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据说是个招魂的人。
他给自己编了一套似是而非的身世——他家据说世代招魂。但在他的故事里,他家虽能招魂,他自己却干不了这行,因为“他没魂根,不能使死人安息,还搅得活人不得安宁”。这话真有意思。死啦死啦还有句话,说人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而死后未竟之事将终成未竟。死人不能安息,活人亦不得安宁,就因为这未竟二字。愈是未竟,愈是沉重,天长日久,生长为庞然的怪物。小醉曾在孟烦了面前说起,说你马上就会站在南天门上挥舞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的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烦啦却慌张地低下头说:“不要提,不要提。”大家都绝口不提,视而不见,好像这样那个日渐沉重的怪物就会自行消失。而死啦死啦在这时候出现。
他这人,没魂。我反复看了三遍,我觉得他没魂。因此他会对烦啦说,从相遇起你的团长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也衰老和不信,如果非要说他信点什么,那就是“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他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
可就这也算信吗?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其实死啦死啦还给烦啦解说过的,“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的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这是他认为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但这解说仍然模糊,仍然琐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四处使力的结果就是不够有力,至少不如少年中国有力,甚至不如铁血卫国有力。
他偷了一个名字,戴着从死人身上扒的军衔,信着那些似是而非,大而化之的东西,但这都不妨碍他做事儿。虽然问题很多,但他倒真的一直在解决问题,至少先解决他眼前的问题,不论大小——多少有些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说得好听了叫做事儿,说得不好听那叫穷搅和。死啦死啦就是这么一个穷搅和的妖孽。他可以把散兵游勇捏成一个团与日|分隔|军对战,力挽狂澜拒敌于怒江西岸。他让这个临时组建,破破烂烂,且被己方遗弃的团在一天之内挡住了装备精良的日|分隔|军十六次进攻,最终于日|分隔|军倾泻的炮火中耗尽。他在公堂上大放厥词,谎话连篇,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小命,而且又骗到了一个团。他让丧失斗志的敌军小队突破自己的防线进入后方侵扰百姓,只因为他觉得本方的军人和人民都过得太过安逸,安逸得要命,要命的安逸。他为了给他的炮灰团搞到枪炮装备还睡了好几个军需官的小老婆。他在解决问题,他在做事儿,有一件算一件。除此之外,没别的奔头儿。
他与小书虫先是相见恨晚,三分钟之后又马上势同水火,因为二者对于现状的不满一拍即合,却因为各自相信的解决方式不同而终究要分道扬镳。小书虫信少年中国,死啦死啦不信,在他看来这叫空谈误国。所以我觉得他没魂。他什么也不信,可能动摇过,但终究还是不信。反正信来信去都是在空谈误国,他只做事儿,只能做事儿,除此之外,没别的答案。他在恳求老麦留下来的时候说:“…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他在与小书虫争辩时又说:“没答案也要做事儿,这才是做事儿!”直到死啦死啦真的死掉的前一天,他仍然没有答案,他也不再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他对虞啸卿说:“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的世界,有生有死的,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的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