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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孤村迎羁客，大雁催行人。
从今无战乱，归乡庆余生。

夏子华向前踏出一步后，他那被夕照拉成二丈长的影子恰巧抵达了秦文驿的墙根。
他三年前来过此地，当时越国与秦国刚爆发战争。他傻乎乎地参军，跟着越国的所谓“王师”西渡大江。几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将土地踏得震颤：三年之前，天下没有人想过秦国会赢，于是江东子弟都乐于从军，只想着挣一个功名衣锦还乡。
哪知秦国君闰氏刚勇果断，军师怀氏又神机妙算，三年之间硬生生将两国状况倒了个个儿。夏子华的许多同乡，没挣到半分功名，便把命赔了进入。好在夏子华伶俐，虽没杀几个敌人，自己的命也保得好好的。
一个月之前，秦国轻骑绕过越国主力，寻到越国君申氏主营，一举袭击得手，越国君遭流矢击毙，两国之争以秦国完全胜利告终。夏子华头顶上的十夫长，带着十几个弟兄向东狂奔，一路躲躲藏藏，总算躲过了秦国的铁蹄。
安稳了几日后，十夫长提议大家伙儿啸聚山林，都做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夏子华婉拒了，他只想着快点回到江东的老家。十夫长也没阻拦，还把自己的佩剑送给夏子华作为饯别礼。
秦文驿以前便是越国的交通驿。过了秦文驿便可乘船渡江，之后就是夏子华魂牵梦绕的江东故土了。

不多时，掌柜的端上半斤猪肉，一壶好酒。夏子华只看得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把食物往口中塞。
“客官干什么营生？”掌柜的看着夏子华吃食，便凑过来询问。
“我本是江东一武师，三年前说要过江来闯一闯，谁知烽烟四起，就再也回不去咯，只能四处卖艺营生。如今战乱平息，便想着归乡去。”夏子华知道掌柜会如此询问，早已编好台词。
掌柜点点头，又笑道：“如今天下可太平啦，英明神武闰王爷打赢了仗，咱们老百姓都有好日子过。”
“哦？怎么说。”夏子华说话有点梗塞，没想到在百姓眼里是如此看待秦国。他心里似乎有点东西堵住了， 又说：“可是秦文驿以前是越国的土地啊，这下不就变成敌寇入侵了么？”
“嗨，哪能比啊，比不上您知道么？”掌柜一听这话，连连摆手。“有早些时候从西边来的客官，跟我说了，这秦国占领城池之后啊，对咱们老百姓是分毫不取，却专门打压那些土豪劣绅。打压他们得到的土地，牲畜，粮食，都叫百姓分喽。您说说看这历朝历代，凡破城者，必定是耀武扬威，烧杀抢掠。像秦国，像咱们闰王爷这种，不但不害咱们老百姓，还把地主家的粮食都分给咱们的，可能是破天荒头一遭啦！”
掌柜并没有注意到夏子华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眉飞色舞地说到：“再说那申老头子，就几个月之前，刚立春时，可能是打不过闰王爷，就把气撒在咱们身上，要加赋税，一石米的二分之一都给他拿去了。可就算这样，该输的他还是得输。然后闰王爷驾到，也是听西边的客官说，立马把赋税降到了从前的十分之一，这还是说以后的，在百姓安顿好之前一律免除赋税，这怎能不叫咱们的老百姓敬服啊。有时候小的也在想啊，是不是就是因为咱们一人半石米，把越国的兵都养得肥头大耳的，所以打起仗来一个不如一个。哎，说起那些兵老爷我就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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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华越听感觉身体越凉，仿佛之前死去的同乡都抱住了他。有中埋伏的，有不顾一切向前冲锋的，有为了保护长官身中数十箭的……听到后来只觉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实在忍不住了，便向掌柜吼道：“ 怎么不让兵老爷来干死你这老小子！”
夏子华刚把话说出口便后悔了：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正想着这顿饭如何解决呢。现在开口骂人，恐怕更不好办。
