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铁塔煞神
马芳铃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她就成了将整个客栈屠诛殆尽的女魔头。
昨日黄昏幽幽,路小佳轻飘飘地抛了句话就跑,只留马芳铃和小鹦哥花生四目相对。
“好吧,也许在他的眼中,我真的是个累赘。”马芳铃想。无法否认,这个想法的的确确伤了她的心。但她却不是个轻易沉浸在悲伤中的人,“我功夫这么弱,路小佳自然看不上。”马芳铃又思忖起来,“无论如何,明日还有骑射赛呢,最后一天也可以好好的和他游城一番。”至于拳脚功夫,求仁得仁谈何容易,她便宽了心,总不能盼着明日就如话本说的那样遇见一位世外高人承袭他毕生绝学吧。
烛火摇摇,马芳铃趴在桌上琢磨着明日的线路,直到夜深,也没见着路小佳半点影子,一阵冷风适时吹来,她终于撑不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路小佳一早就回来,明天又是美丽的一天,入梦前她仍朦胧地想。
马芳铃似是被一阵体寒催醒,又似是被“叽喳喳”地鸟叫吵醒。
面颊上有些刺,又有些凉——花生站在了她的脸上。
“好你个小东西!原来自己会开门!”她引着小鹦哥花生站在她食指上,这小东西得意地咂着喙,不远处桌上铁笼的小栅门已被推上去了。
她刚想再逗逗它,忽身体一颤打了个喷嚏。“糟糕,昨夜没盖好被子。”马芳铃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软,鼻息阻塞。立即让花生离她远些,披上衣服打算下楼打壶热水。
她就不该喝那热水。
天光乍破,大堂里暗沉沉地空无一人,大门紧锁,连倒架在桌上的椅子都没放下,只有最中间的那张桌上摆着一只木桶。马芳铃离得远远的,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鼻塞,闻不见那抹布水的臭味。她借着薄弱的晨曦,摸索着去了后厅,依旧没有一个伙计。
“真该好好学学万马堂的家仆们!”她对着不存在的客栈伙计发了下小脾气,动作笨拙地试图烧热水。不消一刻,黎明的光芒渐渐亮了起来,而马芳铃已经累的摇摇欲坠,这烧水的铁锅的是如此的沉,装水的大缸是如此深,更别提这柴火是如此的难以点燃。堂堂万马堂大小姐,何时沦落到做这等事,马芳铃头痛欲裂,风寒不但让她没了嗅觉,连耳道也开始痒痛发涨,仿佛一头栽进了海水,耳边竟是些白浪杂音,好容易听得客栈后方依稀传来了人声,马芳铃一个歪斜的箭步冲回了大堂。
“还?有?谁?!!!”她发誓自己嗓门从没这么大过,生怕没人听见来帮她烧热水。
“呼啦——”,从后院方向一下涌出数十人,一帮捉刀持剑的武林中人将她团团围住,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堂瞬间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因为桌椅板凳的缘故,有的人不得不缩着肩膀,有的人抬着胳膊,还有的被逼着面对墙角没空档转过来。
这场面和马芳铃期待的很不一样。
“这女魔头好生嚣张!杀了整个客栈的人都嫌不够……”她听见有人喝道。
可能是她的风寒太严重,已经开始听不懂人话了。
“快看!手指都在这!”有人脸色惊骇地指着几步远处的那桶抹布水。
“残忍至极!”“嗜|血!”“变|态!”她听见众人纷纷骂道。
空气浑浊,人声嘈杂。马芳铃昏沉难忍,视线也模糊了些,她眯起眼睛试图去瞧那木桶,刚往前走了两步,周围人迅速往后退了十步。
“咱们人多,一起上她死定了!”“这婆娘不见得多厉害!”“兄弟们,上!”这些人边后退边咬牙切齿道。
现在更多的人被挤得脸朝着墙。
马芳铃怕他们挤出踩踏事|故,慌忙站在原地,也不去瞧那桶了。
正在此时,忽地传来一道低沉深长的声音——“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造此杀|孽?”
来的是一个黄衫红袈裟,头顶点疤,须眉白胡的老和尚,扮相和小画书里的别无二致。只见他双手合十鞠了一礼,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马芳铃也是守礼之人,勉强双手合十,试图解释:“大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善哉,善哉,看来女施主一时被心魔所控,才铸下弥天大错。”老和尚道,“老衲乃法悟寺住持玄空,心魔不除难免重蹈覆辙,还是跟老衲走一趟吧。”随后他又对四周的武夫道:“此事非同小可,也不应囫囵定罪,需细细省来,不日,法悟寺必给武林一个交代。”
听得旁边人纷纷说道“大师太仁慈了!”“这妖女度化不得!”“大师切莫以肉饲狼啊!”
马芳铃终于意识到自己摊上麻烦了。还不待她辩解,那玄空大师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她走向后院。
马芳铃先前从未踏入后院半步,此番一眼就看到地上数十具尸|体,不由得吓了一跳,再一瞧,连客栈伙计也在其中。
看来他们并不是有心偷懒。
昨日刚刚结识的赵南安也在,除了她和不在场的路小佳,整个客栈无一幸免,她叹息后心下了然,就是因为这样这波人才一口咬定凶手是她。马芳铃眉头紧锁,如此认定也太过草率。乍看之下,伙计和住客相互毫无关联,什么人下的了如此狠手?
