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福福是位好元帅。
没有更好的元帅了，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和他当了一辈子死敌的老猫王还是衷心赞同这句评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真有人忠诚到这个地步，一身一心系了家国天下，一点不为自己打算。
要他说那不是忠心，那是傻。傻透了。
那个国家值得你这么一辈子守候么？他有一次忍不住问，你的君王不会感激你，你越拼命，他越忌惮你；你救不了你的人民，你之后鼠国再无良将，你在做的只是苟延残喘，徒增人民的痛苦。
那人答，但求问心无愧。
他那时想这算什么破理由，你不求功成名就不求霸业千秋，还不如回山里修仙别整天跑前线碍本王的统一大事。
福福就说小气猫你不讲道理，整天挑事的是你好不好，本帅就要保家卫国怎么地？赶紧打消了挖角的主意收拾收拾回你猫国去，再来不客气。
于是不欢而散。
那人的理想多简单啊，天下太平无战事，百姓和乐足衣食。
就是这样汇聚了千千万万小农小民的希望的火花，被战争和历史的车轮无情地反复碾压。理想的宏图山河隽秀，现实的残卷长夜漫漫，他们这一代人在战场上尔虞我诈拼杀了一辈子，总算行到黑夜的最末端，看到一点黎明的盼头了。
也许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那么一天。
可惜那人是看不到了。

4
细想过来，他们的故事其实没有那么轰轰烈烈。
鼠元帅没有少年们妄想的红袍金甲无双，猫王也没有老百姓茶余饭后传颂得那么足智多谋抑或目光短浅。
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周旋于各自的朝堂之间，小心拿捏着分寸，权位与君臣，沙场与百姓，做着重复的事，取舍，斗争。
现在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才发现那些时光就这么简单的流逝。
当时却看不透，喜忧轮回，胜败轮回，兴衰轮回。
人活着总是身不由己，他们这些置身于历史洪流中心的人更是鲜少有机会去为自己而活。每个人身上都绊着沉重的枷锁，他们的背后永远是国家的利益。一样口口声声大义凛然的理想，因立场不同而兵戈戎马相向。
他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他们都不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就好了，无牵无挂，沙鸥一般浪迹天涯，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该怎么爱…就怎么爱。
王的爱应当是予万民雨露均沾的博爱，不带任何私情的爱。
所以他是做不得圣王了。
做不得圣王又如何呢？他自问对的起天下苍生，对得起列祖列宗。
本来圣王就是一个理想化的君主形象。而他？他就是个有那么点野心的猫王，会哭会笑会闹会有私心，会把那么个人儿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地珍藏。
又不能表露。真辛苦啊，某次他远远望着跟随使节团前来的福福无不苦涩地想。
——比起爱他，恨他才更有道理吧？
福福却突然回头朝他笑了笑。天地静止一刹，就像他们的每一次对视，隔着千军万马，隔着壮阔山河，心有灵犀地抬起头，那么一眼。
年华正好。

3好像又被吞了
补

5
这是无果的爱。
他早就知道的，况且不曾期许，他不是初情窦开的少年人，没有怒发冲冠为蓝颜的那种冲动和激情，感情来得汹涌又平淡，他很快地接受了，并预知了他们的终局。
就像棋手的本能，落子知后手为何。一步定局，一步错过…则步步错。
然而落子无悔。
这样的私心不该有却还是有了，他根本无法控制，得不到回应也是理所当然。他只消看一眼就明白了，福福看他的眼里从来没有爱情，喜悦的戏谑的关切的都像戴在脸上的面具，对着作为宿敌和敌国君王的他，摆出的姿态罢了。
于是他一开始就没有强求过。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但是掐灭终归是不忍心的。放着便好，也许有一天他们老了，悸动没有了，爱情就过去了。
猫王是理智的人，虽然他总是故意不表现出这一点。他甚至没有因此去寻找一个宣泄口，酒色美人于他而言是昏君庸王才喜欢的东西。
他小气猫居然也改吃素的了。每次这么想他都忍不住要对自己摇头，不争气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那个人。不该得也得不到的东西，去碰了才是玷污。
忽视掉每次见面时心跳加速，忽视他的笑容带来的欣喜若狂，忽视脑海里不自觉的描摹回顾，忽视反复得无法自拔的心思琢磨。
连最后抽筋拔骨的痛楚也一并忽视。
自食苦果，也甘之如饴。