然而，夏子华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口的一刹那，整个秦文驿突然被潮水般的巨响包围了。夏子华打了一个冷战，这种声音他知道，千军万马，金戈铁钺，如钢铁的浪潮般汹涌又森严：是秦国的大军！
掌柜的只看到夏子华神情激动地张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门外的声响愈发巨大，到后来已是震耳欲聋，掌柜的和夏子华都不禁捂住耳朵。又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声响才渐渐平息。终于，整个秦文驿变得一片死寂。被秋日渲染得发亮的空气中，只有战马的鼻息在轰鸣。
夏子华与掌柜连忙跑出酒馆，只见一名将军脚踩大宛马，头戴黄金盔；腰悬七星剑，背挂铁胎弓。手执一卷文书，沿石板路纵马走来。

“是秦国的将爷！”掌柜掩饰不住兴奋，细声跟夏子华说到。
夏子华右手握住剑柄，微微发抖。三年以来，无数厮杀战斗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实在没办法对着敌国的将军平静下来。
将军开口，声若洪钟：“秦文驿的父老乡亲们，都请出来吧！”
驿中男女听得巨响，早已关门关窗，闭店打烊，听到将军说话，这才稀稀拉拉地打开门窗，走出屋来。
那将军看到乡亲们似乎聚集起来一些，便摊开文书，朗声道：“越国君申，残虐无道，缺智少勇；视社稷如玩物，人命为芥草。越国相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卖官鬻爵，淫人妻女，滔滔罪行，罄竹难书。越国都督离，不义匹夫，临阵脱逃，平日里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此三人倒行逆施，罪恶滔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我秦国君闰，英明圣武，修仁修礼；以德服人，百姓倾心。我军纪律森严，百战百胜，于六月廿三日，攻破越国国都，取此三狗贼首级……”
围观百姓们于前面那一大串文绉绉的一知半解，但这两句可听清了：越国国君，国相，都督竟均已毙命，越国都已陷落。这乃是天大的消息！
“闰王爷神机妙算，竟已要了那三人狗命。”掌柜听到此处，高兴得只差拍起手来，捉住夏子华的衣衫拼命摇晃着。夏子华却听出不妥：六月廿三日是国君申氏遭突袭被杀不错，但申氏乃是在前线驻扎时被轻骑突营，离越国都遥远得很。念及此处，夏子华轻声对掌柜说：“掌柜的，越国都在江东那，离这里能有六七百里，这姓闰的从西边攻来，哪能深入敌后数百里，要真是这样，这大江两岸早已乱套了，能像现在这般祥和吗？”
掌柜白了他一眼：“你个耍剑的，能有什么见识？闰王爷是何等样人，他说的还能有假？我且问你，你也知道秦文驿是越国地盘，要是申老头子没战败，闰王爷的大军能这么整齐的到这儿来吗？”
夏子华刚要辩驳，只听那将军继续说到：“从即日起，秦文驿已归入秦国治下，凡秦国百姓，三年内免除一切赋税杂役。望千万百姓，休养生息，抚平战乱之痛楚，社稷大同，指日可待！钦此！”
之前的话都是家国大事，于秦文驿百姓们犹如春风过耳。然而“免除一切赋税杂役”这八字可听得真切。百姓们尽皆拜服，匍匐在地，高声叫到：“闰王爷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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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军对左右说：“传令下去，让弟兄们今晚就在这一带扎营歇息，切记不能惊扰百姓。”说完便下马来，随从也不带，走到酒馆前，看夏子华衣衫褴褛，只像个浪荡江湖的侠客，便向掌柜作揖到：“在下能否在贵店……”
话没说完，掌柜立马拉住将军往里走：“将爷请，哎哟，小地方破旧，寒碜了您老。”夏子华不想与这将军共坐一堂，也快步走到店里，三两下把猪肉吃干净了，又灌了一大口酒，小心翼翼将十张大饼放在包袱内，便要离开。