“大家快走,一会官|府的人来了就糟了。”忽有人催促道。马芳铃抬头一看,这些人已在后院的墙上搭了软梯,看来他们就是这么进来的。“切不可乱碰,别留下任何痕迹!”还有人提醒着。
这就是第二个古怪之处了,客栈出了事连她都毫无察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这帮人如何得知消息?还有那老和尚,出家之人为何管起俗事来了?
看着一群莽汉笨拙地攀着梯子,甚至先前持重庄严的玄空都显出几分蹩脚,马芳铃眼中不禁浮出轻蔑之色,一路上都冷着脸,因此无人轻易靠近。
法悟寺坐落在长安南郊的仓山之上,浓雾弥漫,钟罄渐起,清冷苍凉。一群匹夫不知何时嚣叫着散去了。马芳铃入了寺,四周的人便换成了沉默的持棍武僧,显然是防她突然脱逃。令马芳铃感到意外的是,住持玄空并没有立即开展审问,而是将她“请”进了寺里的铁塔。
此塔名曰镇恶塔,实则不过是一个形状似塔的锥形铁皮屋,有数丈之高。铁墙很厚却起不到丝毫的保温作用,不用想就知道这里冬冷夏热,所幸正值初春,温度尚且得以忍受。然而这铁皮塔几乎密不透风,只有至高处开了一扇小小天窗。马芳铃一进去就感到难以呼吸,更加昏沉。
“嘭!”铁门在她身后合上,随后便是铁栓插闩的声音,里面空无一物。马芳铃已强打精神故作镇定的走了数里路,不但没吃饭更是连一口水也没有,终是撑不住跌坐在了草垫上。也许路小佳现在已经回到了客栈,希望他没事。她实在是太累了,再思索不透这诡谲的局势,靠着冰凉的铁墙几乎陷入昏睡。
有限的光束透过天窗打进铁塔内,只照亮了在空中漂浮的微尘,再看不真切四周情景,忽然对面的铁墙上有黑影闪动,惊的马芳铃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这座铁塔还关了别人!
马芳铃把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努力不发出丁点声响。她小时候听了不少这样的故事,被关在黑暗中的人,大多蓬头垢面,面部扭曲,展露着缺少牙齿的疯狂笑容。
倒是对面先发了话:“你做了何事?为何被关进这里?”音色醇厚,语气不咸不淡。
马芳铃稍稍放下了些害怕,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对方再无回话,铁塔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马芳铃反倒忍不住了,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见一人披发布袍靠墙而坐,灰发长须,年岁与她爹爹差不多,处在这等落魄境地竟一丝不乱,神色坦然。马芳铃从衣袋中摸出了一颗梅子糖,递了上去,“前辈,吃糖吗?”
那人目光一扫,“哼”一声,拈起那颗糖吞了下去,道:“我乃江湖第一大恶人,与你这无辜之人无话可说。”
马芳铃心道:此塔名曰镇恶塔,天下第一大恶人在这里头也不稀奇,大概那秃驴觉得我罪无可赦,跟这位前辈也差不多。可此人举止乖张,气质不俗,马芳铃更是好奇,便又掏出了一颗糖:“前辈就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呗?”
那人却冷声道:“原来你有不只一颗糖,却想一颗一颗用来套我的话。”
马芳铃笑道:“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并非想套前辈的话,只是无聊说说话罢了。”说罢便将衣兜一翻,先前上街买的糖全哗啦啦的掉了出来,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块玉玦。这是薛此夜上回给她的,竟一直揣在这件衣裙兜里忘记拿了出来,马芳铃刚想捡起收好,那人却一把将玉玦抢了过去,仔细地端详起来。
水色的玉玦中凝着灰绿的云絮,中间环口及小,缺口及细,用紫色的丝线系着,玉面干净没有纹路,成色极佳,打磨精细,只是上面刻了一个“夜”字,笔画粗糙,竟如孩子的字一般。
“你从何得来的?”长者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是我当年……”
竟有如此的巧事?马芳铃稍作迟疑,老老实实地交代:“这玉玦是凝苍谷少主薛此夜交予我,作为信物的。”
“凝苍谷……薛……?”那人轻轻呢喃,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欣喜之色,接着更是仰天狂笑起来。凝苍谷的上一任主人是“踏江摘月碾为丹”的妙手薛凝薛夫人,而她的独子薛此夜不过是两年前才挑起大梁名动江湖,薛此夜的父亲姓甚名谁却从未有人知晓。马芳铃心念一动猜出了七八分,嘴上却不多言,只静静站在一旁,任凭这笑声在空旷的铁屋里回荡。当笑声停止,长者脸上笑容依旧,“信物?是他予你的定情信物吧?”
马芳铃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面,解释道:“虽说是这个意思,但不是这么回事……”
那长者却不管她说什么,大笑道:“老天怜我,我仇凤鸣困于此处二十载,一朝不但给了我一个儿子,竟连儿媳都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