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至真斋主
今年高考语文全国甲卷作文题，给出的材料是《红楼梦》的一段情节：
《红楼梦》写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有一个情节，为元妃（贾元春）省亲修建的大观园竣工后，众人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贾宝玉则觉得用“沁芳”更为新雅，贾政点头默许。“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也契合元妃省亲之事，蕴藉含蓄，思虑周全。
我现在不说这篇作文该怎么做，只是就《红楼梦》这段情节中，给大观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谈谈自己的看法。
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这属于直接移用。“翼然”，形容亭子宛如飞鸟展翅。而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醉翁亭记》句子“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这属于化用。将水美称为“玉水”，在古诗文中比比皆是。例如，白居易《寄崔少监》诗句：“弹为古宫调，玉水寒泠泠。”鱼玄机《酬李学士寄簟》诗句：“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很显然，将大观园流水题名“泻玉”很俗套。而贾宝玉想出了一个新雅的词“沁芳”，不禁令严苛的贾政点头默许。单从“沁芳”这个词汇来说的确属于贾宝玉的独创。高考出题老师认为：“‘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我觉得这样理解“沁芳”并不确切。“花木映水”，即花木倒映在水中，水中有花木的靓影。例如，袁枚《题画》诗句：“村落晚晴天，桃花映水鲜。”这的确是令人陶醉的美景，然而“沁芳”却并非“花木映水”之意。
“沁”，渗入或透出的意思。“芳”，有花草和香气等意思。①“芳”与“沁”搭配组词只能是“香气”的意思。“沁芳”即水渗透着芳香。其实，关于“沁芳”之意在《红楼梦》接下来的情节中有形象的解释。书中写道：
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这副对联虽然未写一个“水”字，却紧紧围绕着“水”描述。大意为：“环绕河堤的杨柳借来溪水三篙长的翠色，两岸的花朵也在分享这一脉水的芳香。”“借”，凭借，借助。“分”，分享。“一脉”，河流或山脉的一支，在这里指河流。这副对联上句写水的翠绿，即便河堤上杨柳也从溪水借来了翠绿。下句写水的香气，即便是岸上的花朵也在分享着溪水的香气。从语义来说，“沁芳”其实也借鉴了前人的诗句。例如，宋代诗人姜夔的诗《菖蒲》有如下诗句：“岳麓溪毛秀，湘滨玉水香。”
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教授对“沁芳”的解释是正确的，他说：“沁芳：水渗透着芳香。”可是他却把那副对联的意思理解反了。他说：“‘绕堤’二句：水光澄碧，好像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质芬芳，彷佛分得两岸花儿的香气。‘绕堤’、‘隔岸’，水在其中。‘三篙’，从深度上说水，‘一脉’，从溪形上说水。”②
以花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传统。《红楼梦》不但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把一些主要人物的“喻花”具体化。例如，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湘云是海棠，等等。尽管流传下来的《红楼梦》只有前80回，我们从书中种种提示、预示中也都知道最终贾家会败亡，“红楼女儿”的结局是个大悲剧。大观园水系题名“沁芳”，联想到大观园的景致，我们都会以为这个题名新雅、唯美。然而，如果联系书中“水”和“花”的情节，以及花的隐喻，我们就能领悟到“沁芳”所隐含的悲剧意蕴。
《红楼梦》第五回有对“红楼女儿”未来命运的预示。警幻仙姑一出场唱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其“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就是“红楼女儿”未来的命运。第二十三回，暮春三月下浣，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这就是为给‘沁芳’二字来作一次最生动最痛切的注脚！”③
宝玉把这件事说给黛玉听，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在这一回回末，黛玉听见优伶们唱《西厢记》的歌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林黛玉一边葬花一边长歌当哭《葬花吟》，是对“红楼女儿”悲惨命运的祭奠。
溪水因落花而散发着馨香，那“沁芳”就是“红楼女儿”的香魂。把落花埋进土里，用批书人的话说就是“宁使香魂随土化”。第七十八回，贾政让宝玉、贾环、贾兰写诗凭吊因保卫青州恒王（实为明末山东青州衡王）而殉难的林四娘，贾兰作的诗又为“沁芳”做了注解：“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林四娘为“恒王”捐躯，鲜血洒在青州土地上，至今青州的泥土还散发着林四娘鲜血和精神的芳香。
2022年6月12日完稿
参考文献：
① 《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商务印书馆，2014.3
②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修订本），团结出版社，1991.7
