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说要把奶茶店关掉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就算积蓄花光了，家里给的零花钱也不至于让他经济紧张。
他却很认真地算账给我听，临近假期，大学城店铺纷纷关张，如果不在假期前关门退租，两个月的铺租加起来，他会亏更多。
不如趁早抽身，转卖出让，还能回一点血。
我说，你也该回家，考虑念书的事了。玩了大半年还不够？
他沉默，久久才说，你问过你爸，你们家产有多少吗？
我无语：我没打算跟着我爸做生意，算他家产干什么？他只有我一个儿子，家产不给我给谁？
他说，其实问一下也好。像我们这种人，运气好的话可以做一辈子的寄生虫，运气不好的话，跌到泥里也很容易。我以前觉得我什么事都能做成，现在才发现，没有家里的钱，我连一家奶茶店都玩不好。
我问，你家出了什么事？
他说，我爸应该快破产了。

“高考之后，爸妈问我，要不要去外国念书？我问他们怎么舍得送我这个宝贝儿子出国，我妈说，是为了我，她忍到那天才走。她早就跟我爸离婚了。”
“我当时说，如果为了我，就应该演一辈子戏才对。我妈说，我爸的情妇等不下去了，小孩都要上小学了。怎么演？那我求我妈带我走，她说，小东，妈妈也想要幸福。”
“原来不止离婚，她还准备结婚。我妈要二嫁，我爸要再娶。我说那我怎么办？我爸说所以才等到今天，我上大学了，我该独立了，爸妈也可以自由了。”
“别人告诉我，我妈离婚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我爸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迟早破产，她不想一起背债。我问我爸是不是这样，他说，就算怎么穷，也会让我过得好。说是这么说，开学的时候，我爸的另一个儿子就住进来了，就读我们以前的学校。他还喊我哥，我叫他野种。”
“你没想过为什么我爸妈会容忍我退学吗？因为他们不想管我，也没法管我了，我爸现在自身难保，在打官司，跟他合作的都在追债，不知道我们两家合作的项目有多少，我希望没有影响到你们家。”
我沉默。
家里人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想起他坐在花园里哭着对我说，不想出去念书的样子。
不知道说什么才恰当。
他揉揉眼睛，红通通：当你有钱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对你笑，当你穷了，他们也会笑，冷笑，嘲笑，活该。不知道我爸的新老婆会不会跑，哈哈。
他仰着头，说：你老是叫我回家，真迟钝，你没发现我家的房都要卖了吗？我回哪里去？现在谁要我？没人要我啦，我以为女朋友是我的家人，没想到她那么容易就喜欢上别人。我像条狗一样跟她去上海，她像踹开一条狗一样打发我。
阿东的眼泪一直在流，越擦越多。
那天晚上他坐在奶茶店门口一边哭，一边关铺门的样子，成了我对那家奶茶店最后的回忆。

撇开所有看热闹的议论、怒其不争的说教、说他自甘堕落的声音……阿东躲在海边，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过往。没有人知道这个外表俊俏的小伙子曾经是富裕人家的小少爷。
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简单得困窘的生活状态令我不适。
身上穿的不再是名牌衣服鞋子，而是20块一件的地摊货；吃得不讲究，每天都吃饭盒。宿舍里只有床和书，其余物件都无，空空落落。
我说他：“怎么过得这样了？”
他笑：“我觉得挺好啊，没什么需求，也不缺什么。”
我问他需不需要钱花。他坦白地说，每天就上班烤烤东西，下班回来累得要命，看看书就睡觉，工作没有假期，从傍晚开工到凌晨3点，需要什么娱乐呢？当然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每天接触油烟多，不能留头发。”。他又扯着衣服笑：“之前我穿着华伦天奴的t恤上班，烤了一晚上，衣服全是油渍，毁掉了。从那以后就把所有T恤都换成地摊货，耐穿，脏了也不心疼。最好笑的是我的T恤晾在外面，第二天就被人偷了，看来这里的人对名牌还是有点眼光啊。”
我无语。

