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这个人最怕的，莫过于每天醒来的时刻了。
那时，周围总是黑的，我好似身处一片乌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房间很空，瓶罐在里面堆了又堆，它却总是一副仍有余阔的模样。
夜里，我能清晰地听到漏水管滴水的回响声。
如此在黑夜中醒来，我便在星月下照着一面镜子，看镜子中那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是如何胡思乱想的。
他低着头想，仰着头想，抱着头想，沉默地想。等他把一切想明白了，东方便也泛起鱼肚白了。

2.
丫丫离开以后，我回了老家，在社区租了处住所。
我住在二十平的阁楼，感觉这儿空阔至极。
这是个好社区，每个月发200元残疾补贴，还帮我找了个超市装塑料袋的活计。
社区管理员每年还会带几个高中生来看望我，拍几张照片，盖两个章，送我一两句祝福的话语。
我有时也偷偷去赡养院看看我的母亲，并暗暗祈祷自己死后能够少被追究些罪责。
她不认得我，所以是没人知道我来过的。
总之，我在这儿活是活得下去的。
每日在超市做工完，我便拄着拐杖到公园后庭去。
后庭的角落有块泥地，那里长着一棵银杏小树，丫丫在一年级时栽下了它。
小树的位置不好，它被高大的松木遮蔽，长得很是缓慢。
虽然每年都看不出多大变化，但它逢春即绿，遇秋则黄，扇形的小叶片忙碌且守时地遵循着四季的生败枯荣。
我望那银杏，定神地望，失神地望，直至夜幕降临，饥饿感驱赶我回家。

3.
丫丫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很能哭，音量大，时间长，一会不看便“咿呀咿呀”地哭起来。
这时，妻子便搂她在怀里轻轻摇晃，我在一旁“呀呀 呀呀”地叫她。
她睁着被眼泪洗得雪亮的眸子望望妈妈，又望望爸爸，渐渐消停了哭啼。
后来每当我叫声“丫丫”，她便转头看我，知道是我在叫她。
丫丫是在她奶奶家长大的。
我的母亲很疼爱她的孙女，给她买最好的奶粉，自己吃煎饼辣椒。
等丫丫稍大一些，她又把她带到田地里，教她认识各种谷物，教她将秧苗插齐，
教她上树捉知了，教她用狗尾草编兔子。
丫丫的童年少不了笑容。
她会在向我展示新学的技能时得意地笑，也会在偷摘奶奶的石榴得逞时放肆地笑。
记忆中的她似乎总是在笑，身上有用不完的活力。
她的笑容是那样地奔放，那样地自在，好像誓要笑成一朵雨后的紫阳花，热切地感染所有人。
那时我和妻子操忙于刚起步的门市，能陪伴丫丫的时光其实很少。
现在想来，丫丫的童年是蛮幸运的。

4.
后来，妻子被查出了病。要强的她舍不得花钱，硬是拖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妻子很平静地说：“能走到哪是哪吧。”
我和丫丫整日整日地守在妻子病床旁，感觉天地是如此狭小。
丫丫偷偷学会了在水果上雕花，她在苹果上雕出许多花型再喂给妻子，
妻子说这样感觉更好吃了，母女俩便都开心地笑了。
那个冬天很长，妻子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走遍了医院花园里的每一寸土地。
妻子死后，负责她的护士偷偷告诉我，其实每次在见我们前，她都会打针镇痛。
妻子离开得实在是太早、太突然了，丫丫甚至都没能多了解了解她的母亲。
灵柩前，我接过妻子的那份担子，掂量掂量，似有千斤重。

5.
那时的我有力气，但又不安得很。
每当我望见丫丫那同妻子一样水灵的眸子时，我心里便闷得发堵。
第二年，我转让了门市，带着丫丫搬进了城里。
我寻了个工地干活，丫丫则在城里的初中读书。
丫丫是个伶俐的女孩，她放学会顺路买好菜，回家写完作业就在厨房里忙活，
备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后，她便坐在餐桌前安顺地等我回来。
她会主动向邻里问好，也会和菜市场大妈砍价，
邻里们也都喜欢她，会送她些零食糖果，抑或教她做两道家常菜。
丫丫从未向我索求过什么，也从未向我说过自己喜欢什么。
遇见那些感兴趣的东西时，她也只是驻足一会便离开。
有几次，我强塞着将那些东西买给她，她边摇头边躲闪我，躲得老远，我便只好偷偷地买。
等出了店门，她望望我，又突然对我咯咯地笑。
丫丫的衣服是自己去买的，与同龄女孩相比，丫丫穿得土，但是很整洁。
有次她生日，我送了条蓝色连衣裙，她却总是将它收在衣柜里。

