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貌双全，是人人梦寐以求的愿望。貌，是父母给的。才，有父母给的成分，但关键是凭后天的努力。才，是生存的立身之本，时代不同，处境不同，所需要的才也不同。《红楼梦》那个时代。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女子的针黹是放在第一位的。
说起针黹，《红楼梦》读者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雀金裘，是件罕见的进口氅衣。因宝玉要去为舅舅贺寿，所以贾母便将这件珍藏送给了她的宝贝孙子。宝玉不小心，刚穿上的第一天便烧了个洞。赶紧令仆人拿出府去找织补匠人修补。但京都有名号的织补匠人、裁缝、绣匠及其他作女工活的人。都认不出这是什么布料，不敢揽这个活。
因第二天是寿宴的正日子，贾母、王夫人令宝玉必须还得穿这件衣服赴宴。所以宝玉、麝月他们急的团团转，却又毫无办法。重感冒的晴雯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晴雯认出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应该用界线织补法修补。麝月表明；“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书中写晴雯的补裘过程：“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迸······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直补了一个通宵，补完时“已使的力尽神危。”
且不去论晴雯忠勇的责任心和坚韧力。仅就针黹说，作者用京都女红匠人都不敢接活，宝玉的着急，麝月秋纹的束手无策，衬托出了晴雯的出类拔萃。那么红楼众裙钗中，晴雯能否占得鳌头？晴雯的出彩，怡红院的大管家是不在场的，所以麝月说的“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并不包括袭人。
三十二回中，宝钗埋怨袭人：不该麻烦湘云做针线活，因为湘云在史府中不得闲，并且很累，做活要做到三更天。袭人辩解说：宝玉牛心左性，“‘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做活计的人做。我又弄不开在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帮你做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从这段对话看出，宝玉对针黹方面很挑剔，而且鉴赏水平也非常高。贾府中专职女红匠人的活，宝玉皆看不上眼。必须袭人亲自劳作才肯用。这说明袭人的针线活远胜于职业女红，和怡红院的其她人。宝钗在知道了详细情况后。敢说“我帮你做些如何？”说明宝钗的针黹绝对不在袭人之下。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瓷器活。
三十六回，宝钗见了袭人给宝玉绣的兜肚。忍不住赞道：“嗳哟，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怎么大 功夫？”袭人说明精心细作的原因，是为了引诱宝玉舍不得不戴。当袭人离开后，宝钗“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袭人的针线活若不漂亮，不可能引得宝钗赞不绝口，并且技痒欲试。宝钗最是持重之人。若没有过硬的技术，也不敢在别人的优秀作品上一试身手。
还是三十二的事，袭人求湘云替她做双鞋。因袭人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却故意说：“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做。······伦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此段话须辨明的是：一，‘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从这句话知道，扇套是宝玉铰的，这也完全符合宝玉的性格。因为其情绪失控时曾砸过通灵玉，还踢过袭人。二，宝玉对针黹的挑剔是对活不对人。其坚决不用贾府的女红匠人。但对从外头买来的扇套却爱不惜手，并拿着到处显摆、炫耀，不仅证明了宝玉针黹方面的内行，同时也证明了湘云的针黹确实有“出奇”之处。三，袭人说黛玉“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这话大有深意，稍后再论。
二十七回，探春攒了十几吊钱。求宝玉逛街时给她买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承诺：“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功夫。”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来了：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
凡贾政在家时，宝玉每日都得按时定省。所以宝玉的穿着，贾政应该十分熟悉。为何会因为宝玉穿了探春作的鞋而惊讶呢？贾政在宝玉面前，始终都是言不由衷，总摆出一副假正经的面孔。即便高兴的合不拢嘴，也要装着满脸严肃。“何苦来，虚毫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此话表明：做鞋的人是花了大功夫，做工精致，不同凡响。这样精美的东西穿在宝玉脚上，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惜贾政不知道，这精美的鞋子是自己女儿作的。
