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都可吃,唯独这盘不可。”
“为什么呀?”
金老板笑而不语,但既已有这么多可大饱口福的东西,俊啾旋即便把那盘菜忘在脑后了。他与巳儿吃起一大桌菜来,手脚都不够用,腮帮子鼓得说不了话,难得安静,便可听见船外整齐划一的摇桨声。湖光潋滟,烟波澹澹,沿岸桃红柳绿渐冉,正犹如那曲儿里唱的一般模样。
金在中靠着钩窗,望波光映带,忽觉他们仿佛真如普通人家般来歇玩游湖的。身旁郑允浩似是被颠荡摇得倦了,正倚着他打盹。然不过一时三刻,闭目之人倏地动了动眼睫,眸里精光一现,扭头道:“来了。”
其后又过了半晌,金在中才听见远处有乐声沨沨传来,却仍不见船只身影。及近了,方见有一艘画船疾驶而来,船上搭有彩棚,飘荡出一片宫商。
“猫崽儿,去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来了。”
俊啾本早被外头突如其来的铿锵热闹所吸引,这时听得郑允浩的话,跃窗而出。
那画舫恰当地停在了龙船跟前,前奏过后,彩棚打开了小门,竟蹦出两只木偶来,口中念唱有声,是演起了傀儡戏。唱的是《看钱奴》的一折,将念白删繁就简了,多用木偶你来我去的作戏,就是小娃儿也看得懂。
“这狸奴儿又不是我偷他抢他的。”金在中好气又好笑,“拐着弯儿说什么呢。”
可船头上俊啾跟巳儿看戏看得正带劲儿,巴掌都要鼓红了。一折戏作毕,棚楼两侧又悬起彩旗,跟木偶一道作舞唱和,直看得俊啾挪不开眼,巴巴地不愿让那小门阖上。
“乖儿来我这船上作客,我便让木偶们给你唱上三天三夜的,好是不好呀?”那画舫里头传出个假嗓子的声音来。
“好的呀好的呀!”
俊啾正在兴头上,毫不作疑,起身便要扑过去。谁料脚腕子教人擒住一抖,捉吊在半空中。郑允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船头,负手而立,一错不错睇着那彩楼,道:“只怕酆都帝你拐弯抹角的唱词,小儿听不懂。不如你来我这船上作回食客,也尝尝金老板的手艺。”
那画舫船身一震,静默了片刻,船内忽地钻出一人来。俊啾立马圆眼一瞪,气得咬牙,差点儿就给骗过去了。
那朴有天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门,悔不迭啐道:“我是道那沈昌珉哪儿来的好心,合着这儿等我呢!那墙头草!”从俊啾出走以来,他一直有托沈昌珉盯梢饴露斋的动静,前几日沈昌珉还专来告诉他说金老板要带俩娃儿踏青游湖,恰可绕过郑允浩,是个大好机会。哪知却遇着了正着。
既已明着打了照面,再推脱也说不过去了。朴有天理了理衣襟,只得上了龙船。掀帘一瞅,见金在中正端坐在里头,面前一桌的宴设。朴有天心里打了个顿,挑眉回眼,就见郑允浩扬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们这是……鸿门宴呐?”
朴有天脚下的步子有些迟疑,不知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他中心忐忑,金在中款声道:“因着那狸奴儿我们也算缘契不浅,不过是交个朋友,请您吃顿饭。”话说至此,郑允浩也已给三人斟上了酒,碰杯为敬。
见朴有天目光游离在桌面,金在中紧接着话道:“这全壳甲鱼从选料到烹制无不经我手,童子大小,重如马蹄八两,不差分毫。去头尾,剖裙边,斩四块,脂油双面煎黄,加我自制的秋油与黄酒大火煨制,后转文火慢炖,葱姜蒜糖调味,再覆以原壳。我敢说,做这道菜的,没有比我这儿更精细的了。肉质多鲜嫩,一尝便知。”
朴有天听他说得食指大动,一时放下警惕。要说这老鳖守神肉,滋味最是丰富的。一口下去,不啻于并尝了鸡鹿牛羊猪五味。
他箸尖儿都触上了,舔圌了舔唇,突地心思却一道活转,缓缓又缩回手来。
“这菜……我不敢染指啊。”朴有天搁下筷子,了然地望了郑允浩一眼。当年郑灵公一碗甲鱼羹引政圌变烧身,朴有天即时便明白这鸿门宴的意思了。俗话说吃人的嘴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下口了,呐声道:“我就直说了。其实你们两方,我均不会偏向于谁的。”
郑允浩也开门见山:“有些话,你是因那位人物而不敢说,还是别有缘由?”
