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意蕴的第二个层面,是《红楼梦》的悲剧性。大家都承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但是《红楼梦》的悲剧性是什么,学者们(红学家)却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红楼梦》的悲剧性并不在于贵族之家(贾府或四大家族)的衰亡(由盛到衰)的悲剧,也不简单在于贾宝玉、林黛玉两人的爱情悲剧,而是在于作家曹雪芹提出一种审美理想,而这种审美理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必然要被毁灭的悲剧。简单一点儿也可以说是美的毁灭的悲剧。
什么是曹雪芹的审美理想?这要联系到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因为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就是从汤显祖那里继承下来的。
汤显祖(1550—1616)的美学思想的核心是一个“情”字。汤显祖讲的“情”,和古人讲的“情”,内涵有所不同。它包含有突破封建社会传统观念的内容,就是追求人性解放。汤显祖自己说,他讲的“情”一方面和“理” (封建社会的伦理观念)相对立,一方面和“法”(封建社会的社会秩序、社会习惯)相对立。他认为“情”是人人生而有之的(人性),它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不应该用“理”和“法”去限制它、扼杀它。所以,汤显祖的审美理想就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汤显祖把人类社会分为两种类型:有情之天下、有法之天下。他追求“有情之天下”。在他看来,“有情之天下”就像春天那样美好,所以追求春天就成了贯穿汤显祖全部作品的主旋律。他写的《牡丹亭还魂记》中塑造了一个“有情人”的典型——杜丽娘。剧中有一句有名的话,“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就是要寻找春天,但是现实社会不是“有情之天下”而是“有法之天下”,现实社会没有春天,所以要“因情成梦”,更进一步还要“因梦成戏”——他的戏剧作品就是他的强烈的理想主义的表现。
曹雪芹深受汤显祖的影响,其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一个“情”字。他的审美理想也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头就说过,这本书“大旨谈情”。
曹雪芹要寻求“有情之天下”,要寻求春天,要寻求美的人生。但是现实社会没有春天,所以他就虚构了、创造了一个“有情之天下”,这就是大观园。
大观园是一个理想世界,也就是“太虚幻境”。这一点,脂砚斋早就指出过,当代许多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如俞平伯、宋淇、余英时)也都谈到过。“太虚幻境”是一个“清净女儿之境”,是“孽海情天”。大观园也是一个女儿国(除了贾宝玉),是一个“有情之天下”。大家读《红楼梦》都记得,第六十二回写湘云喝醉了酒,包了一包芍药花瓣当枕头,在山石僻静处一个石凳子上睡着了,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扇子掉在地下也埋在落花堆中,一群蜜蜂蝴蝶围着她飞,口内还作睡语说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还有第六十三回,写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大观园的少女们聚在怡红院内为宝玉做寿,喝酒,行酒令,唱小曲,最后都喝醉了,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第二天袭人说:“昨儿都好上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都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那是一个春天的世界,是美的世界,是诗的世界,那里处处是对青春的赞美,对“情”的赞美,总之是对少女的人生价值的肯定和赞美。大观园这个有情之天下,好像是当时社会中的一股清泉,一缕阳光。小说写宝玉在梦中游历“太虚幻境”时曾想到,“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去了家也愿意”。现在搬进大观园,可以说是实现了宝玉的愿望,所以他“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力”。大观园是他的理想世界。
但是这个理想世界,这个“清净女儿之境”,这个“有情之天下”,被周围的恶恶浊世界(汤显祖所谓“有法之天下”)所包围,不断受到打击和摧残。大观园这个春天的世界,一开始就笼罩着一层“悲凉之雾”,很快就呈现出秋风肃杀、百卉凋零的景象。林黛玉的两句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不仅是写她个人的遭遇和命运,而且是写所有有情人和整个有情之天下的遭遇和命运。在当时的社会,“情”是一种罪恶,“美”也是一种罪恶(晴雯因为长得美,所以被迫害致死)。贾宝玉被贾政一顿毒打,差一点打死,大观园的少女也一个一个走向毁灭:金钏投井,晴雯屈死,司棋撞墙,芳官出家……直到黛玉泪尽而逝,这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伟大交响乐的音调层层推进,最后形成了排山倒海的气势,震撼人心。“冷月葬花魂”,是这个悲剧的概括。有情之天下被吞噬了。
脂砚斋说,《红楼梦》是“让天下人共来哭这个‘情’字”。他把《红楼梦》的悲剧性和“情”联系在一起,是很深刻的。
为了表现这个悲剧性的主题,曹雪芹创造了一系列有情人的典型。最突出的是贾宝玉、林黛玉,当然还有尤三姐、司棋等等。中国小说最后都喜欢有一个“榜”(《封神榜》、《西游记》)。据脂砚斋的批语(署名“畸笏叟”)说,《红楼梦》最后有个“情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