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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夫妇】泞路伴雪行,千里知情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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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江苏1楼2017-08-04 22:58回复
    这世上万事万物,有黑便有白,有阴便有阳,就像阳光和寒冰,总是对立。
    但你不会知道,有时阳光和寒冰相遇,会是怎样的情景,究竟是阳光融化冰川,还是冰川折射阳光?
    不得而知...
    叶开和傅红雪相对而坐,一个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一个脸上是千年不化的寒霜。
    “你从不喝酒?”叶开笑道。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吃饭的动作,一口饭,一口菜,吃的很慢。
    他只用一只手吃着饭,而另一只手始终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他慢慢将碗里最后的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向叶开。
    叶开的微笑像是阳光一般,让人觉得刺眼。
    傅红雪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了,凑近说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的眼皮动了动,“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一番思虑之后才说出的,就好像他口出说出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他都需要负责一般。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为什么?”叶开看着他无波无澜的眼睛道,“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他一双细长的眼睛扫过这屋子里的人,叹了口气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个看着舒服的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你肯不肯?”叶开转头看着他问道。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调笑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若是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了聋子一般,想不听都难,然而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更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配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了叶开面前,手里那一杯酒,一滴未漏。
    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也一定是很讲究的,只可惜,叶开没看见,傅红雪也没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把玩着方才从地上捡来的半朵残菊,“不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笑了,嘴角勾出一个轻淡的笑容,“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也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依旧把玩着那有些脏的残菊,“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呛”的一声,剑已出鞘。但他手里拿着的,却只有一个剑柄,而剑,还留在那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精钢铸就的剑身已断在了那剑鞘。剑柄虽拔起,剑身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滑入了剑鞘里。
    屋子里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这地方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这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无论哪一桌上,都有酒有菜,无论你选择哪一桌,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而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
    然而此刻这硕大的房屋之内,只剩下一种声音,推骨牌的声音。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长桌,桌边坐着个服装华美,容貌整洁的中年人,这里发生的事,好似和他全无关系一般,他依旧坐在那里,一个人玩着骨牌。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仍无一丝波澜。
    叶开抬眼看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他说着,眉眼一挑,“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却并不好受,他看着傅红雪,已经惨白的脸上开始发青。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阶,走近了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像石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在遥望着远方。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他的眼睛却是冷漠的,纵然有感情的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了上来,站在他身后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站住了,别人要他站住,他便站住,即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其中缘由。
    长风呼啸,空气干涩,使人窒息。这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态度礼貌地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就这样一动不动,似在打量着他,又似在防备着他。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曾移动半分。
    过了很久,他才听身后的人发出声音,“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这人问道。
    “是。”傅红雪道。
    “阁下从哪里来?”这人问。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这才勉强一笑,“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也许。”傅红雪道。
    “也许,”白衣人接着他的话问道,“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又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三老板?”傅红雪问道。
    白衣人听他疑惑语气,笑了,“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世上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这白衣人说着,干咳了两声。
    “否则怎样?”傅红雪道。
    “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待,就只有缩在这里不走了。”白衣人勉强笑道。
    “就站在这里?”傅红雪问道。
    白衣人道,“嗯,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很好。”傅红雪道。
    他说着,已朝前走去,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不管身后的人此刻是如何期待得到他的答复,都不会回头。


    IP属地:江苏2楼2017-08-04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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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傅红雪正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在凝视远方。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叶开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似雪一般落下,落在他脸上。他却不在乎,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那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可他站在那里时,脸上淡然的笑容,却让人觉得,似乎每个人都应该欣赏他的这种臭气一般。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走到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在这里。”
      “是。”白衣人道。
      “今天你还在,你在等什么?”叶开问。
      “等阁下。”白衣人道。
      “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叶开笑道。
      “在三老板眼里,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都比不上阁下这样的一位英雄。”白衣人道。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眯眼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白衣人颔首道。
      叶开拊掌大笑,“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多谢。”白衣人说着,却并无动作。
      “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叶开问道。
      “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白衣人依旧站着,礼貌说道。
      叶开转头问道:“你请不到的是谁?”他双眸一转,不等白衣人回答,突的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笑了笑,“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神秘地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恭敬地道:“请教。”
      叶开凑近他身边,认真说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抬眸朝傅红雪看去,戏谑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他的脸上依旧是不化的冰霜,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他说完掉头就走,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他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并没有追上去,只是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问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抱胸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看着他,笑了笑,“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叶开笑道。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眉眼一弯,“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朗声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
      叶开目送着白衣人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嘴角一抹戏谑的笑,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
      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
      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万马堂。
      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朝来路走去。
      漫天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
      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
      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双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马上人的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直直朝前方走去。他走路很慢,动作很奇特,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马上人盯着他看了一会,柳眉一扬,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账***,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
      傅红雪似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朝前走着。
      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吧”的一声,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好似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他没有动,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又抖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IP属地:江苏4楼2017-08-04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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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开走在街道之上,抬手打着呵欠,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
        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一双剪水般的瞳仁已然惊呆。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轻咬下唇,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嘛?”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撇过脸道:“我不想听。”
        叶开轻笑,语气随意,“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红衣女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瞪着水灵的双眸,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是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样事。”
        红衣女没好气地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似是抓到了个报复他当街欺辱她的机会,抬着下巴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将她的小模样看在了眼里,扬声说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却突然眼珠子一转,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正顺着她的话说着,却忽然灵光一闪,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一般。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窄门里却温暖如春。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一进了这门,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她恭敬地朝着楼梯口走去,对着那推弄骨牌的人道:“大叔你好。”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一张俏脸上,是闺阁少女应有的恬静温和。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看着桌上散落的骨牌问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皱眉,“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歪着脑袋看他,“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低头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噘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表情呆滞,那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傻了。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咋了眨眼,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的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似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不解问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你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IP属地:江苏5楼2017-08-04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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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马堂的迎宾处,灯火辉煌。
            一辆马车在用整条杉木围成高达三丈的栅栏前停下,那栅栏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杆上的旗帜已降下,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跋涉城市中的人所能想像。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做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像。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俊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安宁和平静!