“刚开始的时候要戒游戏，挺不适应的，还会用手机玩玩手游，现在也不玩了。”
他工作的烧烤摊就在沙滩边上的美食街，人流摩肩接踵。沙滩上也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他说：旺季的时候，人就跟下饺子似的在海面上浮，还带着羊肉串味儿。
他忙碌到深夜，游客逐渐散去，叫我坐着，烤串儿给我吃。
吃饱后，我们拿着啤酒，去海滩边上聊天。
夜晚的海是全然的黑，路灯在很远的地方，涛声阵阵，人声全无。不时有巡逻的保安打着手电筒走过，阿东很自然地邀请对方抽烟，对方摆摆手走远。
他点着那根烟，打火机些微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
那瞬间，我知道他已经不同了。

阿东会在收工后去海滩坐几个小时，看完日出才回宿舍睡觉。
他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鲁滨逊的故事？那个倒霉蛋流落到荒岛，记时间的方式就是在树干上划刀痕，每过一天划一道，第七天的刀痕比其他的长一倍……我就跟他一样，我也在划刀痕，在心里划，在心里算。
这里对阿东来说，确实是个躲避的荒岛。
我无话可劝，只看不过眼他辛苦地打工，跟他说，如果真的喜欢烧烤，盘个摊子，自己做老板吧。
他惊讶地说，你不知道那个烧烤摊是我的吗？
我：…………
他说，要我干活可以，要我做人小弟不行。被老板骂的第二天，我就去把隔壁的烧烤摊买下来了。
我：……你哪来的钱？
他指指手腕：把我的表卖了。
看着我无语的表情，他哈哈大笑。
半晌笑够了，阿东又说，其实我妈每个月都有给我钱，挺多的。我没动，都存在卡里，她现在改嫁了，去做别人后妈，要是以后那家人对她不好，好歹我也帮她存着笔钱，不会怕没钱养老吧。
黎明前的海风很冷，阿东早有准备，让我穿上外套。
他望着海平线，喃喃自语：又要天亮了。

天微亮后，我们跟着渔船出海。
渔夫们都起得很早，吆喝着吃早餐、开船。阿东嘴里塞着包子，带着我上了一艘船。
渔船要一直使到深海去。
我回头望，海岸已不可见，满眼是蓝，四周都是水。
阿东说，这还是近海，真正去到深海，海水不是这个颜色。
看样子他已经去过。
船老大和阿东打了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事。他要放网、拖网、开船，闲不下来。
船开得越远，手机信号越微弱。我干脆放下手机，专心看海。
在海上是一件很容易厌倦的事。
一个小时后，我对着同样的天、同样的海、同样的浪、同样的马达声感到无聊。
而阿东还是一副专注的样子，他的旁边是船老大，带着同样的表情，不知是在观察海面的状况，还是在发呆。
没有音乐和人声，只有无尽的波涛和枯燥的引擎声响在耳边；没有风景，只有无尽的蓝色的天空和海；没有别人，只有心底的自我在对话。
阿东说，还得在海上呆5个小时，你困的话，就到船舱里睡睡觉吧。无聊的话，我有ipod，你可以听听歌。
我问，你不觉得无趣吗？
阿东说，我很喜欢这样。
我们不再说话。

讲到这里，阿东的故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看似无穷的耐心源自于绝望，又在这种绝望里渐渐生出独自生存的希望。
就如同当初他在唐门上空来来去去地飞翔一样，他说过，我挺想自己真的能飞。
他说，我是个很容易就被打败的人。
“没事啦，我还能再起来。”
他后来没在海边呆着，上了艘邮轮，当调酒师。
他说：没浪费当年去英语夏令营和游学营花的钱。我英语还行，又会冲奶茶，又会烧烤，在邮轮上干啥都行。
常年在海上漂，跑太平洋航线，跟他的联系少了。
后来，他又考了资格证，成为了一名远洋航船的海员。在深海呆的日子，比在陆地多，一年里起码有大半年联系不上他。
年少时那个娇生惯养、少爷脾气、上学也要坐车的小孩变成一个模糊的记忆符号。
现在看到阿东，黝黑、强壮、冷淡，会有点认不出来。
我笑他是海的老人。“男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他对我说：看看我的微信名，我一直是那个。
唐门小飞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