③周汝昌《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6
今年高考语文全国甲卷作文题，给出的材料是《红楼梦》的一段情节：
《红楼梦》写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有一个情节，为元妃（贾元春）省亲修建的大观园竣工后，众人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贾宝玉则觉得用“沁芳”更为新雅，贾政点头默许。“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也契合元妃省亲之事，蕴藉含蓄，思虑周全。
我现在不说这篇作文该怎么做，只是就《红楼梦》这段情节中，给大观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谈谈自己的看法。
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这属于直接移用。“翼然”，形容亭子宛如飞鸟展翅。而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醉翁亭记》句子“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这属于化用。将水美称为“玉水”，在古诗文中比比皆是。例如，白居易《寄崔少监》诗句：“弹为古宫调，玉水寒泠泠。”鱼玄机《酬李学士寄簟》诗句：“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很显然，将大观园流水题名“泻玉”很俗套。而贾宝玉想出了一个新雅的词“沁芳”，不禁令严苛的贾政点头默许。单从“沁芳”这个词汇来说的确属于贾宝玉的独创。高考出题老师认为：“‘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我觉得这样理解“沁芳”并不确切。“花木映水”，即花木倒映在水中，水中有花木的靓影。例如，袁枚《题画》诗句：“村落晚晴天，桃花映水鲜。”这的确是令人陶醉的美景，然而“沁芳”却并非“花木映水”之意。
“沁”，渗入或透出的意思。“芳”，有花草和香气等意思。①“芳”与“沁”搭配组词只能是“香气”的意思。“沁芳”即水渗透着芳香。其实，关于“沁芳”之意在《红楼梦》接下来的情节中有形象的解释。书中写道：
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这副对联虽然未写一个“水”字，却紧紧围绕着“水”描述。大意为：“环绕河堤的杨柳借来溪水三篙长的翠色，两岸的花朵也在分享这一脉水的芳香。”“借”，凭借，借助。“分”，分享。“一脉”，河流或山脉的一支，在这里指河流。这副对联上句写水的翠绿，即便河堤上杨柳也从溪水借来了翠绿。下句写水的香气，即便是岸上的花朵也在分享着溪水的香气。从语义来说，“沁芳”其实也借鉴了前人的诗句。例如，宋代诗人姜夔的诗《菖蒲》有如下诗句：“岳麓溪毛秀，湘滨玉水香。”
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教授对“沁芳”的解释是正确的，他说：“沁芳：水渗透着芳香。”可是他却把那副对联的意思理解反了。他说：“‘绕堤’二句：水光澄碧，好像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质芬芳，彷佛分得两岸花儿的香气。‘绕堤’、‘隔岸’，水在其中。‘三篙’，从深度上说水，‘一脉’，从溪形上说水。”②
以花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传统。《红楼梦》不但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把一些主要人物的“喻花”具体化。例如，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湘云是海棠，等等。尽管流传下来的《红楼梦》只有前80回，我们从书中种种提示、预示中也都知道最终贾家会败亡，“红楼女儿”的结局是个大悲剧。大观园水系题名“沁芳”，联想到大观园的景致，我们都会以为这个题名新雅、唯美。然而，如果联系书中“水”和“花”的情节，以及花的隐喻，我们就能领悟到“沁芳”所隐含的悲剧意蕴。
《红楼梦》第五回有对“红楼女儿”未来命运的预示。警幻仙姑一出场唱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其“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就是“红楼女儿”未来的命运。第二十三回，暮春三月下浣，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这就是为给‘沁芳’二字来作一次最生动最痛切的注脚！”③
宝玉把这件事说给黛玉听，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在这一回回末，黛玉听见优伶们唱《西厢记》的歌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林黛玉一边葬花一边长歌当哭《葬花吟》，是对“红楼女儿”悲惨命运的祭奠。
溪水因落花而散发着馨香，那“沁芳”就是“红楼女儿”的香魂。把落花埋进土里，用批书人的话说就是“宁使香魂随土化”。第七十八回，贾政让宝玉、贾环、贾兰写诗凭吊因保卫青州恒王（实为明末山东青州衡王）而殉难的林四娘，贾兰作的诗又为“沁芳”做了注解：“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林四娘为“恒王”捐躯，鲜血洒在青州土地上，至今青州的泥土还散发着林四娘鲜血和精神的芳香。
2022年6月12日完稿
参考文献：
① 《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商务印书馆，2014.3
②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修订本），团结出版社，1991.7
③周汝昌《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