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本应是赏樱观柳的好时节，奈何烦恼多多。
　　德川瞄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心想这孩子估计是憋屈得够呛，往常耍起酷来半天不理人，今天敞开话篓子让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不像是找他诉苦，纯粹就是找个熟人发泄一通。
　　“所以说，你被赶出家门了？”德川搜罗着关键词，似乎能隔着电话看见对方凄凄惨惨的小表情。
　　“你不觉得他很过分么！我是他亲儿子，他把我撵到外面，龙雅却在家里好吃好喝，合理吗？”龙马甚是沮丧。
　　德川心说你活该啊活该，表面只做不以为然：“你跟你爸坦白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最坏的结果了。”
　　和自己大哥出柜，还指望亲爹摆出好脸色笑成一尊弥勒佛？
　　“......可为什么单把我轰出来。”
　　德川不着痕迹地揶揄道：“全轰出来岂不是成全你们私奔，留下一个正好当人质。”
　　龙马心里拿不准：“你觉得他搞区别对待是想让我打退堂鼓，还是想把我们拆散后分开处理。”
　　“我猜不透，令你心有疑虑他起码是成功了，你叫他不痛快，他也让你不痛快。你爸高明得很，你跟龙雅加起来也未必斗得过他。”
　　话音未落，耳边随即传来一阵嗤笑，通话对象显然换了个人：“你倒说说看，我们斗不过谁？”
　　“喂你干嘛抢我手机！”
　　“你干嘛背着我跟他聊天？”
　　“手机还我！”
　　“踮脚你也够不到，放弃吧。”
　　“准你在家享清福，不准我聊天？”
　　“打给谁不好非要打给我情敌，看来为兄管你管得不够严。”
　　“你哪儿有当哥的样子，他都比你像我哥！”
　　“......”
　　“......”
　　叽里呱啦嘚啵嘚啵，似乎忘记电话那边还有个大活人在干等着。
　　德川皱眉听了半分钟，果断按下挂断键，盯着手机屏幕冷冷喟骂一句：“**。”
　　说罢将手机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恨不得包它几层布再缠上几圈胶带，隔绝那股恋爱的酸臭味。
　　天下事事皆不足，这厢人叹，那厢人闹。
　　龙雅刚从健身房出来，加上跑鞋气垫足有一米九的身段裹着涔涔大汗蹭了龙马满背，微挑的唇角带着点痞气，浑然一副不电死谁誓不罢休的俊朗风流，伸臂一圈将人捞到胸前：“心烦可以跟我抱怨，自家事别麻烦外人。”
　　“我现在也算外人”，龙马脾气正燥，掰不动他硬铁似的手臂，想咬一口又怕硌着牙，板着脸道：“我是家门外边的人。”
　　“门外是暂时的，我的公寓跑车信用卡全套给你，你随便住随便用，还不满意？”
　　“不满意”，龙马细细打量他，语含怨念：“人不能让我随便用。”
　　龙雅扶着墙险些笑断了气，吭哧吭哧地弓着背像是被谁点了笑穴，宽肩窄腰跟着打颤，那画面太美，如果没有休息室厚重的隔音墙作掩护，估计能引来不少围观群众。
　　得完便宜还卖乖，都火烧眉毛了竟然乐地出来！龙马鄙视这般没羞没臊的乐观主义。
　　 “小时候叔叔爸爸都叫过，又是我的启蒙老师，当时情势不由人，想着日后至少也得认他当个干爹义父之类的”，龙雅颇有感慨：“如今要喊岳父了。”
　　“这么多爸都是同一个人，有何感想？”
　　龙雅神情端正，对答如流：“方便。”
　　龙马哭笑不得，打开两罐饮料，将橘子味的递给他，声音闷闷的：“他正等着我幡然悔悟呢，你那声岳父，恐怕要比喊爸难得多。”
　　“看来你不傻，那你总该明白他的用意吧，赶谁走就是心疼谁，留下的那个才叫遭罪”，龙雅接过罐子喝了一口，拿毛巾擦干他同样湿漉漉的发根，两个人的汗味纠缠在空气中难分难舍。