“哎，客官，您先结账。”掌柜原本便担心他没钱付账，手上招呼着将军，眼中却不忘盯紧了夏子华。
夏子华略显尴尬，他原本想浑水摸鱼趁乱逃跑，这下只能乖乖回到店内。他假装将腰间摸索个遍，最后无奈摊手，将长剑拍在柜台上：“抱歉了掌柜，归乡路途遥远，盘缠早已用光，这剑随我闯荡多年，好歹也值半两银子。”
掌柜一叉腰，便要发作。夏子华马上陪笑道：“掌柜的您先别急着生气，先看看剑，这可真是把宝剑啊！”
掌柜想起说书人说的干将莫邪之类的名剑传说，也是心念一动，回头看剑，乌漆铁鞘，死气沉沉，拔出一看，剑身略有锈迹。掌柜气得把鞘一扔，骂道：“你个混小子，穿个破衣裳，拿把烂铁，身上分文不带，就想出来吃白食，我可***奶的吧！”
夏子华自知理亏，只能边陪着笑脸，边找退路。掌柜得理不饶人，上前一把捉住夏子华的衣襟。夏子华下意识地把手推开，一推一扯，一件物事从夏子华身上掉落出来。
掌柜定睛一看，一块不大不小的玉佩静静躺在地板上。玉是好玉，温润不显，富家公子哥儿腰间带着，尽显风流。还没瞧清楚呢，已被夏子华迅速捞起，放入怀中。
掌柜狞笑道：“哟，这不是有点儿小财吗，要是您真的出不起这酒饭钱，只能拿这玉佩来当喽。”
夏子华慌了：“不……不行，这玉佩是别人送给我当礼物的，你……你……”本想说拿命去抵，又想到没了性命就回不了家乡了，只能打打折扣。“你把我臂膀砍了，把我眼睛挖了吧，总之不能打我玉佩的主意。”
掌柜气得几近说不出话来：“哎……你这还有理了？谁他奶奶的要你的臭眼睛，臭手，啊？”

两人正争执不下，坐在一旁的将军发话了：“二位少安毋躁。”
两人一听，都收了手。将军把鞘捡起，把剑插入其中，归还给夏子华，看着他缓缓道：“这位小哥什么来头？”
掌柜抢先答道：“江东来的穷武师，就是一混小子。”
将军一拍手道：“这不就得了！”
“得什么？”别说掌柜了，夏子华自己也大惑不解。
将军对掌柜道：“您也是开个小酒馆的，都是穷苦老百姓，谁也不能嫌弃谁啊。您好歹还有个固定营生，他呢？飘如浮萍，吃了上顿没下顿，您就不能可怜可怜他吗。”
“这……”掌柜刚想说话，将军又抢着道：“可能您也听说过，咱们秦国就爱抄那些地主，乡绅的家，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他们欺压百姓。您这样做，岂不是跟……嗯？您说是吧。”
掌柜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气道：“得嘞，合着就是今天碰到了个乞丐，还得施舍给他半斤猪肉十个饼呗。”
将军道：“我觉得您这说法就很有问题，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家都是闰王爷的子民，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向谁乞讨。哪个有困难的，就互相帮助呗，一定要咱们每个百姓都想通了，社稷大同才能实现啊。”
掌柜瘫倒在长凳上，有气无力道：“随您喜欢吧。你们都是在闰王爷手下做事的，见识自然是高的。”
将军解下自己的七星剑，放在柜台上道：“这样吧，一剑换一剑，用此剑付清小兄弟酒钱可否？”
眼看这将军已给了双方台阶下，掌柜的也不好再执着。他收下七星宝剑，对着夏子华挥挥手：“走吧走吧，今天算你遇上贵人了！”
夏子华看着将军，想要道谢却又说不出口，一拱手，便要告辞。
“小兄弟稍等。”夏子华刚迈出半步，又被将军叫住。夏子华回头，只见将军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你说你已身无分文，剑乃防身之物，切不可随意当走。这些盘缠，你可路上捎带着。”
“将……将军，你们秦国的兵将，都是这般慷慨么。”夏子华声音有些颤抖，眼中竟稍微湿润。
将军大手一甩，豪气十足：“当年我也跟你一样是个穷小子啊，因为跟了咱们闰王，这才发迹。 我心里从未有一天忘记以前那些苦日子，也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忘了根本。”
夏子华心中此时还哪有半点敌我之分，只剩感激敬佩之情。当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小人谢过将军！”便接过银子出了门去。他仰起头来走着，为了欣赏夕阳，亦是为了让泪水不留下来：独行十余日，每**里逃生，凶险万分，只有现在才感觉到人间的温暖。

