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阑风，沾湿胡雁羽翼。石径远斜，苔痕泼墨，泥漉漉脚印成行，通向尽处酒家。
又是一年九月。
掉了漆的旧桌孤零零搁在角落，趴在上头，酒坛凌乱倒着，十来个糙瓷碗胡乱堆叠，挡住大半身形。脸埋在胳膊间，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老榆木发出闷闷的响。
忽地桌子一晃，继而是陶器落碎的脆响。侧过头，露出半边脸来，眯着眼，视线在来人身上晃了一晃，乜在文士装束上。
“碰掉了我的酒。”抬起食指，朝他一摇，一勾，“你赔。”
今夜又有雨。

“好。”
其实我无所谓是花雕，还是更烈的烧酒，就像无所谓对面坐的是前任“蜜饯”，抑或其他往来行人。吴璐在这里，或许是巧合，或许因为那年春日正好，他立过集英殿，踏过同样细雨泥泞的小径，饮下一杯未醉的酒。酒里满是狂妄、意气，和朝暮无常。
我想起太学生面前缓缓展开的山河战图，和终究未及一见的真定雪。分明不盲么，非指着杨家叔侄说是娇娥。回忆起的时候想笑，随即眼眶有些发烫。那一瞬间，我是真怀疑过他的。
小二在此时姗姗来迟，店家酿酒有一手，却不大会收拾鱼，过了这许久，才料理出个模样。那是一尾黑鱼，圆钝的身子扎实有力，生前在河中游荡，也曾是员悍将。
“吃鱼么？“抽出筷子递给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年细雨，款款走来的窈窕女郎，一双璧人，落花铺满石径……

我也尝了尝，都很好，不止是酒和鱼。
“留下吧，掌柜小气，换酒要附赠一篇说辞，聒噪。”准确地一筷子，先于他箸抢下一块鱼腹，“喜欢就是合适，我瞧着，很合适。”
花雕配螃蟹，清风配朗月，莳花必有二三松竹缀，世人惯于将爱物成双作对，安排妥帖。我则是牛嚼牡丹的老手，心思向来不在记这些上，现在，倒也无人会当面指摘。物与人都是这样，谁当真离不了谁呢？王娘子，有容，亲族，友人，我并不是谁不可或缺的部分，大概曾经也不是。有没有我，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就像碗中的花雕，有无螃蟹点缀，十几年攒下的醇香不损一丝一毫。
酒坛不大，来来回回，倏忽将尽，便又换回烧酒，一盘子黑鱼也翻了身，白生生的刺剖露出来。
“我要去幽州。”我问吴明瑞，“你会来送我吗？”

军中人对吉凶口彩也颇为在意，于是我端着筷子，陷入两难：是任这鱼袒胸露腹地躺着，还是恭恭敬敬翻正回来——后者却要又犯一次“翻”？办法总是有。我喊来小二，不拘什么鱼捡好的再上一条，这次，是绝对不翻的。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换个问题。
“那您来。”
店家的猫溜到脚边，眼珠四处打转，大约是馋。托着毛绒绒的身子举它起来，身量不轻，不晓得吴明瑞的猫是否也这般胖法。
“带猫来啊，洗老原先总念叨它。”

“念叨它吃多了栗子糕，壮能‘夹道’。”
夹了一块鱼肉丢下，放见食忘义的胖猫离开。想起家里刚混出几分熟的十四，倒要记得找人看顾它。我是注定养不长什么东西的。
“在京城。在不在，也没什么分别，北边挺好，就是听说冬天风更大些。”
我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好。”
晚凉幽径，绕此森木，江南江北，不拘一时相属。
于是这杯酒，尽在江湖夜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