　　“怎么，他冲你撂狠话了？”
　　龙雅揽紧他肩膀往自己身上靠：“没有，现阶段属于心理战，相互试探底线，胜负未分，比谁更能稳得住。”
　　他讲得越是轻描淡写，龙马越是忐忑不安：“你有多少胜算？不行的话我们交换，我回家替你。”
　　“胡闹”，龙雅丢掉身为恋人的宠溺，大哥的架势说端就端，眉梢眼角含着属于兄长的威严：“横竖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给我老实练球，去年ATP世锦赛是因为我没参加，今年你可惨了。”
　　龙马不恼反笑，唇瓣弯起中规中矩的弧度，露出整齐漂亮的八颗牙齿，调侃道：“大话讲得太过很容易被打脸，谁更惨可不好说，小心我打得你哭爹喊娘。”
　　龙雅收到对方一记来路飘渺的眼刀，觉得同样是吊梢斜眼的小动作，换成其他人多半欠揍，龙马使起来反倒意外的好看，明锐眉目皆可入画，转一转眼珠子便能损人。
　　“没关系”，龙雅扳过他的脸印上一吻，提醒他道：“我们可是同一个爹。”

　　所谓礼尚往来，其实是有便宜一块占坚决不流外人田，这份默契由来已久，倘若追根溯源，怕是要从他们相识之日算起。
　　俗话讲得在理，天为棋盘星自分，水有源头树有根，说明第一印象真是个顶顶重要的东西。
　　初次见面不过是两个幼齿儿童，小的那只顶着天真懵懂的嫩脸，白生生的小胳膊小腿，袒露在潋滟春光里，害羞得躲在南次郎身后歪着脑袋瞅人，亦步亦趋，像个小尾巴。
　　年长几岁又经历过某些难言际遇的龙雅比他早熟，从前缺少照顾免不了受点委屈，平日里靠着一身硬骨头不吭不喊，难过时只能死死握紧球拍不撒手。
　　龙马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哥哥充满好奇，犹带着一点腼腆凑了过去。
　　那一刻，龙雅的手被南次郎握着放在龙马小小的手掌上，手心挨着手背，隐约的热度泊泊传来，烫得龙雅想掉眼泪。
　　性格仿佛是南辕北辙天壤之别，初遇的气氛倒分外融洽，龙雅涌起不少乱七八糟的想法，满脑子充斥着忽为人兄的大义罡风，同时颇为冷静地挪出一点思考空间，用于搁置“越前家的人皮儿和馅儿是两码事”这项家族遗传型难题。
　　年幼的龙雅慧眼独具，只消几秒便瞧出了小家伙的猫皮老虎瓤，不禁十分畅怀。
　　同类的味道，虽然隐藏得更深些。
　　他是属豹子的，有个如此的弟弟才般配。
　　小孩子的友情特别好建立，在院子里玩闹个把小时，滚完半身泥便成了铁哥们儿，龙马的大眼睛如探照灯似的观察着龙雅，视线笔直笔直不含半点遮掩，姿态乖顺，眼仁里却是攀山越岭前的决绝雄心，毫不知情地取悦了他哥，惹得龙雅不客气地揉乱那团软绵绵的短发，揪了一把漂亮脸蛋，调笑龙马躲闪不及的呆愣和无措。
　　薄唇无情，鼻削命硬，难得一双清纯透彻的桃花眼，居然勾得心肠硬实的龙雅生出点恻隐之心。
　　可爱又锋利的小鬼，他喜欢。
　　而龙雅眸中的东西龙马向来不太懂，似乎隔着空濛山色，挡着坚实壁垒，掩盖住所有秘密。
　　当小屁孩还是小小屁孩，真真是枚小不点的时候，龙雅没办法仗着自己的年纪对他说出喜欢，索性用自己的方式倾力奉陪。
　　龙雅当起了孩子王，寻常孩子爱探究虚无的未知，但他更偏爱人间凡俗烟火，不管境遇如何，他自有本事坦然应对，冷冷笑看世态无常。
　　巧的是那年初识时正值立春，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暖春至，再冷的风都要解冻了。
　　龙马的性子随地随变，沸腾时就很沸腾，安静时喜欢极静，两方面都是他，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并不冲突，彼时未满五岁的龙马做出人生中第一项重大决定，暗地里将自家老爸命名为“有个人”，并发誓总有一日要用网球打败他。
