别打其他主意,好好用剑,别输给他。”
                  话音未落只见黑衣少年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下,恍恍惚惚的光影变幻,还未完全消失在远方,便有一只手扣在了少师剑上。欧阳冶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抱紧少师剑,抵死不放。那只手沿鞘蹭至剑柄,手指一搓,滑剑而出。冷冽如水的剑光夺鞘乍现,却有一脚踢在那只手腕上,硬生生将少师按回剑鞘。随即墨色锋芒一闪,逼得那只手不得不从少师剑上拿开。
                  沙流泪挡在欧阳冶身前,仿佛早就料到李相夷会有这么一手:“不必妄想。我虽跟不上‘婆娑步’,守这一把少师还是可以的。”
                  李相夷翻眼扫过眼前两人,面不改色,一字一句道:“你们早有预谋。”
                  欧阳冶低头不语。沙流泪冷冷一笑,道:“你的‘相夷太剑’没有少师,就使不出来了吗。哼哼,我果然没有看错。没有了少师的李相夷不过是个第三流的剑客,任我宰割!”
                  李相夷被他一激,心里那股怒火反倒渐渐消退了去。定了定心神,他开始冷静分析当前的状况。要夺回少师剑显然不太可行,只要他一动“婆娑步”,沙流泪第一反应就是少师。泣婉剑已然完全消失在铸剑炉中,屋子里那堆破铜烂铁更是挡不住泽别一击,亦不可行。所以他唯一可以依仗的,居然只有手中这把软剑。但……软剑和少师不同,少师的出剑套路、行剑方式不能照搬到软剑上,否则杀不死人,倒是很容易被人杀死。如此一来,对于这把软剑只能边打边琢磨,尽快摸出道道来。
                  远处传来角丽谯柔美却焦虑的催促:“沙流泪,愣着干嘛。快动手!”
                  沙流泪应了一声,抬眼看着李相夷,手中泽别剑缓缓平举。剑风起,沙石横飞,泽别剑不再收敛暴虐的杀气,冰冷的剑刃,嗜血狰狞。
                  长剑挥出,招招带着必杀的决意。墨色的剑光在铸剑峰上的空地四散开来,不闻剑与剑之间的碰撞之声,却见黑衣少年在那剑光结成的阵中不断闪躲。时而有白光一道,绕着少年周身流转,飞花似雪,转瞬即逝。
                  乔婉娩眼见李相夷招招受制,不免焦急万分:“欧阳前辈,我们把少师给相夷吧。那把剑他第一次用,就用来对付沙流泪,他……”
                  “小丫头吵什么吵,让你看着就给我安静一点。”欧阳冶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好好看戏。”他抱着少师剑,佝偻着背一歪一倒,看得兴致盎然,时不时插上一句话,“笨蛋!那是剑,不是鞭子!”
                  方才李相夷一剑回旋,差点在自己身上开出一条口子。闻言狠狠瞪了欧阳冶一眼,并不说话,反手软剑斜出,脚下闪过几步,避过泽别当头一剑。
                  “你只会躲,不会出手,早晚要死在我的手上。”沙流泪道。
                  李相夷不答,手中软剑映出白光熠熠。刚才一番较量他已初初试过几招,软剑不能像少师一般直来直去刚猛无双,却能回旋,能弯曲,能在对手近身时变化万千,这一点是长剑少师所不及的。缓缓催动“扬州慢”,扬起嘴角的冷笑,软剑的光芒愈加耀眼。
                  微曲的剑身充满真气的一刹那,绝美炫目的光华夺剑而出,盘旋迂回,流光坠坠,绕成一幅雪白的织锦。黑衣少年于那织锦中穿梭,身形飘忽步履轻盈,迎着泽别墨色剑气傲然相争。剑与剑相触之时,白光顿收,锋芒乍现,沿着泽别剑身擎剑而上,将那一剑的杀意牢牢禁锢。
                  一剑得手,李相夷侧身一步踏前,伸手前点。沙流泪欲抽身而不得,泽别被软剑紧紧扣住,无奈之下只得与他纠缠在一起。
                  “相公!”远远地传来一声女子的高呼,伴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是芸娘?沙流泪暗暗一喜,正欲抬头去看,却有人一掌带风当头直下,逼得他不得不暂收心神,沉着以对。
                  单孤刀几人赶到铸剑峰时,恰恰看到两名剑客徒手相搏,而他们的剑却不知为何交缠一处,谁也不肯放手,不由都是怔了一怔。回过神来,眼前多了一个佝偻驼背的老头和一个蓝衣女子。老头喘着粗气,显是刚从别处跑过来的。
                  “咳……呼呼……老头我,昨晚夜观天象,就知道你们……一二三四,就知道你们四个要来……”他对每个上山人的第一句话总是如此。
                  单孤刀匆匆对他抱拳作揖,赤鳞刀一挥便要上前助阵,却有一柄带鞘长剑突然挡在他跟前。“叮”地一响,欧阳冶连剑带人被震得踉跄退出几步,“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欧阳前辈!”乔婉娩赶忙上前扶住他。单孤刀见他出剑相阻,而所出之剑竟是少师,心下大奇。少师在这古怪老头的手里,那相夷所拿又是何剑?
                  “咳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规矩,一见面打打杀杀……咳……”欧阳冶这一摔可不轻,在乔婉娩的搀扶下站了半天适才重新站稳。
                  单孤刀歉然道:“在下单孤刀,适才鲁莽,还望前辈多多包涵。不知前辈为何阻我上前,我义弟李相夷的少师剑又怎会在前辈手中?”
                  欧阳冶瞟了眼四人,缓缓答道:“说来话长,不如边看戏边聊天。冷眼旁观,独善其身,最好最好!”