          IP属地:江苏7楼2017-08-04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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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间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划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叶开微笑着。
              万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叶开微笑着。
              万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
              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烂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
              傅红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IP属地:江苏9楼2017-08-04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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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灼灼,瞪着马空群,嘎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义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尔随风传来的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留了下来。
                傅红雪就也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又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的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窜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眼流血,月无光。
                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间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
                就像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的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芳铃没看到这般凄惨的情景,她站在远处,隔着很多人的背影,闻着空气中飘来的,让人恶心的味道。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地发抖。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地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悲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缥缈,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地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中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鸾铃清悦如音乐,马上的人,一袭红衣,在风中飘扬,正是马芳铃。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她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她找到了一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IP属地:江苏12楼2017-08-05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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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了,明天继续,晚安。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08-05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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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个样子折磨自己?”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又流下,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已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了。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转头看向她。月色娇柔,她光洁白嫩的脸在这月光下显得格外恬静,那一双含泪的双眸满是柔情,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闪烁着点点泪光,使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那一轮明月般纯洁无暇,更是映衬着他的不堪。
                  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挣扎着,又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刺得好深,鲜血沿着刀锋流出。
                  马芳铃被他一惊,急忙上前制止他,将他拥入怀里,试图平抚他的情绪。
                  “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这样折磨自己。”她的声音似是这草原上的微风,抚过草地,抚平颤栗着的不安和悲戚。不论你有怎样的痛苦挣扎,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话语,都会变得平静。
                    傅红雪的颤抖已停止,喘息渐渐平复。
                  这身体柔软馨香,他贴在她饱满胸膛,汲取着她怀抱的温暖,竟是从不曾有过的安宁。
                  一掌握住她手臂,他在她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睁眼问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又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为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了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了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侮、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已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
                    她这是向上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了。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厌恶地吐出嘴里的血肉,她觉得恶心,想到经历着这一切的自己,更加反胃起来,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呕吐使得她更无力抵抗,只有高呼:“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么样做。”
                    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自然是不能。只要他还是个人,定然知道一个男人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女人,何况这个女人方才给过他安慰,即使见到了他的狼狈。但他又岂会放过她?