　　这绝对是一条漫漫艰辛路，他刚在路上迈出几步，便被龙雅在球场上欺负的没脾气。
　　“喂，你认真打球啦！”
　　“偏不。”
　　“正经比试一场吧！”
　　“就——不——”
　　“你什么时候能和我认真赛一次？”
　　“等小不点变强了再说。”
　　龙雅作势短削，上网后却使了个假动作斜挑球点压底线，无论技能还是体力，龙马遭到全面碾压，小家伙磨了磨后槽牙，觉得牙根有些痒。
　　论老奸巨猾深藏不露扮老虎还能吃老虎的功夫，他暂且赢不了龙雅，然而报应总是来得迅雷不及掩耳，龙马气鼓鼓地拖着球拍攥紧了小拳头，翻过旧篇立即挑战，汗都不待擦一下的，此等紧追不放的坚韧着实有点吓人，龙雅奈何不得他。
　　正所谓相生相克，相爱才会相杀，许多年后龙雅数着年份，从少不更事的幼年时代一桩一件地数到歹心渐浓的少年时代，内心剖析简直不要太详细，发现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狭路相逢英雄相惜......他们二人全给犯了个通本，一样都没落下。
　　你来我往，皆因你情我愿。
　　缘分哪。

连发四遍连吞四遍，我这么纯情的文文怎么就"包含色情低俗信息"了？？？算了明天再试吧简直无语

　　美国队里有队员问龙马：你们兄弟俩似乎挺了解对方的，按说关系应该不错啊，怎么总爱拌嘴呢？
　　龙马心中的疙瘩又紧了几个扣，没心情追忆那段令他耿耿于怀的似水年华，只摆出个深思状：“你没听说过吗？同行是冤家。”
　　龙雅看看自家根红苗正越发有大将风范的弟弟，心说你真是我冤家。
　　正规赛开始前有一整天的休息期，时间宝贵，别的选手大多忙于调整状态适应场地，龙雅则携着小弟压马路去了。
　　热身赛时龙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依然是化险为夷的彪悍体质，生生把他哥从澡堂子里解救出来，开头有点搞笑可结果极具震慑力，双打比赛开启了吊打模式，宰割得尤其顺手。龙雅说你该放松一天散散心，下一场再把对手虐傻了显得你多残暴似的。
　　两人逛了商店买了冷饮，优哉游哉地沿着街道溜达，龙雅光明正大地揽着龙马的肩膀，特别满意身高差带来的便利，说你目前的个头正顺手，甭再长了，玩笑话气得龙马抬脚就往他屁股上招呼，还不忘咬豁他手中的甜橘蛋糕。
　　鲜奶油入口即化，细润绵滑的奶酪粘在龙马喉咙里，叫他脸烫心慌。
　　龙雅不吃眼前亏，从他手边叼走半口葡萄味的冰淇淋，嘴/唇碰到指腹，两边都是浓稠的柔软。
　　龙马嚼着蛋糕想了想，翻出自己的手机把龙雅的号码设定为快捷键，附带在备注中亲自手绘了某人的头像。
　　画到半截手机被抢了去，龙雅低头瞧瞧屏幕上的图像，嚯，灵魂画手。
　　一只被咬了半口的橘子。
　　昨晚龙马就是闻着极清淡的橘子味入睡的，不禁嘲笑龙雅这些年橘子吃多了吧，一大老爷们儿身上尽是水果味？被龙雅一句总比你身上的碳酸饮料味高级给怼回去了，换来龙马抬手砸到他脸上的枕头。
　　打着打着便滚/到/床/上闹腾开了，闹得头毛乱飞，近到能看清对方浓密的眼睫，两人笼在一个被/窝里尚且淡然，龙马心说龙雅有的他也有，龙雅没有的他也没有，心理建设非常全面，耳尖却偷偷发热，聊到半夜，断篇似的睡沉了。
　　睡眠不充分的龙马处于省电模式中，清早那会儿被龙雅硬绑出门，满脸的视死如归，沿着马路牙子乱晃，惹得龙雅笑出了眼纹。
　　吃饱喝足，龙雅拖着龙马陪他买鞋。龙雅购物一贯简单，款式看着合眼就掏钱买单，相中一双后拿不定哪种颜色更好，售货员推荐说这款鞋好哇，两种颜色全是限量版，可惜没有女款，许多顾客跟店里提意见，不然可以当情侣鞋买啦。
　　Kurim材料的轻质球鞋，飞线处造型流畅，分别用钴蓝和酒红色的软皮装饰鞋帮，上脚的缓震感不错，和队服很搭，龙雅心中一动：“两双都打包，红色那双......要小两个号码的。”
　　自古红蓝出绝配。