                  “前辈……”
                  “别婆婆妈妈的,让你别插手就别插手。”欧阳冶不满地打断单孤刀的话,“对方是沙流泪,你们几个去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是给李相夷添乱罢了。”
                  肖紫衿看了看少师剑,又抬头望着欧阳冶身后:“相夷手中的剑……”
                  欧阳冶回头望着泽别剑身上的那缕白光,满眼得意:“那是我江湖第一铸剑师欧阳冶新铸成的名剑,就叫它……呃,名字没想好。总之是一柄绝妙的好剑。”


                  IP属地:浙江37楼2019-10-24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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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江湖上只有十个门派,便至少会有九个“忠义堂”,这话一点也不假。就连扬威镖局这样并非算得上是一个门派的,竟也有个“忠义堂”,不过是少了些气势减了些规模,只在正堂之中挂了大大的“忠义”二字,陈设简朴。
                    今日这不大的忠义堂内,平白挤进了好些“大侠”,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小镖师们忙着添座看茶,将屋子塞了个满也还是没容得下这些大侠,正在不知所措,有几位大侠忽而施展了各自拿手的轻功身法,呼啦啦地就蹿上了屋顶,最后如烙饼一般,一个接一个贴在了柱子上,且不论身手如何,倒也恰到好处解决了这个难题。
                    单孤刀等人本是来找纪汉佛,哪知刚走到大门前还没站稳,就有一帮大侠以为他们是“同道中人”,二话不说将几人连推带揉地推进门去,又连推带揉地推进了这间忠义堂。李相夷不喜欢和人挤来挤去,适才脚下闪了几步,身形一晃便失了踪影。此刻单孤刀几人坐在堂中,一头雾水,也不知大侠们意欲何为。
                    须臾之后,扬威镖局总镖头马槐带着手下的几位镖头从偏厅进到了正堂,站在主座前,却不坐下。马槐的脸色并不太好,向自家柱子上看了一眼,他拱了拱手:“各位大侠大驾光临,马某有失远迎,镖局地小委屈了各位,在此赔个不是。不知各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大侠们忽然就渐渐没了声音,刚才嗓门大的早已噤声,嗓门小的起先还在窃窃私语,后来也不说话了。单孤刀越看越是不明白,这一大帮人鱼龙混杂,什么铁枪会、飞鹰门、霹雳堂……除了没看见少林和尚、武当道士、丐帮乞丐以及峨眉的带发尼姑,几乎遍布了中原所有门派。他们不远千里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底下有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话:“马总镖头,贫道等人今日是为贵镖局活镖一事前来。”说话这人年过六旬,身披道服但不梳道士头,勉强能算半个道士,乃是常州白鹭观观主袁游。此人几十年没有出过常州,此番竟为了这活镖一事,下了江南。白鹭观主在江湖上地位不凡,他一说话,众人立刻默认他做了代表,频频点头。
                    马槐皱起了眉头。这一次丢了活镖,声誉势必受损,他已然要求镖局上下守口如瓶并秘密派人通知了镖主,镖主也派了联络人前来商议,双方都想要暗中挽回。这其中,难道有人泄露了消息?况且镖局丢镖算不上什么大事,怎会惊动了如此众多的江湖中人?马槐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马总镖头,活镖一事牵连众多,希望镖头以大局为重,不要隐瞒。”袁游不愧是活了那么些岁数,只一眼便看出了马槐心中所想,“贵镖局所押解的活镖乃是十恶不赦之徒,在中原犯下许多桩事,得罪了各大门派。并非只有贵镖局的镖主才有资格处置他。”此言一出,议论之声渐渐四起,随之变成了大声附和。
                    “袁观主说得对,此人应该交由我们处理。论公平正义,没有谁比中原群侠的决定更公正的了!”
                    “那人武功高强无恶不作,是武林公敌,把他交出来!”
                    …………
                    马槐张口无言。原来这些人只知他们接了这趟活镖,上这儿要人来了。殊不知早在几日前活镖已丢,恶人已脱身,他们今日却是白跑了。
                    堂下人声鼎沸,肖紫衿见单孤刀脸色不大好,不由奇道:“大哥怎么了?”
                    单孤刀一双眼望着马槐,低低说道:“纪汉佛不在。”
                    肖紫衿适才注意到马槐身边站着的几人都是镖局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唯独少了纪汉佛。纪汉佛是马槐身边最得力的镖头,这种场合他不出现,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单孤刀眉头深锁:“纪汉佛定是出事了,说不好……同活镖有关。”
                    肖紫衿自打进了扬威镖局的大门就不断地听到“活镖”二字,听到现在还是不知所云。他随手从旁抓了一个人,三两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十几天前,江南丝绸庄、隆庆木材行等江南十八商会的货物在馒头岭被劫,货物被洗劫一空,随行商人、护卫统统被杀,无一生还。江南十八商会之主——淮水云家派出护院追查此事,在馒头岭血泊中发现一重伤之人。此人是与商队护卫激斗时受伤、侥幸未死的劫匪,云家想要从他口中得到被劫货物的下落,惟恐中途遭其同伙毒手,便将他托给扬威镖局押回扬州城,交给以云家为首的十八商会联合处置。
                    只是云家和扬威镖局都未曾想到,小小一个“活镖”竟然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想要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甚至惊动了如袁游这般的江湖高人。
                    “紫衿,你可知道相夷为何要我来找纪汉佛叙旧。”单孤刀低声道。
                    肖紫衿默默点了头。李相夷听闻说书的提到活镖一事,定是产生了兴趣,打算让单孤刀借叙旧之机向纪汉佛询问一二,看看有没有闲事可管,不想却是如今这番的情形。单孤刀缓缓吸了口气,眼中神色更深几分:“现在就算相夷不管,我也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肖紫衿又点点头。单孤刀为人侠性极重,待友极佳,凡是与他有过一点交情的,他都可以设身处地为其着想,尽己所能为其分担。正因如此,他们这一年多来行走江湖,除了李相夷时不时找点麻烦之外,单孤刀这边也是闲事不断。何况经“祈财宴”一事,单孤刀俨然已将纪汉佛当作至交,他的事断然不会不管。
                    “各位稍安勿躁,且听马某解释一二。”马槐思虑一番终是开口道,“活镖一事扬威镖局和淮水云家事先并不知牵涉到中原各大门派,故而未能及时告知各位,还请见谅。实不相瞒,几天前……那、那活镖已被人劫走,所以并不在我扬威镖局手上。”
                    “什么!”底下有人拍案而起,更多的人则是“刷”地便了脸色——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场面,就如一群戏子表演变脸一般,原本的五颜六色的脸,齐刷刷地变了黑色。
                    单孤刀等人茫然不解,同样茫然的还有马槐。就算是跑了恶人,这群大侠的反应也实在有些太过头了。许久,柱子上有人颤声问道:“可是一群人下的手?”
                    单孤刀抬头望去,这位老兄原本是依仗他那身不错的轻功贴在柱子上,此时却已手脚并用抱住了柱子,就差要滑下来了。马槐摇头:“一人黑衣蒙面,避过了所有的镖师直奔活镖,武功极佳。”
                    柱子上的人双手颤抖终于抱不住,沿着柱子缓缓往下滑:“他……妈的,何人劫镖……”
                    话音未落,堂外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我劫的。”


                    IP属地:浙江40楼2019-10-24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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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劫镖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使得在场的人均是一愣,纷纷回头。肖紫衿与单孤刀暗暗吃了一惊,互相换了个眼色,都掩下了心中的不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这声音冰冷冷的,带着一丝满不在乎,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狂妄,如此熟悉。这分明就是……
                      屋内有人“嘿”了一声,森然道:“相夷太剑!”