6.
丫丫每年寒暑假都会在奶奶那住几天，陪奶奶说说话，做做农活。
她会在夏天的池塘采菱角，在冬天扫扫鸡舍上的雪。
她喜欢帮奶奶找东西，喜欢一遍遍提醒奶奶忘记的事情，
喜欢帮她梳顺满头银丝，喜欢和她睡同一张床。
她没忘记自己来自哪，没忘记自己为何而欢笑。
母亲记性一直不太好，退休了，她便把积蓄与养老金交由我管理。
我是长子，父亲走后我管理着许多家事，她对我是放心的。
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丫丫留在那边的时间也一年比一年长了。
丫丫很争气，她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
高中忙碌，丫丫不能再照顾我了，她闹了几次，又抱着我哭了几次。
我给她办了住宿，叫她不用再顾我，
可丫丫一周还是要打来好几次电话，叫我好好吃饭，不要凑合。
我笑着答应她，等到电话挂了，我又在黑夜里默默地揩眼泪。

7.
有时会想，人生要是能一直向上或是一直向下，那它都不会可怕。
人生可怕就可怕在，它会源源不断地给你美丽又易碎的期望。
丫丫确诊癌症的时候，也是个凛冽的冬天。
从医院回来后，丫丫在房间里独处了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了第四天，丫丫从房间里出来了，她表情平静、步伐轻盈地走向病床，
像多年前她的母亲一样。
丫丫的治疗开始了，先手术后化疗。
我开始做两倍的工作，白天工地，晚上打工。
丫丫住院，房子也没有租的必要了，我在工地旁打了地铺，累得不行了就往上一躺。
我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只好祈祷，祈祷着身体能够再多挤出点力量。

8.
我的胞弟胞妹们帮了我很多，他们借我钱，轮流来医院照顾丫丫。
我总能看到她们在阳光下笑成一片，说些关于希望关于生命的话。
然而弟弟妹妹回去的时候会流泪，丫丫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也会流泪。
到头来，他们说的全都是谎言。
不过我的母亲没有流泪的机会了，她得了痴呆，忘记丫丫了。
丫丫上手术台那天，她抱了我很久，一边啜泣一边说着那些让我不要死，让我好好活下去的话。
她留了遗书，说必须等她死了我才能看。
我握着那孩子十七岁写的遗书，白色的纸封传来刻骨的凉意。
手术结束了，丫丫没有死，死去的是丫丫的右腿。
丫丫坐在轮椅上，从木叶罅隙间散落的阳光抚照着她的每根发丝。
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吸，如同一只在日光浴中睡着的小猫。
我看着这样的丫丫，脑中尽是她背对着阳光尽情奔跑的样子。

9.
我在工地上越发拼命了，不拼命是不行的。
有次，正在施工的工友看到我扛上来的钢筋下了一跳，
他问，这钢筋怎么带血，
我一看，原来是肩膀裂了道口子，血噗呲噗呲往外冒。
人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牺牲一切就能改变什么，
不成想现实是一座封死的城，根本就没有出口。
一天，我从脚手架上失足坠落，摔断了一只腿，也摔断了希望。
躺在病床上的我如同沙漠中的死尸，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
我开始斥责自己，我斥责自己的不慎，斥责自己的无能。
丫丫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却苦坏了她，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我又咒起老天来，我不懂，上天既然赐给我这么好的孩子，如今却为何着急收她走？
她不过是想认真地活，好好地活，她能有什么错？
若全德全能的神真的存在，又怎会做出这般荒谬的事来！