　　龙马大早上被他哥拽出被窝，困得要命，半阖着眼哈欠连天，冷不防手上一沉，多了只鞋盒。
　　“明天比赛穿这个，欠你的橘子我用新鞋还了，够意思吧”，龙雅指指自己被他啃过牙印的手臂，偏不去看龙马促狭的眼神，用一种商讨家国大事的口气问他：“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龙马想笑，却寒着脸露出冷淡不屑，继续跟他叫板：“免费送你一口对称款，要不要？”
　　“好啊，你想耍赖！”龙雅不依不饶。
　　龙马有些懒散的朝他肩头靠了靠：“先欠着呗，要是你哪天又跑得没影，我倒省得还了。”
　　龙雅志得意满地笑出了声，不知觉察到什么玄机，胡噜猫毛那样胡噜几下他的后脑勺，鼻息缠在他耳廓上温热了皮肤，涓涓细流般浸润，依稀是当年那副腔调：“迟早让你还得心服口服。”
　　话轻飘飘的，刮在人心上泛起一阵痒。
　　龙马觉得自己心渊深处沉眠许久的藤蔓被惊醒了，茎与叶清晰可见，又无端地疯长起来，那些刻意忽略的情/愫如空气般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个毛孔，带着令他惊慌的悸动。

　　他是真的在意了，对龙雅的牵挂像一株再顽强不过的小枝桠，恼人而甜蜜，总能戳到他心脏最柔软最怕疼的部分。
　　兄弟俩穿着不是情侣款胜似情侣款的球鞋逐场晋级，像多棱镜一般反射出无数层面，任何一面都让揣摩他们深浅的人殚精竭虑，亏是网球比赛，假如换成别的项目，那股狠劲儿真是不动声色便能刀刀见血。
　　璞玉露出璀璨明润的内核，只等最终雕琢成器，光芒不可逼视。
　　比赛后汗水浸了满背，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贴在龙马身上，现出细瘦的背脊和腰线，让龙雅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龙马状态很好，昂扬的神采仿佛要溢出眉梢指尖，热得连发丝都在滴水，下场后顾不上擦汗，接过龙雅递来的水猛灌下几口，抹着嘴巴冲龙雅笑了一下，沾着汗珠的睫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两道流彩的光弧，简直是苏到了骨子里。
　　龙马这人看上去很独，可内里黏龙雅黏得不自知，每日赛时有限，不上场的选手自可偷得半日悠闲，两人总是胳膊肘挨胳膊肘的挤着坐，习惯性地双手插袋，姿态罕见的协调。
　　细密的牵连黏如蛛网，不知不觉将两人缠在一起，龙雅变成了龙马时时在意的独一份。
　　未到月余的光景，他们已然密不可分。
　　龙马的冷是出了名的，你不理他天理难容，他不理你天经地义，因此不少人也是挺佩服龙雅，能把龙马这种又冷又硬的花岗岩给捂成软乎乎的糖心馒头，你厉害！
　　其中不乏有眼尖心细的人士察觉出那么点端倪，要么装耳聋要么装哑巴，皆是看破不说破，心里直犯腻歪：这俩待一处吧，好看归好看，但看多了会瞎，龙睛虎目也难于幸免。
　　有个词怎么说的？如胶似漆，对，活脱脱的如胶似漆。
　　龙雅坐在场边犯瞌睡，那副表情诠释出满满的置身事外，龙马琢磨不透他是在思考还是在放空，仿佛他的灵魂远在高云之上，无拘无束逍遥无待，不过是偶尔心血来潮，敷衍一下众生的热闹喧嚣。
　　比赛一场接一场流水般横进，龙马惦记着和他哥的昔年之约：“只有晋级赛，没有队内赛可打？”
　　“那还不好办”，龙雅点点他的手背：“副馆后面有练习场地，晚上没人占用，足够你打个过瘾。”
　　月黑风高夜，正经比斗时，刚打到半场便被人喊了停，队长亲自过来劝阻，说再打下去球场周边的修缮费用就得咱们队掏腰包了，倒不是赔不起，主要是怕传出去影响不好。
　　本要执意分个高下的龙马像撒口的皮球泄了气，话还未及出口，龙雅已经步履如风地走远了。