                      马槐怔了一怔,望着门外的少年,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自去年冬在扬州晚宴上偶遇李相夷,这位少年的心智武功、脾性手腕他见过一次,只此一次便令他终生难忘。许久,他才试探性地问道:“是你……劫的镖?”
                      李相夷并不进屋,扫了眼屋内各式各样的表情,复而抬眼看向马槐:“不错。”
                      马槐心中愈加疑惑。若是李相夷劫镖,他声名在外,并非奸邪之人,他怎会与那十恶不赦的歹人同流合污?若不是他劫镖,他又何必往自己身上揽这黑锅?马槐摸了摸下巴,四下看了看,果然见到单孤刀与肖紫衿混在人群中,这两人脸色镇定,并无半分惊讶之感,不免就信了几分。“为何劫镖。”他沉声问道。
                      李相夷冷冷一笑:“你不需要知道。”一句本是没什么语气的话,自他口中说出,仿佛变得有理有据,就像马槐当真不需要知道一般。
                      “小子,”刚从柱子上滑下来的那山羊胡子拉着袖口抹去额上的汗,阴沉着脸道,“给老子从实交待,为何劫镖?要是有半个字的不老实……”说话间手里忽然多了一柄长枪,闪着明晃晃的寒芒。
                      李相夷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更别提回答他的话。
                      这小子摆着个臭脸居然不把自己当回事!山羊胡子大吼一声,怒从心起,撩起长枪一招“翻江倒海”直往李相夷胸口刺去。他并非没有听过“相夷太剑”的大名,但江湖传言十有八九都是言过其实,何况枪比剑长,他又是先手,料定李相夷绝无可能占到太大便宜,因此他出这一招。这一招是他的拿手绝活,练了十年有余,凌空跃起随即枪随人转,招式干净利落不带半分拖沓,不论潇洒与否,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一枪。
                      长枪一杆,红缨飞舞。
                      枪在转,人在转,山羊胡子在笑。
                      因为——李相夷根本没有半点反应!
                      山羊胡子觉得他这一枪不仅可以戳出一个窟窿,还能戳出另一个神话,一枪击败“相夷太剑”的神话。所以他在笑,一撮胡子怪异地向着脸上翘。
                      然而下一刻那撮胡子就乖乖回到了它本来的位子上。山羊胡子僵着一张脸,满脸骇然。他看到了之前从未想到的一件事,生生地摆在他的面前。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李相夷右手三根手指稳稳拈着长枪的尖锋,离胸口不过一掌的距离。他只是在长枪刺到跟前之时才抬了右手,动也没动,甚至连少师吻颈也懒得出,就那么一手拈住了枪头,山羊胡子便再也转不动了。
                      山羊胡子倒挂在枪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果能腾出手来,他当真想两指戳瞎自己这对狗眼,不去看这荒唐的闹剧。但他整个人挂在枪上,他的枪被李相夷以三根手指不动一下的姿势提着。长枪充斥了一股别样的内力,他若不使出刚才抱着柱子的力气去抱着长枪,稍不留神便会摔落在地,身后几十双眼睛可都看着,这等丑事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干脆。因此他拼着吃奶的劲,牢牢抱着长枪不放。咬着牙抽着脸,他狠狠地看向李相夷。
                      李相夷却没有看他。山羊胡子又羞又恼,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屋内鸦雀无声,李相夷淡淡扫过,忽然手腕一搓同时稍稍一侧身,也不见用了多少力气,山羊胡子连人带枪直直地被他甩了出去,“笃”地一声,长枪入木三寸有余,牢牢钉在了正对门口的一颗大树上。
                      “啪啦啦——”树皮随即沿着裂缝,裂开了一道丈许的大口。树身晃了一晃,便再也没了动静。
                      袁游心头微微一动,莫名地有些发慌。这一招“拔千钧”以如此力道和速度出手,竟没有将树拦腰斩断;更可怕的是,那长枪上附着的真气,竟只是在树皮上开了个口子,既没有伤人也没有伤树便流散殆尽了……这等内力,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再看眼前之人,浑身充满了暖暖的气息,身着单衣,衣袂荡涤。
                      扬州慢,十层。
                      如此一来,屋内众人即便有所异议,也不敢冒然再说一句话。李相夷微微阖下眼睑,缓缓说道:“镖是我劫的……人,却不是我放走的。”他看见马槐显是颤了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像是讽刺般地“哼”了一声,继续道,“你不会为了纪汉佛,不要你的招牌了吧。”
                      纪汉佛?单孤刀心里咯噔一下,几欲脱口而出,忍了又忍,才没有打乱李相夷的计划。虽然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相夷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把握,所以他选择信任相夷。
                      马槐冷汗涔涔闭嘴不语,李相夷也不急着说话,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就此沉默。
                      一盏茶的时间,屋内寂静如死。
                      过后,有人轻轻挪步上前,从马槐身侧站了出来,一袭蓝衫豁然展开:“各位,其实李少侠劫镖那日并没有带走活镖,活镖是事后被纪镖头放走的。马总镖头与纪镖头十几年的交情,总是不信他会做出这等事来,故而迟迟不肯坦言。”说话的是个女声,却没有女子的娇羞之态,一言一行,落落大方。
                      有人“嘿”了一声,森然道:“峨眉韩五侠!”
                      众人先是一愣,有几个偷偷瞟眼去看李相夷,见他没有出言反驳便知这番说辞不假,小声议论起来。
                      说话的女子身着蓝色夹袄,年约二十八九,发髻高挽,脸上不见一丝脂粉颜色,正是当年“峨眉五侠”中排名第五的韩霞。闻言她浅浅笑道:“韩霞自十年前退隐江湖之日起,就不再与师门有任何牵连,韩五侠之称怕是不妥。”韩霞少年时随其余四侠下山闯荡,小有名气。其后逾年她嫁于楚地商贾为妻,自此退出江湖,再也没有踏上峨眉一步。十年之后,韩霞仍着蓝衫,年岁的增长使这位女子愈发稳重,当年的气度却不曾变得多少。
                      说话的那人对她抱了个拳,自报姓名:“在下剑鸣阁刘独善,人称‘蜡面独善’。”刘独善脸色蜡黄,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能文能武,是剑鸣阁阁主手下的第一军师。
                      韩霞回礼道:“蜡面先生的名号,韩霞时常耳闻。”她也是两手齐举虚抱拳在胸前,仍是在峨眉时的礼数,并不像普通女子一般道万福礼。
                      刘独善望着韩霞的虚拳,嘿嘿一笑:“韩女侠阔别也久,为何不继续当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反又想踏回这潭深水?”
