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泡沫(五十五岁)
那一年,我五十五岁,她五十六岁。我们的孩子智野已经正式成为心理学讲师了。
虽然智野上大学时选择了英语专业,但修士却跨专业考到了明治大学学习心理学。
她皱着眉向我抱怨,已经为儿子在学校联系好了英语教师的职位,儿子却突然转了专业的事。
我笑了,果然这小子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正义的冲动啊。
“开心点嘛,我们要尊重智野的选择。而且不是挺好的嘛,这说明他还是像我多一些的。”我暗自窃喜。
“我当然也没说不好,只是……算了,他喜欢就好。”她终于妥协,“话说回来,听说他最近没事总往我的办公楼跑,也不知道……”
“肯定是对你这个妈妈不放心啦,对自己换了专业辜负母亲大人的心意充满了罪恶感。”
“怎么可能。”她无奈地看了看我,“听说智野和我的一个学生走得很近……那个女孩儿还挺像年轻时的我。”
“别想太多,咱们家栽在你手里的有我一个就足够了,你以为儿子也会跟我一样恶趣味吗。”我摆了摆手。
“那这么多年的忍耐真是辛苦你了哦。”她也不理会我这种无聊的玩笑,“不相信就算了。”
其实我应该相信吧。当我看到儿子带着一个可爱的女孩踏入玄关的时候,我不禁质疑自己的情商。
那女孩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背着一款白色的跨包,唇边展露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爸妈,今天我带妻子来拜访你们。”智野拉过身边的女孩,“她叫沙耶华,是我妈妈目前正在带的博士生。”
“我知道的,我从她硕士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导师了。很有潜力的小姑娘。”果然提前知道内情的她更加镇定,先我一步走上前去,“快进来吧,我给你们泡点茶喝。”
我还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带着他们去客厅吧。呐,听到了没有。”她见我毫无反应,抱歉地冲那女孩子笑笑,“对不起哟沙耶华,我丈夫估计是没有想到儿子已经结婚了……”
“没关系的母亲,我也知道今天突然登门拜访有些唐突。”名叫沙耶华的女孩子轻轻颔首,同时向我鞠了一躬,“父亲好,我是沙耶华。”
我赶紧调整状态,摆出一个笑脸:“特地赶来真是辛苦你了……”
智野看着我僵硬的动作,唇边微微上翘。他拉着沙耶华跟随在我身后走入客厅。
“今天我带她来,是想通知一下爸妈,我和沙耶华已经结婚了。虽然还没有办婚礼,但是我们上周已经去市役所提交过婚姻入籍了。”
是嘛,在日本这个大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一切感情似乎都很多余。比如亲情。
几乎所有孩子都不会跟家里报告婚恋过程,只是在入籍之后带来给父母看一眼,告诉父母,今后这个家要多一个人了。甚至有的人上了大学之后就与父母老死不相往来——之前手下报告的一个案子就是一名老人死在家里三天了都没被察觉,还是邻居觉得味道难以忍受才去报警的。那个可怜人的儿女已经三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
比起他们,智野已经算是很孝顺了吧。
“爸爸妈妈好,我旧姓安田,目前的职业是修士在读。预定毕业后成为一名中学英语老师。我的父母在我5岁那年已经故去了。所以届时婚礼无需考虑我家这边的情况。”女孩的说话方式果然像极了年轻时的她。从容地开口,声音透亮清脆。
“啊呀,真是抱歉了让你回忆起你父母的事情。”我略感失礼,连忙说道,“那么沙耶华是在儿童福祉设施长大的吗?”
“是的,那里的老师对我很好,帮助我考上了一桥大学。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都多亏了他们。”沙耶华也没露出过于悲伤的情绪,从容地开口,声音透亮清脆。
我和妻子与儿子儿媳商定了婚礼的部分细节,选了一个彼此都满意的地点,举办一场温馨的婚礼。
婚礼那天,我看着妻子换上一件橙色仙鹤和服,不禁感叹时光飞逝,一切都过的太快了。
“怎么了?”她伸手挽过耳边的碎发,“这件不好看吗?”