6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他没想到终局来得那么快，没有任何预示地落下末子堵上了最后一口气，直接将半个心房提走掏空。
那是多么冷的一个冬天。一辈子都不会有更冷的了。
数月前他还刚在边境和鼠元帅干了一仗，干完回去又拍着桌子骂人一通泄愤，然后又惆怅地计划着这次送什么上好的药酒过去。
猫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挨打挨得看上去窝火，实则心里是不是暗爽都说不定。简直无可救药。
酒坛子送过去少有的没收到对面的亲笔回信，搞得猫王很暴躁，早朝鸡蛋里挑骨头逮着几个居高位不干实事的臣子又一顿好批。
准是路上耽搁了罢。他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哼哧哼哧又熬了一天夜批折子。
雪花颤巍巍地落了下来，信还是没有到。
不安在心底蔓延。鼠国完全没有传出消息，探子派出去都说一切如常就是见不着元帅。
每次鼠国来这么一出八成是元帅病倒了——他太了解福福的套路了，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简直要亲自带人往鼠国跑一趟，好好训训那个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儿的大元帅，你折腾归折腾，信你给我回啊你！想想还是算了，他要现在跑过去，保不准某个敬业的元帅大人又要从病床上跳起来跑去指绘军队。
得，还是好好养病吧。
于是他又一次批奏折到了深夜，三更熬不住趴在案上睡着了。少有地做了一次梦，梦里是他们的年少，骑两匹马丢下对峙的大军单挑得高兴，一玩起来忘乎所以，直到各家副帅都看不下去鸣金收了兵。他们从战场一路跑上山，越过河，最后在一处峭壁停下，下马解鞍躺在草地上歇息，喝酒谈天，尽是瞎扯些有的没的。福福笑呵呵地由着他叨，时不时远远去望，高处视野开阔，差不多把整个猫国边城尽收眼底。
本王的江山妙不妙？
可得了吧，少打点仗，边城就繁荣起来了。
是啊，这边可是商业重镇。以后你们吃的穿的也得买我们的哈哈哈。
我们手工业比你们有名好吗。
…
无意义的争吵总是停留在一些琐碎的问题，一国元帅和一国君王就像两个还斗着蛐蛐的小孩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闹。
等天下太平了…猫王突然住了嘴，这句话是一切的大前提，却永远是他们之间最尴尬的地方。
天下太平，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人会把另一人葬送。
这句话通常是新一轮争执的开端，抑或就此无话可说的前兆。这次福福却仿佛无所谓地笑了笑，搁着腿悠闲地晃着，神情恍惚地俯瞰着遥远的城镇。
那是怎样的神情的，牵挂，期许，悲伤，遗憾…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像把一个人一辈子的感情打碎了又混合在一起。
等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要什么都会有的。多好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可惜了。
说什么呢。
小气猫。福福突然转头看向他，认真的眼神瞬间让他心脏狂跳。竟有隐隐的不祥。
干，干啥啊？
替我看到那一天罢。
他蓦地惊醒，窗外白茫茫一片，宫灯摇曳的脆弱火焰照亮了那年的第一枝白梅花。
白雪悄然覆盖了整个大地，仿佛在无声地凭吊什么。千里之外的府上白幡铺天盖地，漆黑的棺木，灵位前烛火苍白跳动。有钟声沉沉地敲响，一下，两下，回荡着哀悼的低声哭泣。那是报丧的钟。
报告大王——鼠国来报！
他的回信终于到了。
却是讣告。

7
他们之间没有过爱情，起码没有过真正意义上可以被称为爱的表达。
没有拥抱，没有牵手，没有亲吻，没有至死方休的陪伴。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知晓福福是否有那么一瞬间，对他产生过和他相同的思念。
他甚至没法在送葬时给他一滴眼泪一纸诔文，没法折下新开的白梅放在他坟前。
因为猫王不能。
天下轰轰烈烈的战事，随着最中心的一人永别人间，终于开始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一个终局倒去。
狗国有精兵无良将，新王年少不堪大用，国力日益衰退。鼠国全靠五将吊着一口气，五将一去，便再无力回天。
猫国军队开到了鼠国皇城之下，这次不再是强攻死守，火光灼亮漆黑的夜，城头的残旗最终落下。
他昂首，城上人低头，他恍惚竟以为又是福福在那里，横刀立马高喊一声小气猫儿你别嘚瑟！还没完呢！
完了。
鼠国的军师不年轻了，还是一如青年时披着和他的元帅一模一样的甲衣，沾满血水披风已经斑驳，青色的发丝随着摘下头盔的动作散落，冲着王城外一片青翠松柏遥遥拜下。
大哥呀——恕儒儒无力，有负重托。
猫王…您赢了。
是的，猫王赢了。他赢过当年所有英雄豪情，做了笑到最后的那个。他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布置终于把胜利攥在手心，他将见证理想付诸实践，新的时代来临——他赢了天下。
只他自己知道他在某个人手里一败涂地。
这就是结局，他对自己说，仿佛也对着那人说。我替你看到了——怎么样？想来你是不喜欢的。
不服气的话，打一架怎么样？
最后一句只是玩笑话。放眼天下，是再没什么人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和他那么打闹了呀。
杯酒洒上城头，祭奠一个亡国。
历史走过一个轮回，人间又几轮春夏秋冬。他们拿信号炸成春节的爆竹，拿高压水枪互送夏日的清凉，秋天一把火烧掉来往的书笺，最后一个冬天北风吹雪，天地裹素。
如此终局。故人…不复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