                      韩霞一顿,眼中掠过淡淡的萧索,似有一团无言的苦涩弥漫开来,眼眸微动间,她已牵动嘴角笑了出来:“江湖之事我本不愿再有涉足……自亡夫卒后,我……”她有些笑不下去,不知所措只能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现在是淮水云家的护院统领。”
                      她这样说,众人心中都已明了。刘独善自知说错话,咳咳几声蒙混过去,换了话题:“既然人是纪汉佛放走的,马总镖头交出纪汉佛来,我们只要找到那恶徒的下落,自不会为难贵镖局的人。”
                      马槐自知此事瞒不过去,沉声长叹,半晌惨然道:“纪汉佛与活镖一同失踪,我与韩统领也在找他。”
                      又有人低着脑袋回头去看李相夷,见他面若寒霜,看着马槐的目光冰冰凉凉的,利如锋刃。不知是何缘故,看了一会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径自转身便走。
                      “相夷!”乔婉娩追了出去。接着单孤刀和肖紫衿也相继起身告辞,众人这才知道“孤雁一刀”和“紫袍宣天”也在屋内,先是一愣,随即各自盘算着各自的主意,表情各异。
                      马槐皱起眉头,李相夷这一搅和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不得不将此事说到这个地步。镖局的名声是必败无疑了,至于纪汉佛……马槐的眉头皱地更深,脸上隐隐透着点恨意。
                      纪汉佛,纪汉佛,扬威镖局的名声,全毁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IP属地:浙江41楼2019-10-24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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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西风冷冷,彻骨严寒。李相夷独坐窗台上,背靠窗棂,漫无目的地看天。天黑如墨,没有一颗星星,月光也是黯淡的。
                        李相夷的眸子也如墨。他用这眸子看着天,就像要把这无尽的夜都看进眼里似的。过了会,他微微抿嘴,道:“我没有害他。”
                        李相夷耳力极佳,单孤刀并不想打扰他,却还是被他听见了脚步。见状,他轻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当然不会害纪汉佛。”心下却还是不明白,相夷就算知道了所有的事,为何要当众揭穿马槐的掩护,将纪汉佛推上风口浪尖?
                        “马槐并不信任纪汉佛,他不说,不过是为了镖局的招牌。”李相夷淡淡道,“他对手下的人下了命令,见到纪汉佛不必留情。”
                        单孤刀一惊:“你是说,马槐……”他当真没有想到马槐会对纪汉佛下手,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又觉得马槐理所当然会对纪汉佛下手。马槐为人严谨,视扬威镖局的声望高于一切,对于败坏规矩的人不管是谁,他都不会手下留情。被李相夷一闹,他瞒不过去,同时也不好再有动作,毕竟那群大侠们还想要从纪汉佛口中问出点东西来。低头想了好一会,单孤刀笑了起来:“真有你的,一招不仅将了马槐的军,救了纪汉佛的同时也顺手将了他一军。”
                        单孤刀并不算太聪明,至少也不算太笨。虽然马槐那边不好下手,但是大侠们也将矛头直接对准了纪汉佛,势必会逼得他不得不做出一些反应。
                        “这只是第一步。”李相夷终于敛了眸色,却不回头,背身对着单孤刀竖起一根手指头,“单凭这一步尚不足以找出纪汉佛,我要让他自己出来见我,就必须告诉他一件事。”
                        “什么事?”
                        李相夷竖起第二根手指头,回过身来,狡黠一笑:“当日劫镖人避开了其他镖师,却在最后关头碰上了纪汉佛,没能成功。也就是说,见过劫镖人并和他交过手的只有纪汉佛一人。纪汉佛见过那人的武功,自然知道不是我。今日我当众承认劫镖,就是要告诉纪汉佛这样的讯息:你若是聪明人,就来找我。”
                        单孤刀托着下巴,喃喃道:“若他没有看懂你的意思……”
                        李相夷瞪了他一眼:“那他要是死了,就是笨死的。”
                        单孤刀既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相夷,纪汉佛并不在场,若是他不知情……”
                        “他就算躲起来了也会打听扬威镖局的消息。”李相夷伸手指了指客栈后院的方向,那一群大侠们一个接一个,“凑巧”和他们四人住在了同一家客栈,“况且他们会将这消息散播出去,纪汉佛总能听到。”
                        单孤刀终于笑了出来,带起了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碎皱纹。原来,李相夷在一把将纪汉佛推给大侠们的同时,反过来又利用了这群大侠帮他散布消息。如此一来,依自己对纪汉佛的了解,李相夷的意思他怎会猜不出?不出几日他势必亲自登门来找他们。
                        单孤刀放心了,李相夷看着他,神情却并不显地轻松,相反的有些疑惑:“却不知纪汉佛为何放走活镖,那一群人为何如此在乎活镖,这其中缘由……”
                        他说的“那一群人”自是指的那帮大侠。单孤刀拍着他的肩膀:“等纪汉佛前来,问一问就知道了。”不再担心纪汉佛,单孤刀整个人一下子放松许多。对于他来说,没有发生的事就是以后的事,等发生了再解决也不迟。所以他不会像李相夷一般留意一些想不通的疑问,或者说自从遇见了李相夷,他的警惕性就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许多。他知道这对一个身在江湖的侠客来说很不好,但总是有人把自己想到想不到的事通通想了个遍,且早已走出了一步一步的棋——于是,他还想那些做什么?
                        李相夷缓了脊背将自己靠在窗棂上,不经意间又开始抬头看天,他似乎很喜欢头顶上空漆黑的夜。单孤刀静了一会,突然以一种奇怪的口气问道:“相夷是如何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猜的?”
                        李相夷当然不说他趁他们都挤在那屋子里的时候,四处闲逛发现了些许异样的气氛然后抓了个端茶小镖师,稍加威胁便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对于这类能从别人口中得到的现成的消息,他一向从不浪费力气去猜去想。眨了眨眼,他并没有回答单孤刀的问题,反是问:“紫衿和那群人在一起?”
                        单孤刀点头:“紫衿自小是世家少爷,这种场合他处得多了。他们似乎想要跟着我们,交给紫衿去应付,该是没有问题的。”
                        李相夷“嗯”了一声,一脸心不在焉。忽而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两个女子走进了他的房间。这两个女子的到来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略微一怔,他抬眼望着其中蓝色夹袄的一个,等着她自己开口。
                        先开口的却是白色衣裙的乔婉娩,她是给韩霞引路来的。“相夷,韩姐姐找你。”她说道。
                        李相夷点点头。韩霞也不说客套话,想必已对他的性子有所了解:“李少侠为保朋友不惜引火上身,胆识气魄非常人能及,今日一见,韩霞佩服!”