“不是,我只是想起了……”我摇摇头,走上前为她插好发间的簪子,“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间智野也已经结婚了。”
“所以说还是年轻的时候最好了。”她笑着握住我的手,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不过嘛,人是无法逆转时间的,与其怀念过去,不如把目光投向未来。”
是的,人是无法与时间对抗的。昔日穿婚服站在神社门口的两个年轻人,已经成为父母,站在新婚的儿子身边了。
六个月后,红叶似乎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攀上东京大街小巷的树枝。
我站在办公室里,隔着窗子去看满城的红叶。可惜楼层太高了,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红。
“本部长……刚有一起交通事故案被送过来。”刑侦科的科长几乎推门而入。
“交通事故案交由交通科就好了吧,有必要惊动我们这边吗?”我不耐烦地皱眉,但也清楚刑侦科的科长这样报告必有缘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次事故案的受害者是……是智野!”他深深低下头去,“本部长,请您保重身体……”
我只感到胸腔嗡嗡作响,听到“智野”两个字的时候头脑中一片空白。
“是怎么回事?”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咬了咬舌尖恢复理智,“快带我去。”
在米花医院的停尸处,我见到了数日未曾露面的儿子。
他闭着双眼,额头的血污还没有被擦去。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从怀中掏出手绢,轻轻为他擦拭着额上的血迹。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不能忍受一点污秽,我不能,不能让他这么狼狈地离开。
交通科的职员将案件经过笔录递给我,我终于明白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是这孩子的正义感。没错,从我这里遗传到的正义感害死了他。
昨夜黄昏,智野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歹徒抢了身边女性的书包,正义感十足的他连忙追上去。
经他过十字路口时,被右转弯的卡车撞到,当场身亡。
我下令全城追捕那名歹徒的同时,也嘱咐身边的人一定要瞒住我的妻子。
虽然我知道能瞒住一两天已是极限,但我还是不忍心让她早一分钟知道这个事实。
嘱咐好了手下,却管不住媒体的嘴。
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下,在民众的漫骂声下,那个歹徒终究熬不过心理的压力,投案自首了。
丧礼过后,我的妻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抱着智野的骨灰,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在葬礼上就一直毫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智野的遗照,滴水未进。
我知道,当一个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似乎泪水已经在心底蒸发了,整个人只是默默的、呆呆的状态,世上的一切事都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要上前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说,我也是需要被人安慰的一员吧。
“爸爸,妈妈!”沙耶华穿着黑色的洋装夺门而入,“你们不能再这样继续悲伤了。你们还有我啊,还有,未出世的孙子。”
我和妻子惊愕地抬起头,内心深处的一丝感情被那两个字唤醒了。
“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五岁那年,我父母被连环杀手杀死,如今智野也去世了……”她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也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
“求你们了爸妈,就当作是我拜托你们,和我一起抚养这个孩子吧,他是智野的孩子啊……“沙耶华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板上,啪嗒几声格外分明。
我的妻子连忙放下儿子的骨灰,走到沙耶华身边抱住她,两人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伤痛,放声大哭。
等等,五岁,连环杀手,安田沙耶华……一个残酷的真相渐渐在我眼前浮现。
我的双手不停颤抖:“沙耶华,恕我冒昧,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她与智野结婚时也没有细说,我为了不勾起她的痛苦回忆,也没有查问。现在看来,那可能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沙耶华迷茫地抬起头:“父亲名叫安田稔,母亲是安田麻友美。”
我立刻飞奔回楼上,同时打电话给下属要求他们将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发送到我的邮箱里。
点开邮件,我的心脏犹如被人揪住了一般——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不敢相信。
结案报告:于20XX年3月1日~3月6日发生的连环杀人案
初步判定犯人具有社交性障碍导致的扭曲报复心理
杀人性质:无差别杀人
死者名单:河津穗香,富田雄史,川岛野良,安田稔,安田麻友美
我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两个名字上。
原来沙耶华是他们的女儿!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当年由于警/方的失误,导致沙耶华的父母惨遭杀害。换句话说,如果警/方没有判断失误耽误时间,沙耶华的父母也就不会死了。
从不相信命运的我,开始信了。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知道自己都必须照顾好沙耶华,为了智野,也为了弥补当初的错误。
那年深秋,枫叶如残血般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