                  “那你不如杀了我。”她的眼中已流出泪来,彷如溪流一般止也止不住。
                  “你想死?”傅红雪道。
                  “与其让我活着忍受这般非人屈辱,不如让我死了。”她咬牙说着,似是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力气。
                  他停住了动作,一双本无波澜的眼睛,突然有了波动,“若我非要这么做不可呢?”他问。
                  “那我便死给你看。”她一字字说着,坚毅而决然。
                  他低头对上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这双眼睛,原本明亮动人,落满星辉,此刻却像是一把利刃,闪过道道寒芒。


                  IP属地:江苏20楼2017-08-05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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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芳铃静静躺着,咬牙哭泣,即使那个人已不再伤害她,她却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羞愤和暴怒一样,让人无法忍受。
                    她此刻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刀下,也好过这样被他看着。
                    她知道他正看着她,那目光让她觉得恶心。
                    “你走吧。”他突然道。
                    她拽紧盖在身上的衣服,这是他的东西,她原本是不想碰的,但是此刻,只有这让她厌恶的东西可以用来遮羞。睁开眼,她狼狈起身,裹紧身上黑色的长布,牢牢抓住领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傅红雪的脸,似是想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走啊。”见她没有动作,他大吼道。
                    发狠似的一抹脸上泪水,她朝着不远处的胭脂马狂奔而去。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即使她再恨,也断不是这人的对手。
                      马蹄声在风中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煎熬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在沙漠中坐着,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这个夜晚,注定是悲伤的。
                    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枕头。
                      直到现在,她的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她绝想不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脆弱,却又有着骄傲的坚强。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将她撕碎。
                      记忆伴随着心脏的颤抖,惊慌恐惧之感像是翻涌而来的浪潮,将她吞没。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马芳铃也已隐隐看出了他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之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要不要去找三姨聊聊呢?”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待在屋里,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到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应。
                      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从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正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却冒犯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双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来了。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要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了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的,我从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可怕。”
                      “我说的不是他们,花满天和云在天,根本就没有参与那件事。”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哽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人面兽心的**!”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有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格”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IP属地:江苏21楼2017-08-05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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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上灯光也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等,她紧紧抓住了被子,身上还在淌冷汗。
                      这几日她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和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马空群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头的椅子上挂着一柄剑。
                        窗上的人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正在等机会闯进来。
                        马芳铃用力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拔出了床头的剑,握紧。
                        窗上的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马芳铃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然后再慢慢地将气力提在掌心。
                        她准备就从这里跃起,一剑刺过去。
                        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等她再次鼓起力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么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
                        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一声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
                        她刚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体谅她的父亲。
                        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
                        三姨毕竟已快老了。
                        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
                        方才那个人呢?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
                        “他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倒水的声音。
                        声音竟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门开了一线。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作不知道。”
                        她在笑,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将带血的丝巾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溶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马芳铃已坐上床,一腿盘在身下,一腿悠然搭在地面,白皙的小腿裸露在外,笔直的线条,从膝下,一直蜿蜒到脚背。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有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几天,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对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那是谁?”顿了顿,她突然道,“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巾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倒是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还是说,你已厌倦了我爹,想要寻些新鲜?”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难道已喜欢上了他?”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苍白立刻变得赤红,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
                        这是马空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马芳铃咬着嘴唇,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IP属地:江苏23楼2017-08-05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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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将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棚而已。
                          但这里却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来的时候,马芳铃早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来,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桶旁的那条长板凳上,头枕着膝盖,痴痴地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她伸出手,去接草棚顶上掉下的雨滴,冰冰凉凉,滑落她指尖。
                        她看着,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笑了。
                        叶开冒着雨匆匆跑进了棚子,拍着身上的雨水道,“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姑奶奶,真是难得。”
                        马芳铃收回手,坐直身子看了他一眼,正了正声色道,“你这阴魂不散的,怎么还没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拾起手边的长鞭,轻轻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他说着,偏向一处闪躲了过去。
                        马芳铃似是想到什么,眼神忽又一暗,撇过头不再理他。
                        “哎呀,不知这马大小姐究竟长什么样子,来万马堂这么久,却总是见不着,莫不是被三老板关起来了?”叶开道。
                        “怎么,你来万马堂,就是为了见马家大小姐的么?”马芳铃道。
                        “若我说是,你可会带我一见?”叶开笑道。
                        马芳铃道,“无聊。”
                        “这见天下第一的美人,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怎会无聊?”叶开坐到她身边,往她身上靠了靠道。
                        马芳铃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裙角,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撇嘴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声笑了。
                        这草棚不大,雨却不小,她虽坐在中央,却还是被随风飘来的雨丝淋湿了衣衫。
                        叶开恰坐在了顺风的方向,替她挡住了雨水。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就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草棚外面,雨已停了,她忽然站起来,轻声道:“我该走了。”
                          叶开没有动,看着她转身离去,嘴角却带着浅笑,没有言语。
                        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这么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马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她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愿意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家中。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叶开……或许是,又或许不是,谁知道呢?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红的字,却像是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本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马芳铃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至少并没有回头看他。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芳铃说下去,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眸微微泛红,语气也是越来越重。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
                          他的声音就像是刀锋一样。
                          马芳铃似是早已猜到,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是只愤怒的野兽。
                          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握拳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越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越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能流血。”
                          马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他说得对,她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否则又怎会丢下她,走得悄无声息?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将头低得更深了些,似是已用尽了这一生的勇气,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看着她,眼神鄙夷,“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抬头看他,声音却低不可闻,“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咬牙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去。”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似是被什么掐着脖子逼迫一般。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良久,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的眼睛与她对视,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犹豫着,始终不知如何回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番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然而他并没有等她回答,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


                        IP属地:江苏25楼2017-08-05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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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丁灵琳转头看着身边的叶开,摇晃着牵着他的手,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巳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胡掌柜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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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看手里的浴巾,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说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还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室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竹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地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灵琳点点头,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决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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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双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截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IP属地:江苏34楼2017-08-06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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