                        此话一出,不说单孤刀,李相夷也是暗暗吃了一惊。一手搭在单孤刀肩头,他转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怎讲。”
                        韩霞见他尚有戒备,心下轻轻叹了口气,也报以微笑:“李少侠并非劫镖人。”
                        李相夷半阖上眼:“哦?”
                        “少侠此举不过是为救纪汉佛一命,甘愿身染污名,韩霞深感敬佩,故今晚来此一叙,希望少侠不要怀疑我的诚意。”
                        乔婉娩道:“韩姐姐怎知不是相夷劫镖?”
                        韩霞看了李相夷一眼,回头对着乔婉娩耐心解释:“因为‘相夷太剑’的奇闻轶事我也时常耳闻,我相信李少侠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而且,纪镖头是李少侠的朋友……”
                        李相夷打断她:“一面之交。”
                        韩霞顿了一顿,点头道:“我与纪镖头打过一些交道,纪镖头的为人我也是信得过。所以李少侠不是劫镖人,纪镖头定然也有他的缘由。”
                        乔婉娩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心中欢喜:“婉娩起初以为普天之下没人能懂相夷的做法,不想韩姐姐这般冰雪聪明,我替相夷谢过你。”
                        “婉娩。”李相夷漠然地喊了她一声,没有半点“谢”的意思。他从不与人道谢,更不必别人替他道谢,“你回去休息。”
                        乔婉娩没想到自己好心的一句话引得李相夷下了逐客令,怔着眼睛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满脸委屈。单孤刀及时出来打了圆场:“天色已晚,我送韩女侠时也会把婉娩送回去,不必急于一时。”为免李相夷反对,他自己倒是“急于一时”地立刻又问:“韩女侠今夜来此一叙,所叙何事?”
                        韩霞明白他的意思,也即刻答道:“关于活镖,是我率淮水云家的护院们在馒头岭发现,也是我亲自交给纪镖头的。其中有些内情,我想让你们知道。”
                        李相夷果然放过了乔婉娩,颇有兴致地转向韩霞所说之事,时而插上几句话。乔婉娩低头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再多说一个字。及至三更,单孤刀送两位女子离开房间,站在走道上看向对面。灯火通明,在那一群大侠中,一个紫衣身影昂首笑谈,喝酒吃肉,举手投足都是游刃有余。
                        那一夜,夜色浓黑如墨。


                        IP属地:浙江42楼2019-10-24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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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活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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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门各派都有派人到处寻找纪汉佛与那活镖的下落,扬威镖局反倒没了动静。当然,各门各派都留下了一些精明的弟子,密切注视着“劫镖人”的一举一动。对于这位用剑入神的“劫镖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要招惹的好。李相夷似乎心情颇好,居然带着乔婉娩到处闲逛。买了东西便随手从后面鬼鬼祟祟跟着他们的人中抓来一个,充当苦力,两人一身轻装倒是逍遥得很。单孤刀和韩霞整日留在客栈静候消息,每每看见两人步履轻盈地回到客栈、身后跟着一大群提着各式东西的苦力之时,唯有摇头苦笑。乔婉娩满脸幸福地走在李相夷身旁,肖紫衿眉目淡淡地望着她,不知想些什么。
                          一连几日,并无消息。大侠们渐渐有些着急,那些苦力也明白了李相夷不过是在捉弄他们,因此尽可能远远地跟着他。说也奇怪,不论他们怎么躲,总能被一个接一个地抓出来,还是落得一样下场。
                          这天下着雨,一大早,便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是写给李相夷的。他自送信人手中接过那封信,瞧了几眼丢在一旁,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回了一封,交给送信人。大侠中有眼神尖的,伸着脖子瞧见了被丢在一旁的那封信,落款上赫然写着“纪汉佛”三个字,低头交谈一阵,一大群人前前后后,不动声色地跟着送信人出去了。
                          既然,李相夷给纪汉佛回信,那么送信人要去的地方,必定是纪汉佛的藏身之处。
                          送信人身着蓑衣斗笠,全身皆湿,怀揣着信在雨中走得很慢,大侠们也就顶着冷雨耐着性子远远跟着。送信人穿街走巷出了淮阳城,在城门口驿站处将信件交给了信使。大侠们面面相觑,不免皱起眉头,看来纪汉佛并不在淮阳附近。犹豫间,但见信使催马扬鞭,骏马一声嘶鸣,向西北方向猛地奔跑开去。袁游当下袖袍一抖,吐气一喝:“走——”率领大侠们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客栈内,李相夷仍旧坐在刚才写信的那张桌子上,不见动静。单孤刀等人将纪汉佛的来信从头到尾看了几遍,疑惑不解。纪汉佛的信,大意是约李相夷见面,可那么一大群人追出去,岂不正暴露了纪汉佛的行踪?为什么李相夷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
                          韩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少侠,你这是……”
                          李相夷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韩霞一怔:“我?”
