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彼年,冬末。
时节渐渐入春,满树梨花,白如雪,香似海。
不觉间,连风也开始酥软。
乘船,一路顺江南下,船行至墨城边境,船夫靠岸。
无忧掀开船帘,四下一瞧,早定好的归期,此刻却竟未见半个前来接她之人,而船舱内的小姑娘正睡的香甜,实在不忍惊扰。
无聊油然而生,从行李包袱中拿出临行前,在街边小镇买的小人书,坐在岸边,一树梨白下,随意翻阅着,一倏忽,就打了盹。
迷糊中,满鼻清香,似有大片大片的梨花飘落至发上,落在衣衫间,落在书本上。
无心去拂,眼睛涩的难受,着实睁不开。
整个人依靠在船头岸边梨树下,半眯着眼睛,像清醒着,又像是睡着了。
是梦,梦里,是那处早已荒废无人的小镇,是那年中元节的黄昏,夕阳沉下去半边,淡淡的天光映得草木越发的不真切,绕过开的郁郁葱葱的草丛,隐约的,有一个人的面容,淡淡浮到眼前。
她看见那人,依稀是俊朗的模样,瘫倒在草丛间,一只手捂着胸口,指尖娟娟流着鲜血,胸膛似因疼痛而起伏的厉害。
走近,面容渐渐清晰,忽的,啪嗒一声,只觉浑身猛然一震,她睁开眼,梦惊醒。是书落在了地上。
暗自舒口气,稳稳心神,这梦,熟悉至极,做过的遍数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做这梦。
只知梦里那人的面容,她从未真真切切的看清楚过。每当靠近之际,便也是梦醒之时。 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
默了半晌,她幽幽起身,又记起掉在地上的书,还未捡起,便再度弯下身去,指尖刚刚摸到那书,抬眼的时候,视线忽然触及不远处的人影。
一双白靴突兀的进入眼帘,有手伸来,依旧是那抹雪白。
他的手,与她弯腰捡书的指尖碰撞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温度,冷冰冰的,是出奇的冷。
无忧一怔,略缩了缩手,抬起头。
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深邃眼眸,淡淡的水蓝色,干净清澈,仿佛可以勾人心魄。
心有悸动,却也随着起身的动作,一并掩去。
有惊有喜,是他。
可是,有段时日不见,他倒是越发清冷了。
他显然也愣了片刻,身后随从悄悄走过来,提醒着时辰已晚,再耽搁下去恐怕回去的路难走,他这才仿佛回过神。
无忧缩回手,他捡起书本,兀自起身。
“可把你们寻着了。”
他拍打着书本上染上的灰尘及花瓣,递给她,笑道。
她内心仍是慌张,仓促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递过来的小人书顿住空气里,她没有去接。
“怎么,仍是不愿回去?”
随从紧着在侧提醒多次,他倒也是不着急,淡然自若与她继续说道。
无忧看着他,支支吾吾,满脸羞愧,摇摇头,后又想起什么,点点头,却又记起他眼盲瞧不见,便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心突突跳动着,只是说不上话。
前些时日,船舱内那位睡的香甜的唐氏姑娘,嫌待在他府上憋闷,他又成日忙的很,几乎隔上几日才得以见上一面,话也顾不上说。
其实,他这人喜静,冷清冷性,纵使日日相对,怕是也说不上几句话。
那小姑娘就偏不喜静,尤为爱热闹。这不,听说江南处处好风光,心生一计,趁他不在府中,拿了些银两,带了些换洗的衣服,软磨硬泡拉着无忧,爬着墙头便上了去江南的船只。
唐姑娘想去一赏江南风光,而无忧惦念着远在江南的姨母,瞧着萧廷成日忙的不见人影,怕是早忘记所托之事,便寻思求人不如求己,顺了唐姑娘的意,一同溜了出去。
但是,江南路远,又逢乱世,小偷小摸颇多,所有银两被偷了个精光,无奈之下,只好书信他府上,他命人快马加鞭,为她们借了一艘小船。
于是此次江南之行,便更加显得滑稽。
江南没去成,美景没赏成,姨母未见到,无可奈何,只得打道回府。
走神的空隙,唐姑娘已然睡醒,揉着一双睡眼,迷迷糊糊起了身,掀开帘子走出来。待睡眼清醒,瞧清了眼前的人,整个人浑身一颤,三魂七魄险些飞走,匆忙靠近了无忧身旁。
低声喃喃:“你说找人来接我们,怎将他寻来了?”
无忧侧头:“不寻他,还能寻谁?”
唐姑娘欲言辩驳,却也道不出其他。
此次瞒着他偷偷跑出去,身上银两被偷光,她急得没了法子,就差端个破碗沿街乞讨,所幸此行有无忧作陪,她比自己年长些许月份,性子也比自己沉稳些,说是让她莫慌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果真不出几日,当真来了条小船接她们回城,却不曾想船到桥头见到了他,她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无忧与他通了书信求救。
燃眉之急是解了,可还没玩够的她,又要重回那冷清清的府邸了。
想来无忧所言却也无错,她们二人无处可归,能寻之人,便只能是他。
再想来自己偷跑出去之事,总觉得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只手紧攥着无忧的后衣裙,本想道句抱歉,话到唇边竟变成“萧公子的小船来的及时,若再耽搁一日,我与无忧便只能去乞讨了”
萧廷眉一挑,稍有片刻紧蹙,未应那话。
唐姑娘在无忧身后,自是没有瞧见,无忧却真真看入了眼中,只是还没看真切,便淡淡隐去了。
无忧抬手,接过那本顿在空气中多时小人书,笑着为她掩饰,揽过一切错:“是我年纪小不懂事,硬是拉着唐妹妹同我出府游玩,让萧公子跟着操心了。”
萧廷低头一笑,意味深长,究竟是谁拉着谁,他心中自然一清二楚,并未揭穿:“那随我回城吧。你若待在府上实在憋闷,过些时日,我送唐小姐回去时,带你一同去瞧瞧。”
带上她?一同去?这对她来说,颇为意外,却是心动的很,连嘴角都不自觉染上笑意:“一切听从萧公子安排就是了。”
身后的另一个小姑娘同样的欢喜雀跃,只是这样的欢喜比起无忧更多了些许,无忧喜上唇角,掩在心底,她则是喜在面上,连声音中都带着掩不住的激动。
“这么说,过些时日,我便可见到爹娘了?多谢萧公子。”
说着,她终于从无忧身后探出身来,冲他俯身作揖,以表感谢。
萧廷眉又是一蹙,再很快舒展。
他的确看不到她脸上的欢喜,但能听得出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自己,飞向远方的万分期待,甚至连这几日都等不得,爬着墙头都要逃出府去。
她就这么巴不得离开自己吗?
他没有说话,转身踏着一路梨花而去。
无忧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怔了怔,随后跟上。
这般清冷她早已习惯,只是,他好似不太乐意听她身旁的小姑娘称他为萧公子。
可这小姑娘倒乐意的很。
那么自己呢?听惯了身边众多姐妹唤他萧哥哥,她倒是真想同样唤上一声,却多年来未曾唤过,总是规规矩矩叫着萧公子。
以至于有一日他打趣的说她尤为特别。她受宠若惊,不曾想,竟靠着规规矩矩,在他心中占了一席特别之地。
思绪飘飞,胸腔便莫名一股酸楚隐隐揪着心尖,她低头笑了笑自己。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人言可畏,她这么一叫,他便也这么一听。
落世为人,总有无奈,不管是谁,必须承受,更何况,她是寄人篱下,半点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