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里放着一个制作非常精巧的浑天仪,看见它,我便会想起二十年前,带着它不远千里前来造访的那一班人马,那一个因为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而中止了永恒的安宁的夜晚。
二十年之前的我不曾想到过二十年后的自己竟会如此之快地衰老下去,二十年后的我也很难设身处地地想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精力旺盛,多么能逞能,才会落得几乎全院的人都想变着法子和我作对,以至于我被迫要在深夜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来,开门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能算作不速之客,然而光从迎接的礼数上看,对于异教徒的造访,恐怕我们这里的人,还是心存芥蒂的。
也许当时的我也不例外。
不得安睡的忿恨,加诸一贯以来对于他民族者的偏见,使得守在门口,等着替风尘仆仆赶来的一行人接风洗尘的我,表情看上去一定很古怪。一心想着快点结束这令人难堪的接待任务,我本来,并不打算借机认识旅行队伍其中的任何一人。
对方,似乎也和我有一样的打算,尽是说着他们国家的方言,低低呢喃着,让我摸不着头脑又有些内心发怵。
不过最后他们中的领头人物还是走出来,和我不怎么客气地说话了。他们打算暂时驻扎在山麓村庄边上的空地上,待白天之时再同我们院中的负责人洽谈正事。既不会旧留,他们自然也不想劳烦我们特意在修道院里辟出地方来,供他们留宿起居——其实这也正合我们的本意。
说完人影便如黑夜里的一团烟雾似的,随风吹到了原边的别出去了。留我一人在原地,还没能从对于刚刚佯装客套的嫌恶中回过神来。
我正准备重新关上门,却见得门前还有一个人,牵着匹低矮的马匹,朝前走上一步,对我说道:“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本身想早些到达安顿下来,却没想到现在要这么晚还来麻烦你。可以帮我把马牵到马厩去么,多谢了?”
他说着一口非常标准的拉丁语。真的。不仅仅是和刚才那领头人口音极重,含糊不清的拉丁语相比,要标准老多,甚至和平时我在修道院里听院长说话时用的拉丁语比起来,现在我面前的人的语言功底,也能称得上是毫不逊色。
大抵是这点上的与众不同,使得我一下子对眼前连脸都不怎么能看得清的陌生人,竟一下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乃至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很客气地请他住到空的房间里去,休息一宿。
他自然也是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往门里走去。直到目送他的背影在夜幕里消失不见,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么冒失地让一个很有可能是异教徒的人留下做客,到底是不是一种亵渎神的行为呢?
可惜,还没等我考虑清这个问题,浓浓睡意便早已将我拽离了现实的世界,进入幻象之中。再之,迷迷糊糊间,我还是宁愿相信,宁愿安慰自己道,一个拉丁语说得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是个和我同样笃信上帝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