                          不止是韩霞,旁边几人也听得稀里糊涂。恰在此时,刚才的送信人忽然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与先前一言不发、伸手颤颤巍巍地递过一封信时不同,这会儿的送信人不再佝偻着背,不再打着颤儿。他挺直了腰杆,便显出原本高大的身材来。
                          只听那人淡淡道:“不愧是你,好计谋。”说话间已自行解下斗笠,眉目端方,正是纪汉佛无疑。
                          单孤刀又惊又喜,但知此时事态紧急不宜叙旧,只深深向纪汉佛看去一眼。四目相对,纪汉佛眼里也有了一丝因为久别重逢而掩不住的激动,两人相视一笑,便胜千言万语。
                          李相夷一开口直奔主题:“那人在何处。”
                          纪汉佛低下头来,一抹沉重伴着悲哀之色爬上额头,压着浓眉之上,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婴儿巷是淮阳城东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蜿蜒曲折,阴冷潮湿。小巷尽头是一间破旧的草药铺,药铺主人是个寡居老头,略通医术。平日里来抓药的大都是些因为付不起诊费而特地跑来这深巷药铺的穷人,靠着这间铺子勉强度日,老头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波澜。
                          纪汉佛推门而入的时候,老头正在铺子里煎药。一行人径直去了里屋,屋子里一张木床,木床上一条打满补丁的棉被在前方笼着一个扁圆形的突起。纪汉佛缓缓揭开棉被,其余几人“啊”了一声,便都不说话了。
                          那棉被笼着的扁圆形突起是一个人,一个头脚相抱、蜷成一团的男子。
                          纪汉佛道:“他就是活镖。”
                          单孤刀上前一步,伸手在蜷成一团的那人身上搭了搭。这人因抽搐过度而浑身僵硬,脑袋深深地埋入两腿之间,双手肘部内弯紧缩在一旁,身上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刀剑伤,奄奄一息。单孤刀微微一震:“他……”
                          乔婉娩也望着木床上那蜷曲的人,声调有些发颤:“他的姿势……”
                          肖紫衿闻言解释道:“他中了一种毒,叫做‘牵机药’。中毒者手脚相接环抱,抽搐不止,成‘牵机’状,故有此名。”他的脸上见了些严峻之色,沉声道,“下手真狠。”
                          纪汉佛颔首:“‘牵机药’毒性猛烈至极,寻常人不过几个时辰毙命。幸得他内力深厚方能相抗至今,我与老伯欲救他性命,试遍各种方法皆为徒劳。如今剧毒深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单孤刀神情凝重。救不活此人,馒头岭惨案无从破解不说,纪汉佛还会背上私放活镖、甚至是杀人灭口的罪名,任凭事实如何,他百口莫辩。一念未尽,但见李相夷不知何时来到床前,也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探了探。“相夷……”
                          李相夷冷峻的脸上鲜有凝重之色,这会儿却也是拧了眉梢。略一沉思,他道:“我能救。”
                          他不等旁人作何反应,径自接着说:“小刀扶他坐起,稳着别动。”
                          单孤刀立刻依言将床上缩成一团的人扶着坐起,李相夷将手掌贴于那人背心,掌间内力一催,“扬州慢”真力泉涌而入,如万马奔腾,刹那遍及全身;却又如春风和煦,不伤骨肉分毫。
                          单孤刀扶着那人的右边肩膀,明显感到那人体内一股强劲却至纯至和的内力游走回旋,渐渐打通各处血脉,拔除剧毒。稍稍松了口气,眼角无意间瞟向李相夷,发现他拧着的眉梢没有一丝松懈,神色依稀是更冷冽了。


                          IP属地:浙江43楼2019-10-24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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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之人中毒多日,毒素深种,内息大损。“牵机药”一旦入体,要想根除并不容易。况且这人自身的内力丝毫帮不上什么忙,要炼化“牵机药”剧毒只能全靠李相夷一个人。虽然那是“扬州慢”十层之力,但……单孤刀恍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手中的肩膀忽然略微动了一下。
                            “稳着,别动。”李相夷又将那几个字说了一遍。他的语调平平,甚至带着往日里一样的一丝漫不经心,单孤刀听着竟是一番别样滋味。他一瞬间想起许多事,忽然觉得愧疚。相识这一年多来,哪件事到最后不是靠的相夷?听他指挥,跟他做事,看他救人……仿佛都已渐渐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到他难以觉察出来。单孤刀狠狠地在心中揪了自己一把。当初结拜之时下的决心呢?分明想要……做更多的事,到头来却是要他承担一切,自己这个大哥,当真是有太多愧疚了……
                            韩霞突然喊了一句:“醒了!”单孤刀也便跟着打一激灵,茫然看着手中的人如花开一般,缓缓舒展了身躯:先是双手放松开来,垂了下去;接着弯着的两条腿逐渐伸直,腰杆挺起;最后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李相夷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另一只手已然置于他头顶百汇穴,手掌一推又从那里灌下真力。“扬州慢”醍醐灌顶,原先贴于后背的那只手变掌为指,顺着真力游走有条不紊地在那人身上各处大穴点了数指,竟是在从旁引导那人自身内力!冰冷僵硬的身体渐渐回暖,在这冬末寒冷的温度中,一股温暖如春的真气始终包裹着他,源源不断。一步一步将他从阎王的大殿里,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的身体已完全舒展开来,在恢复神志的那一瞬间,自紧闭的眼角缝里流出了两串眼泪。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这是一个怎样坚强的人,独自与剧毒抗争,扛着背着不愿死,等待着奇迹出现。在挣扎了几天之后这个奇迹他等到了,于是他对给他奇迹的人道了声感谢,通过那两串无声的眼泪。
                            未到伤心处,有泪不轻弹。
                            一盏茶的时间后,李相夷缓缓松开那人头顶的手,又在他背后点了几指,适才吐出一口气。
                            乔婉娩见状犹豫了一会,还是缓步上前拉着他的手,关切且温柔地道:“没事吧?”
                            李相夷摇摇头。他的手一如往常的温暖,脸色也不见得苍白,就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乔婉娩如释重负,舒心一笑。
                            肖紫衿问道:“他何时能醒?”
                            静了片刻,李相夷动了动嘴,撇出两个字:“不久。”
                            “你没事吧?”单孤刀见他似乎不愿说话,仍是放心不下。
                            “啰嗦。”李相夷没心没肺地回了他一句,突然道,“纪汉佛。”
                            纪汉佛本能地应道:“在。”说完连他自己也愣了一愣。他是马槐的下属,怎么好像李相夷是在命令他,而他竟答应得如此理所当然?
                            “来龙去脉。”
                            纪汉佛是聪明人,一愣之后立刻明白过来。“我接到这趟活镖时,他已经蜷缩着了。后来缩得越加厉害,时有抽搐,我便怀疑他中了毒,这很可疑。”
                            韩霞插话道:“怎么个可疑?”
                            纪汉佛简单几句解释:“他身上有几处很重的刀剑伤,几乎致命。既如此伤他的人不会再下毒,所以他被人‘杀’了两次。”
                            韩霞微微摇头,尚有疑惑:“若是刀剑上有毒……”
                            “刀剑有毒,擦伤即可杀人。你看他身上的伤痕,却是以不同角度刺下的,显然伤他的人非以兵器杀他不可。所以伤人和下毒的并非同一人。”纪汉佛观察细微,句句在理,“我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故而对他时刻留意。几天下来,除了毒伤加深之外,我发现此人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乔婉娩吓了一跳,“难道他是哑巴?”
