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近二十分钟水泄不通的胶着,前方车流终于松动。司机是个老道的车手,见状他漫不经心地放下手机,踩动离合,挂档,轻点油门。路明非在车身的振动中睁开惺忪睡眼,车内光线昏暗而祥和,完全看不出即将传来的噩耗。
在引擎无力的牵引下,客车向前晃了两晃,却并没有成功起步。司机“啧”了一声,重复一遍刚才的步骤,依然得到相同结果。当他尝试第三次,车身的振动刚一开始就戛然停止。
从后窗玻璃外传来一片喇叭声,兼有车灯不耐的闪动。司机淡定地拔下钥匙,同时关闭了雨刷和车内的灯光。随之而来的是车内的片刻骚动,在此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这辆车已经无法发动,只能停在这里,等待拖车或维修工到来。
“这也……太倒霉了吧。”路明非一脸哀怨地将车窗拉开一条缝,外面的雨势令人望而却步,在这样的雨里带伞与否已经没有多大区别。隔着如注的雨流,后方车辆在局促的空间里跨车道绕行,前路上的车流则依然缓慢,好像随时会再次停滞。
全体乘客的目光汇聚在司机身上,希望他再想想办法。中年人挠了挠头,告诉大家他不能自己动手修理,而且也没有工具。前面同路线的车还有几辆,赶时间回家的可以下去找找。
说完他打开了前后车门,车门附近的位置有两三人犹豫地撑开雨伞。路明非硬着头皮离开了座位,一路钻出过道加入他们之中。当他双脚踏下地面那一刻,整只鞋邦浸没在水里,地上溅起一大片水花。一眼望去,行车与高架边沿之间的狭路根本看不到尽头。身旁原本还有两个人探出来观望,都被这场景吓得缩了回去。
但蔫小孩无法退缩,因为下周高中同学的订婚他已经销掉了积攒的事假,明天必须考勤,再没有更多选择。现在的他只希望能在前半夜顺利到家,好好洗个热水澡再睡上三四个钟头……对应今天的情况,这要求有些奢侈。
他从裤兜中掏出最后一支万宝路,点燃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烟气浸入肺里,引发一连串咳嗽。
路明非第一次抽烟是在大一,面对室友们的提劲,他不得不有所表现。然而直到工作后他才真正感觉到烟瘾这种东西,在面对屏幕右下角时钟挨过的一天又一天里,一支烟就像孤岛上的一条“日刻线”,很快就成为习惯。
迄今为止他的烟瘾并不强烈,抽烟有时还会像新手一样头晕,甚至手指也常碰到滚烫的烟灰。同时他也觉得可惜,可以支配的薪水本来就不多,还要用来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即使如此,自己就是无法戒掉,在星际之外这大概是生活里仅剩的庇护了。
…………
路明非掐灭潮湿的烟蒂,随后试探着向前跨步。他在车灯旁停了下来,雨线在眼前的光路里交织如梭。雨伞的支撑不住摇颤,而积水直截没入鞋脖。蔫小孩快速扫视了一遍四周,长长吁出一口气。
过了片刻,他将烟头抛掷在地上,再次迈步向前。起初犹疑的脚步渐渐就不再迟缓,步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直至完全无视翻折的雨伞和脚下飞溅的泥水,变成埋头奔跑。
事已至此再不可能停下,他狂奔着,生怕忍不住就转身返回,将残存的勇气浇灭,让之前付出化为徒劳;他的气息越发急促,嘴膛不及开合,僵硬着敞向无味的雨沫。
在雨夜追逐下,少年变成一头无害的猎物,狼狈逃窜慌不择路。爆鸣般的雨声抑住了一切声音,让他听不见胸腔里抽动的呼吸声,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条件反射地开口吐槽。在他身侧的车窗上,一连串潺湿的脸庞扭曲着一闪而过。那些阴暗的面孔在雾灯映照下显得疲惫、呆滞而冷漠,他们彼此的存在对对方而言无足轻重。
如同在没有自己也没有旁人的世界,两拨永无交集的亡魂……
路明非抽搐地吸了一口气。他迅速停止了思绪,可渗人的臆想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摆脱,压迫得他难受至极、几欲窒息,找不到丝毫纾解或者任何对象以倾诉。
……很孤独啊。
他一个人埋头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视界被一盏高大的路灯照亮。雨声变得沥沥窸窣,偏红的城市灯光重新辉映夜空。堵车并没随雨势停歇而彻底中止,身旁车流依然缓慢绵长,只是远好过刚才的压抑。路明非深深呼出一口气,收起折断伞骨的雨伞停下来。
一只鸽子从他肩头穿过,落在高架护栏上歇息。路明非向它望去,鸽子转动着颈脖咕了几声,然后振翅飞走。衰仔的目光随着它看向高架外,城郊的大路显得宽敞又孤独,路外栽植着矮林和杂草,罅隙里露出气味可疑的河流。
路明非埋下头,发现所站的道路下方近侧有另一条阴暗的高架。隔着七八米距离,他依稀看见道路碎裂,有些杂乱的影子在路面上七零八落。
等等,那好像是……人影?
衰仔努力眯起眼睛,终于到清晰的场景。他在酒店大厅和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少年正站在断裂的钢筋混凝土废墟中抬头凝望着他。少年眼里闪烁着微妙的光亮,全身遍溅鲜血,身边倒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杵着一把三尺长的刀,月光在他脸上结出一层冷峭的霜痕,那表情宛如恸哭。
少年与他对视了片刻,缓慢闭上眼睛。他手中的刀募地倾斜,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倒下。在这一刻里,他就像头突然死去的狮子。
路明非的大脑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短路了,蔫小孩呆了几秒,别过脸去拔腿就跑。他想着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吧,那边发生任何事本来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普通路人,又不是随时准备推开另一扇世界大门的漫画主角。理性已经用尽一切告诫他,那边的状况绝不是他能应付的。
可在他心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现在你离开,那人说不定就会死啊,你舍得看他死么?他可是能为你豁出命的人,你什么时候习惯了这么窝囊,连他要死了也不愿意勇敢一次?
“见鬼,就像我跟他有什么生死恋情似的……可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路明非捂着耳朵大吼。
“不对,你心里清楚。”那声音温柔中带着狡黠,如同微风般和煦又无孔不入。
话音消逝,无数场景忽然一齐涌到他眼前。他看见那人挥刀挡在他身前,用刀身堵住一柄沃尔特PPK的枪口。他看见漆黑的荒野里,自己伏在那人背上,两个人沿着铁轨一路前行。
路明非仍是一头雾水,无从知晓这些须臾即逝的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有一件事仿佛能确信,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个人。这个人值得为之冒险。
“要怎么才能下去!”他一边转身一边焦躁地吼道,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泥水里。少年从全湿的地面抬起头来,注意到高架桥的护栏在他身边打开一个缺口,下方正是连通地面的支柱,柱体表面嵌着一排生锈的铁框。
路明非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抓住铁框一步一步向下,直到两座高架最近的那一点。他像一只勇敢的豪猪一样跳了出去,双手死死勾住另一座高架的护栏。越过它之后蔫小孩才感受到心脏脱缰的狂跳,他一面喘息,一面继续向前奔跑。
“……,不要死!”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了,只知道嘴里叫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