出了秦文驿再走约莫小半个时辰，最后一寸夕照也已沉入大地。
夏子华这些天已走惯了，现在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周围不见半点星火，他心中自是没有丝毫慌乱。找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爬上去便歇了。心中只想着当年临阵杀敌之事，又想到将军慷慨豪迈，心绪繁乱，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睡梦中也觉得天崩地裂，自己仿佛蝼蚁置身沧海，尘土被马蹄践踏。
次日清晨，夏子华便再赶路。再走了一个时辰，夏子华只见天地远处愈发茫茫；耳边轰轰声渐次传来，心中一喜：眼前便是大江！于是加快脚步前进。再走数百步，豁然开朗：只见滚滚大江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怒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正所谓：
江海无常势，兵马有严行。
纷纷破浪至，社稷鸿毛轻。

夏子华走近江岸，沿江再行二三里，便见得秦文港，当年他就是随大军从此处登陆江右。想当年越国的大军在这江上百舸争流，码头上也是热闹非凡。现如今不知怎地，江边只稀稀拉拉有几条小船，应是战乱把许多船家都吓跑了。秋风一吹，徒增萧索气息。
进了秦文港仔细一瞧，江面上活动的船皆是些小渔舟，莫说船家不载客，就是他载，这船也抵不过江心的大风大浪。港湾处倒是停着大小客船，可看起来都是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的，也没甚指望。
夏子华干脆一屁股坐在码头墩上等候，江上清风拂过也甚是舒畅。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不知从哪儿跑出一个老翁，钻进一艘客船。夏子华马上跑过去问道：“老伯，这船是要过江吗？”
船家可乐了，没成想刚开张就有生意上门。又估摸着这战乱刚平息，不会有太多人来乘船，便想着在眼前这楞小子身上宰一顿狠的。于是故作姿态道：“如今天下不太平，这方圆数十里恐怕只有我一家可过江了。过江一趟五两白银，先付钱，后开船。”
夏子华摸摸怀里的银子，也有十两重。刚想掏出，又觉得五两实在太贵，于是装作凶神恶煞地把长剑刷地拔出，剑尖便在船家面前晃悠：“好哇，你这是发战乱财了，你的良心过得去，也得问问小爷的剑过不过得去！”
船家被吓得不轻，抖抖索索地向后退，口中仍是硬撑：“方圆数十里，只、只此一家，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夏子华还要继续恐吓，忽听身后有人道：“不必如此！”
夏子华一回头，只见三个中年男子不知何时也登上了码头。此三人都是商人模样，锦衣华服，腰悬宝剑，最后一人手上还提着一捆长矛。只见为首那男子右手一挥，竟掷出一两黄金，落在码头上。
“船家，这艘船被咱们兄弟三人包了，请你即刻启程。哦，当然这位小哥算我们捎带上的，算我们哥仨请了！”
夏子华此刻开始怀疑是否他从前所有的运气都一股脑钻到现在了。前有将军送银，后有富商包船，这一路上净是贵人相助，这运气实在好的让人心花怒放。
但还是先客套一番为好。夏子华假惺惺地摆手：“鄙人也有盘缠在身，不必劳烦……”
“兄弟不必如此。”为首男子一手按在夏子华肩膀上。“行走江湖，仗义为先；互相帮助，算不了什么。”又对早已惊呆了的老翁道：“船家，麻烦置办些好酒好菜，这一路上可不能饿着肚子过江。”
那老翁终于惊醒过来，连忙把黄金放入怀中，笑道：“几位爷可上船稍坐，我这就去岸上张罗。”便匆忙出了码头。
四人进舱坐定，夏子华拱手道：“三位大恩感激不尽，未知尊姓大名？”
为首的华服男子道：“我们三兄弟本是江东人士。在下张亭，这位满脸肌肉虬结的是我二弟张台，扛着长矛的乃是我三弟张楼。咱们三兄弟在数年前踏入江西，本想长长见识，谁知爆发了战事，大小渡口皆被把控，不能归乡。于是咱们拿本钱搞了点儿兵器，四处倒卖，三年之内生意也做得不小。如今战乱平息，便带些钱财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