                            “恐怕不是。”纪汉佛边说边走到那人跟前,俯身在他脖子周围细细看了一番,“你们看,”他直起身来,低声道,“有人在他咽喉处划了一剑,损了喉头。”
                            “啊……”几人都是一惊。想必是那下毒之人为了堵他的嘴,又不愿让人看出道道来,便先划伤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后给他下了“牵机药”让他蜷着身体。这样一来脖子上的伤看不见,若不是纪汉佛这般细心,怕也是要认为他是哑巴。
                            “然后?”李相夷问。
                            “让我确定此中必有内情的是那劫镖人。那人不是救他,反要杀他。”纪汉佛言简意赅。
                            韩霞吃了一惊:“你是说,劫镖人也要杀他?”她颇有几分不可思议,“那他……岂不是被人‘杀’了三次……”
                            纪汉佛点头:“有这可能。”
                            肖紫衿眼中一亮:“你觉得事有蹊跷,就带了他一起逃走。你不与马槐商量,他岂能轻饶你。”
                            纪汉佛淡淡看了那活镖一眼,语调不变,却掩不住一股浩然之气:“总镖头为人谨慎怕事,不至为恶,亦不为善。即便知道此人有什么冤情,他以镖局声誉为重,也会将他送到扬州交予镖主。若云家处事不公,此人绝无生还的可能。纪汉佛,不会见死不救。”
                            他这一席话说得平淡,旁人听着却油然生出一番敬意来。若在平日单孤刀定要大加赞叹一番,如今只是默默点了头,目光中一缕若隐若现的担忧之色,始终不离身边的白衣少年——从前也见过他救人,轻伤几指,重的也只是背心一掌了事,从未见他将“扬州慢”用到这个地步。而且自那以后他的表现很奇怪,与其说他在说“话”,倒不如说他在说“词”……单孤刀压着眼帘,定定地注视着李相夷。
                            李相夷隐隐感到身侧的目光,心中莫名地泛起波澜。这种感觉说不清,只觉得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霎时流遍全身,激灵灵的一阵,却不同于周身流淌着的“扬州慢”。他手指微动,脸上冷峻的颜色不变,装作漫不经意地往前迈出一步。
                            只是这一步,单孤刀的表情明显地释然许多。适才他看了许久,李相夷自收手之后一直不愿多说话,且站着一动不动。单孤刀更加怀疑他是否在勉强自己,直至看到他“漫不经意”的一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咳咳……咕噜咕噜……”木床上坐着的人忽然咳嗽起来,睁开了眼睛。此人相貌奇丑无比,鼻子上一颗长着黑毛的大痣,一副典型的阴险嘴脸,一眼看去便不是什么好人。但见他睁眼之后并不去看其他人,径自转向李相夷,两眼噙着热泪,喉头咕咕有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乔婉娩有些畏畏缩缩地递过一杯水,那人接过杯子饮了,突然对着她“咕噜”起来,吓得她“哇”地一声就往李相夷身后躲。那人一怔,扭曲着的面容露出几抹悲凉,随即默默低下头去。
                            “阁下既没有恶意,不必为难。”纪汉佛淡淡地道,“馒头岭一事还需你好好解释一番……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蓦然抬起头来,举起双手七上八下地比划着,咕咕不断。几人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也不知他在比划什么,面面相觑,满脸不解。那人心中着急,看了眼屋外雨帘,霍然起身跑到雨中又叫又跳,一会跺脚一会望天,然后满眼期待地望着众人。遗憾的是屋内虽然没有笨蛋,也没有哪个聪明到能看懂他的意思。
                            于是那人的脸色变得铁青,许是憋得久了,站在雨中也不怕冻死。略微一思索,他弯下身来,“呜——”地一声大啸,搬起一块垫脚巨石,踉跄几步走到一个水坑旁,抬手将巨石砸了进去。
                            “咕咚——”,巨石落下,溅了他一身泥水。
                            众人脸上的茫然更深几分。单孤刀根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暗自感叹这人恢复得也太快了吧。无奈之下他似笑非笑地猜道:“你想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那人面露喜色,拼命点头。
                            单孤刀顿了一顿,笑得很尴尬:“……水花?”
                            那人两眼翻白差点没厥过气去,深深的失望之后,又开始指着水坑,又叫又跳。
                            李相夷静静地站在一角。他本不想管这种无聊之极的事,奈何那人又搬石头又砸水晃得他心烦,实在忍不住,“你可识字?”他问道。见对方颔首,他偏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道,“写出来。”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的雨是渐渐下更得大了,啪啪地打在地上。众人表情各异,有尴尬,有苦笑,有在自怨自艾“我怎么没想到”……纪汉佛咳嗽一声,大步去了前屋铺子里,不多时拿回了一叠毛边纸。
                            那人抓着秃得不剩几根毛的笔杆,努力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石水。
                            石水一字一字地写明,众人方才了解其中故事。石水出道不久,浪迹江湖,那日在馒头岭偶遇江南十八商会货物被劫,和大多数年轻侠客一样,侠情澎湃心头一热,路见不平持鞭相助,卷入争斗中。不想对方武功高强又兼人多势众,几十招下来商会的人死伤殆尽,石水被围攻,身负重伤倒地,等他醒来时已然身中剧毒,口不能言,如**一般被锁在木笼中交给了扬威镖局。挣不脱,逃不掉,说不了……
                            许是因为悲哀得太久,怨恨了太久,石水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并未流露出半点激动,他已从适才苏醒的兴奋中平静下来。此刻的他阴沉着脸,挥笔如风,就如一尊会动的煞神石刻。旁人看完他这一番叙述,看到最后已是心惊肉跳。这一帮劫匪着实狠毒,竟拿石水当他们的替罪羔羊。这等手段若不是石水亲自说破,有谁能想到侥幸未死的“劫匪”居然是路见不平的少侠?
                            韩霞缓缓呵出一口白气,抱拳挺胸上前:“韩霞不辨是非,误将少侠与匪类归为一党,致使少侠蒙冤受屈,韩霞之错。这厢向少侠赔礼了!”她字字诚恳,落落大方,一句话说完已躬身行了歉礼。
                            石水阴阴地盯着面前躬身半下的蓝衣女子,目中神色变了几变,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冷冷地“咕噜”了一声,提笔写下两个字:“不必。”
                            韩霞歉然地叹了口气,石水不与她计较,她却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更何况这样一来劫匪的线索就此中断,云家……该如何向江南十八商会交待呢?云大公子又会是如何举措?她捏了捏袖口,不觉间想起两年前死去的亡夫,心中一阵凄然:了贤,你看到了么?和当年出奇地像呵……


                            IP属地:浙江44楼2019-10-24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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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淮水云家
                              那日在扬威镖局,韩霞决定孤身追查此事,派遣了其余护院快马加鞭先行赶回云家,将事情的变故向云大公子一一说明。淮水云家位于扬州城南郊十里,建庄于酉山之上,世代经商。云家这一代传至大公子云从瑞的手中,已是在江南一带商界鼎鼎有名。统领江南十八商会,声望显赫,就连皇帝每年的岁贡也少不得云家的份额。
                              云从瑞坐于自家书房中已有许久了。听罢派去淮阳城的护院回报之后,他便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书房,这让老管家云安很是担心。他从没有见过大公子那样古怪的表情,因此惴惴不安地候在门口,生怕这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主人出了什么差错。期间他也曾微微叹气,然后向庄园西面的高楼投去几眼,叹气之声便更加沉重。要是高楼里的那个人不是这般脾气,要是他能替大公子分忧……该有多好?