10.
我还能为丫丫做些什么呢？
我拄着拐杖，想了一天又一天，最后仍是搞不明白。
我所能明白的只有两件事：
丫丫看见我这副模样会哭得很伤心，还有，我会一直陪在丫丫身边。
丫丫喜欢把苹果雕出绣球花的图案再吃，我手笨，总没她雕的精巧。
我用一支拐棍支撑，用另一支向前推丫丫的轮椅，循环往复，我们如乌龟般缓慢前进。
我们用这种方法，在医院的花园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幻肢痛发作的时候，丫丫会抱着并不存在的右腿抓狂，她浑身颤抖，撕心裂肺地哭痛。
我赶忙抱紧她，她便拼命扯拽我的衣服，如风箱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化疗做了一轮又一轮，丫丫掉光了头发，她的头光溜溜的像是黄豆。
我陪她挑选假发，她选了长直发，说是能扎很多好看的辫形。
丫丫已经瘦得不成模样了，小脸白仓仓的没有血色，
光是远远望着就足以令人感到刻骨的悲伤。

12.
手术很贵，我拄着拐杖，去每家亲戚那乞求、下跪。
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到头来仍是不够。
丫丫一天比一天虚弱了，她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机，身上插着许多管子。
她不能说话，一天里清醒的时间仅有三个小时左右。
我急得白了头，每天都在苍老。
当所爱之人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那每分每秒叠加的重量，足以将人的心脏碾作粉齑，
我捧着被碾碎的心脏，祈求上天能够再多给我点时间。
我想到了母亲的养老金。
母亲坐在轮椅上，双目无神，安详地晒着太阳。
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讲了妻子，跟她讲了丫丫，跟她讲了我的断腿，
她听不懂，只是唔嗯唔嗯地应着。
我是卑劣的，我说这些话纯属是为了我自己。
当我讲到丫丫的病时，母亲好像想起什么般，双眼放射出光亮，
她突然激动地说：“丫丫乖，丫丫是好孩子，丫丫要好好吃饭，丫丫要上好大学，上好大学……”我趴在母亲的手上哭了。

13.
手术失败了。
丫丫是在昏迷中被送进手术室的，我们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
手术前一晚，昏睡中的丫丫眼角突然流下两道泪，这就是我们的死别了。
我流不出泪，我的身体麻木地运行着。
我不知道丫丫是怎么下葬的，我不知道前来哀悼的人说了怎样的话，
什么我都不记得，什么我都看不到。
我找到了丫丫的遗书。
封纸上有她的笔迹：“一定要在我死去之后再打开哦”，
她还在后面戏谑地画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14.
“你好，老爸，感谢你将我养到十七岁哦！
现在呢，我马上要毕业了，要去天堂大学，厉害吧？哈哈。
此刻的我正盯着窗户看，写一会，看一会，我想哭，我又想笑。
我搞不懂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完全搞不懂。
‘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这种话我是绝对不会说的，人的生死怎能被轻易选择呢？
这一点，我比谁都要清楚。
但是啊，我却是真心想要你活下去，我想你不再为我受苦，为我牺牲，我想你幸福。
如果明天我将死去，我一定会留下许多遗憾。
我还有想做的事没有做够，我还有想去的地方没有去够，
我还有想吃的东西没有吃够，我还有想爱的人没有爱够。
为女十七年，怎么就突然走到头了呢？
这样的问题，怪天也没有作用，只会徒增痛苦。
我于是想到了那些先天缺陷的儿童，想到了在空难中丧生的人们，
想到了因疾病阴阳两隔的情侣，他们同样是遗憾的人。
我想，苦难或许从来都是无厘头的，我们不曾选择苦难，从来都是苦难选择了我们。
人生或许本就是遗憾构成的拼图，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完成它。
那就看看过去吧，我想我在这里是没有遗憾的。
我有珍惜每一天，我有用心地活。
我死之后，世界不会因此而改变，但总有人会为我流泪的吧？
总会有别人的什么，会因我而改变的吧？
我会成为某人人生中的一页，被带到遥远的将来，被带到我所遗憾的地方，
而那些，都是我曾存在过的证明。
一想到这些，我便感觉自己在死亡面前坦然了许多。
所以，我相信老爸一定、一定没问题的。
我知道你的坚毅，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话语，知道你会继续爱着我，
而我则会在高高的天堂之上，一直守望着你。
这个世界我来过，能做你的女儿，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