“嗳,他们一个个怂恿你披荆斩棘的,可我是真不愿牵涉进来。”朴有天深重地叹了口气,“你们是不知道,我凡胎时是发过愿的,要护人累世无忧。你们双方这三世革变,我确实丁点儿不想沾惹。”
郑允浩目光一动,唇圌瓣得意翻笑:“我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也说了是革变之乱,那你敢说自己确能全身而退吗?再者,只能怨你自个儿没看好那猫崽子了,从它跑进我饴露斋来的一刻起,你便是抽身不得了。”
朴有天面露难色,摸了摸后颈。今儿个没把猫儿带回去,实在是浪费了大好时机。他瞥了眼外头还在与巳儿耍玩的俊啾,方才掉头来,沉声道:“我当年便听说你郑允浩啊,不动一枪一棒,也能屈人之兵。我晓得这三界六道你吃得开,不然这样,你容我些时候想想。若确实没办法,我必当对你言无不尽。”
主客三人沉默对觑一眼,俄然金在中曼声道了句飘飘渺渺的话来:“可惜了,今早出来的匆忙,备好要种些葫芦的,却给忘了。然而过了三月三,便再也栽不出结实繁多的葫芦来了。我只道这时不待人的粗浅道理人人都了解的。”
朴有天拈酒的手差点儿没一抖,不料这位也是个说起话来言不虚发的主。
“这……这壶绍兴酒,还非待五年不得开坛呢!”他摆摆手,“就一周,一周后我定然亲身前来饴露斋。”
“好,咱们言定于此。”郑允浩肯首。
朴有天出去时,骑着风筝的狸奴儿还不忘朝他抹鬼脸偷笑,得意洋洋,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他哪知自己已算做了质子了。朴有天心头荷累,颜面上却总还是对他笑乐的,叮嘱他听话些。
“你竟令他走了。他要了一周时间,必是去往死里想法子将俊啾带走。”金在中遥看向窗外,那画船止了歌乐,穆穆然去远了。
“你道此番没得收货?”郑允浩沉声哑笑,“收货可大着呢。记得他怎么说的吗?‘三世革变’。”
金在中凑过身来,凝神一虑,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人物恐怕并非现世佛?”
郑允浩点了点头,这事情比想象中来得更有意思了。他一杯酌吃下肚,忽问道:“对了,还记得那姜卯元临终前跟你说了些什么吗?你再复述一遍与我听听。”
郑允浩吃了几筷子菜,却见金在中埋着脑袋没个动静也不回话了。他正要发问,金在中竟施施然水蛇般曲迎过来,投他怀里去了。郑允浩下意识搂上,有点儿蒙,挑了挑眉:“嗯?”
金在中葱指五根覆上郑允浩搭桌上的手,往自个儿腰上带,轻轻一撩已是衣散扣解。他汲汲蹭上郑允浩的脖颈,仰首喘气儿,一脸桃浪,星眸明珰,跟已经怎么着了似的,唇齿间微哦不断。
“你别吃菜,吃我啊。”金在中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黯哑,双臂滑溜溜便贴着肉往郑允浩胸口摸。
郑允浩虚眯着眼,一错不错地瞅着身上泥鳅似的人。半刻后清了清嗓子,喝道:“够了!给我出来。”
可金在中抬头来,只晓得吮着自个儿的指尖,似乎不明白他的话,一汪秋波盈盈绕绕的。裹着天真的外壳,行夭柔之事儿。
“胆儿肥了是吧,非让我动手。”
转目间瞧见郑允浩挽了挽袖口,金在中又扑身而上,衣滑腰圌际,如一弓白玉伏卧着。他捂着郑允浩的手揣在心窝口,嘴里吐出的话调百回千转:“哎呀,你这做什么呢……”
语未毕,后脑勺的发根便猛地遭郑允浩揪扯起。后不及郑允浩再有动作,金在中已泄圌了力气,晕乎乎沉下圌身子骨,而两人旁边则多了具白莹的胴圌体,大咧咧敞坐着,华发如一席霜雪,那狐狸眼儿挑得清媚至极。此人嘴中嗯嗯啊啊地咕哝,一张花圌唇张张合合:“真是煞狠心的,他不也疼着呢嘛。”随后颦眉一解,又嬉笑道:“我就喜欢瞧你绝情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