                              云安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却仍按捺不住要这样去想。楼里的那个人啊,惊才绝艳,智慧卓绝,仿佛什么事都能了然于胸。此等气魄,云安活了一辈子也只见过他这一个。只可惜这般奇人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奇怪脾气,不爱经商,不喜算账,一心读书,酷爱机关阵法。他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藏书的高楼中,偶尔出来舒个筋骨透个气,练套剑法,下人们才能得见一二。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云安慌忙回过神来,凑上前去:“大公子,您……”
                              云从瑞摆摆手,话语间颇显无奈:“喊云儿过来,我们去彼丘那里。”
                              很快,那唤作“云儿”的书童被带到了跟前。小书童很是伶俐,也不多嘴,听说大公子要找二公子商量要事,便自乖乖带着他俩往藏书楼去。为求清静,藏书楼前布有阵法,寻常人等接近不得。普天之下,像云彼丘这样在自家院里摆阵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他曾教过云从瑞破阵的要诀,奈何满脑子商铺账本的云从瑞怎么也记不住,走了几次都是被困。云彼丘于是打发了随身书童云儿出来,除了给他送进一日三餐,再就是给云从瑞引路,倒也不必和他一起呆在藏书楼。
                              推开底楼的大门,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味扑面而来。环目而视,架子上是书,桌上是书,地上是书,楼梯上也堆满了书……初次前来的人定要被这场景吓一大跳,说不定还以为就连这栋楼也是由书堆砌而成的。
                              云从瑞跟着书童上了二楼。二楼的书堆得更加拥挤,甚至连书桌架子也省了,一摞摞的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塞得整个屋子严严实实,只在中间留出几条窄窄的过道,不是为了进出,而是为了方便取书。
                              这屋子云从瑞并不常来,云儿带他钻进一条过道,在一堵堵书墙中转了几个弯,便看见了一只崭新的黑漆紫檀屏风。屏风精致华美,其上雕饰巧夺天工,中间绘有百鸟朝凤图——云从瑞自然认得,这是他在去年团圆夜送给云彼丘的礼物。微微一顿,他绕过屏风,对着其后书堆中的一人淡淡说道:“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坐在书堆中的那人抬起头来,并不放下手中的书册,也只淡淡答:“大哥诸事繁忙,不敢再劳挂心。”
                              云从瑞静静凝视着他这弟弟。与自己不同,云彼丘从小才智超群,读书成痴。云老爷子怕他读成呆子,送他去名家门下学了几年武艺,哪知回来以后还是一门心思读书,半点不想继承家业。过了几年云老爷子两腿一蹬归天去了,云从瑞接手云家,云彼丘接着读书。兄弟两个性格迥异,云从瑞经商有道,处世圆滑,而云彼丘清高自傲,不屑与铜钱打交道。虽然彼此相敬相亲,话题却不是很多,因此两人难得见面。沉默一会,云从瑞道:“我今日来,有事相求。”
                              云彼丘眉头一挑:“大哥遇到了麻烦?”
                              “是云家遇到了麻烦。”云从瑞找了一摞书坐了下来,“彼丘,商铺的事我自不会问你。如今云家卷入江湖纷争,我对其中利害难以把握。你虽不是江湖人,好歹也见过几年江湖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他便将十八商会货物被劫、活镖走失以及那日镖局中的变故一一对云彼丘说了。
                              云彼丘静静地听完,合上书册,微笑道:“这个李相夷……很聪明的一个人。”
                              云从瑞点点头,脸色略有些难看:“我见过他一次,的确很不简单。彼丘,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他并非劫镖人。”云彼丘眼里带了傲意,“他要救纪汉佛与那活镖,故而有此一计。我所知太少,尚未看透他是什么打算……大哥,”他突然道,“既然表嫂跟着他们,大哥不妨先与表嫂联系,若有可能,请他们来云家一叙。”
                              云从瑞愣了一下,云彼丘解释道:“若他们找到了活镖,恰好一并带上山来,我可布下机关阵法拿下活镖,交给大哥处置;若他们没有找到活镖,我们可借机问清原委,也好分清是敌是友。”
                              云从瑞犹豫不决,随手拿了几本书翻了一阵,尽是些玄黄之道他也看不懂。犹豫半晌叹了口气,他终是说道:“就依你所言。”
                              “此事大哥当早做决断,日久生变。”云彼丘又低下头去开始看书,“时候不早,大哥这就回去吧。”
                              云从瑞缓缓站起,望着云彼丘,心里百般滋味不知如何表达。有很多事他想明说,却又不得不瞒着。彼丘和自己太不相像,若他知道了那些事,一定不会赞同这样的做法吧……云从瑞又看了他一会,也许兄弟俩唯一相像之处便只是这一身的锦衣华服,除此之外,他是不染尘世的君子,他是满身铜钱臭的凡人。终不免一声叹息,踱步出去了。
                              “云儿,”云彼丘叫住正要出门相送的书童,却不抬头,“送完大哥以后,去找说书的白江鹑上山一趟。”
                              从云彼丘那里出来时,天色已晚。简单吃过晚饭,云从瑞又躲进了书房。他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些事,然后决定一些事。
                              一个时辰后,天已完全暗了下来。云从瑞写好一封信,叫来云安。“飞鸽传书送给表嫂。”他吩咐道。
                              云安将案上的信卷进纸筒,边卷边说:“那隆庆木材行的江老板带领各家商会老板上山来了,我已安排他们在西厢住下。大公子,这事您可马虎不得。”云安在云家呆了四十余年,对商会的状况心知肚明。他低声道,“江老板和其他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直等着抓云家的把柄。”
                              “不碍的。”云从瑞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看着云安将那封信卷好塞进纸筒,他突然上前阻拦,“你去,把云娇带过来。”
                              云安一呆,随即忧心忡忡:“大公子,这个时候您就不要管这些了……”
                              云从瑞低下头去,轻声道:“不管怎样都是我愧对表嫂……去,把云娇带来。”
                              老管家欲言又止,嘴唇微微打颤,半晌还是听从了年轻主人的吩咐:“是。”
                              不多时,一个梳着双平发髻的小姑娘走进了书房。小姑娘云娇年方七岁,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鸽,进门后只往前站了一步,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书桌前的云从瑞。
                              “云娇?”太师椅上的云从瑞露出一个微笑,向小姑娘招招手,“到表叔这里来。”
                              小姑娘咬了咬唇,将下巴支在白鸽身上,并不说话。见状云从瑞缓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柔声道:“云娇想不想娘?”
                              小姑娘突然抬起头来,瞪着大大的眼睛,脱口而出:“想——!”
                              “表叔和云娇一起,写信给娘好不好?”
                              云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好——!”
                              “乖孩子。”云从瑞抱着云娇站到太师椅上,提笔写信。“云娇写完信后就让小白鸽送去给娘,娘就能看到云娇的信了。”
                              “真的?”
                              “真的。”


                              IP属地:浙江45楼2019-10-24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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