二十八回，宝玉在王夫人处急匆匆的吃完了饭。因记挂着在贾母处吃饭的黛玉，便忙着往贾母处来。“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一会宝钗也来了。”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红楼梦》书中，这是唯一一个裁剪的场面，即便粗心的读者也不会忽略。但当见到袭人说黛玉“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这句话时，却让人纳闷，就不得不深思了。袭人是在诋毁黛玉？还是在实话实说？此帖本想只论针黹，不谈人品。但不牵扯人品还真说不明白。
《红楼梦》书中，袭人是唯一被作者冠以贤称的人。如贤袭人、时宝钗、敏探春、俏平儿，憨湘云。袭人在人前人后，从来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即便是对贾环、赵姨娘之流也不例外。拿晴雯举例。三十一回之前，晴雯对袭人是有抵触情绪的。两人同年同岁。同样有过硬的针黹技术，晴雯又比袭人漂亮。职位却比袭人低个档次，月钱又是袭人的一半，得受袭人管辖，自然心里不平衡。袭人心知肚明，但做人低调，所以针黹上的活，宁肯求湘云宝钗，也不指使晴雯。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妆狐媚”，事实就是晴雯惹的祸，出事后晴雯又跳到干岸上说风凉话。晴雯失手跌坏了扇子，宝玉顺嘴埋怨了句，晴雯反而不依不饶。袭人劝解，晴雯又夹枪带棒，专揭袭人的短。当宝玉怒不可遏，欲撵走晴雯时，袭人却跪下来替晴雯求情。也正是袭人以德报怨的大度，才赢来 了晴雯的心服口服，之后不仅分担了袭人针黹上的劳务。还有晚上陪夜等方面的工作。
六十二回袭人替芳官怼晴雯：“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得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呀！，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这段话不仅是袭人对晴雯的褒奖，也补述了晴雯以前的不服从领导，同时也显示出两人的关系已亲密无间。
袭人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更不可能去抹黑黛玉，况且又是当着宝玉的面。那么大夫不让黛玉做针线，贾母不让黛玉做针线，今年半年，黛玉也没动过针线。但黛玉刚咽下了那口饭，为何偏偏在不让黛玉做针线的贾母房里做裁剪呢？连宝玉都心疼的说“这是做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此事应该追溯到二十四回。
第24回。贾芸为求差事，去见王熙凤，见周瑞家的提前喝道，忙上前笑问：“二婶婶哪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此事一笔略过，没有了下文。尺头是指布料，裁尺头就是裁衣服。那么这是给谁裁衣服？贾母为什么要凤姐去裁？
论育人、识人、用人，贾母乃《红楼梦》中第一人。元春、宝玉、湘云、袭人、紫鹃、晴雯。都是经过贾母培养的。与王夫人比较：金钏挑唆宝玉捉奸，彩云吃里扒外，令湘云望而却步。在针黹方面，凡在贾母身边待过，也都见多识广，技术过硬。如身在商业世家的香菱误认为凫靥裘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马上指出是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麝月、秋纹与京都的女红匠人都不认得雀金裘是什么料，晴雯也是一看便知。
宝玉着装挑剔，贾母更挑剔。按说贾母身边不乏针黹高人，但为何要找凤姐裁尺头呢？这说明贾母不是给自己裁衣服。同时也表明凤姐的裁剪技术要高于贾母所培养出来的人，以及王夫人、邢夫人她们。
七十四回，王夫人见了绣春囊，误认为是凤姐的东西，气急败坏的去质问凤姐。凤姐含泪诉道：“太太说得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就年轻不尊重，亦不能胡涂至此。”从这段摘文看出，王夫人不仅智商低，针黹水平也低。凤姐只将绣春囊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出自什么人之手，表明自己如果有的话。也绝不似这等蹩脚的针线活。这不仅证明了凤姐经多见广的辨识力，同时也证明凤姐对针黹技术的自信。
第25回，众姐妹在怡红院说笑，议论起凤姐送给大家吃的暹罗茶，独黛玉说好吃。凤姐说：你要爱吃，我那还有。黛玉便说令丫头们去取。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之后突发魇魔法事件，贾宝玉、凤姐被赵姨娘巫术所害，痴傻疯癫，险些丧命。凤姐究竟想求黛玉什么呢？同样没了下文。黛玉除了会作诗，还会做什么呢？不得不让人猜疑。
这件事搁置了一月有余。读者几乎将贾母找凤姐裁尺头，凤姐求黛玉这类淡淡的一笔都忘了。第28回突然又有了黛玉裁衣的场面。若不是袭人说黛玉今年半年没动针线活，我们很难将这些有头无尾的轻描淡写拾掇到一块。大夫不让做，贾母不让做，黛玉半年没有做，凤姐求她做，宝玉心疼她做。细想想黛玉裁剪与晴雯补裘，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晴雯的范围是怡红院。黛玉的范围却是整个荣国府。
黛玉在给谁裁衣？暂不去深究。我只想与网友讨论一下，谁才是《红楼梦》中针黹第一人？我们看书，难免疏漏。作者风格奇特，文笔狡猾。重彩渲染的未必不是假象。看似针头线脑的零碎一笔，往往又是揭开谜底的关键。所以期盼着网友的挑剔、指正和补充。
江渚叟2024·03·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