　　闹不明白龙雅突然的缄默和回避，龙马紧跟着他回到房间，“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
　　壁灯投映出昏黄光影，龙雅知道龙马能看清他的表情，龙马则知道他知道。

　　灯光寥寥勾勒出龙雅的侧脸线条，他的瞳仁带着异样的诡秘感，深邃热烈，却又透着一簇看穿世人心肠的孤冷疏离，几秒间的恍惚，龙马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颓败颜色。
　　龙雅模糊记得南次郎夫妇的容貌，记得他们对自己的爱护关照，他明白他们很想见他，但他一直用各种借口推拖搪塞，可是晚间这场私下的球赛重新勾起了他尘封的心事，令他避无可避。
　　时间产生的隔阂使过往的旧念变得异常脆弱，沧桑辗转流年，相聚的契机不可深究，若深究，终究是求胜心占据上风，凝结了他们幼年时期萌发的全部觉醒和憧憬。
　　想赢，想比所有人站得更高。
　　可感情呢。
　　感情不比竞技，即便他有意出招，却未必有人甘心奉陪，不是想开始便能开始的事情。
　　两人的际遇自头一次离别起被拆分成了不同的片段，形如两根平行线，没有交集，杳无音信，说不定今后仍会因为外力作用而重蹈覆辙，感情从何谈起？单凭着零星半点的感念，根本不可能与对方重叙旧谊，若是抛开网球不提，曾经半年多的相伴能有多少分量？
　　有些事往往就是这样。能找到原因的，看不到结果；能看到结果的，起因却身不由已。
　　他乐于赏遍世上每寸精彩，却鲜少愿意停留，如游鱼涉水而过，每一处留下一点体会，不痛不痒地过去，也开心恣意，还不会伤感，聚散二字他过齿不过心。
　　唯独面对龙马，他不一样，他更像一头饕餮恶兽，猖狂肆虐，永不知饱足。
　　“你坐下”，龙雅没头没尾的吩咐他：“你老实告诉我，排除网球这个前提，我对你而言算什么，玩伴？兄弟？对手？”
　　光线幽弱昏暝，他不自觉地带出些许生人勿近的气息，清冷而严厉，犹如泛着寒光的利刃，堪堪掠过龙马的心脏。
　　声音忽然停滞，气氛一时之间僵硬起来。
　　龙马略感局促，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嚅嗫道：“......你是我哥。”
　　“然后呢？没有别的了吧，所以你始终记挂着输赢，至少认为输赢是重于我的”，理所当然的答案，不是龙雅真正想要的，正确的回答显得残忍又绝情。
　　想翻哪门子旧账？心口猛地缩紧，龙马仿佛接受讯问一般认真起来：“不是，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好吧。”
　　“刚才有两个球你犹豫了，怕接不到？”
　　龙雅的问话一波三折还带着思维跳跃，龙马早已习惯他这种讲话风格，解释道：“不是怕，跟你打球不能怕，怕输我等于先输了一半，我是想看清你的技术，而且我并不觉得一场球的输赢比你重要。”
　　“这么说是我比较重要？”
　　龙马实在应付不了他哥突如其来的低龄化，哄人似的给出个肯定答复：“嗯，你重要。”
　　“那你告诉我，大赛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马上回日本，跟我分道扬镳？”龙雅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他明白，他和他只要有一人不想重聚，便再也沾不上半分瓜葛。
　　蛇打七寸，龙雅从来就能轻易抓住他的痛处，一击即中且不留情面。
　　龙马感应到对方赤裸的视线，仿佛有一壶烧开的沸水翻涌出热浪，潮热弥漫蒸腾，嗓子都要被灼伤，紧张感敲打他的神经，与七年前的复杂滋味如出一撤。
　　“那你呢，你不打算回日本，是不是？”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龙雅的目光没有焦距，牢牢盯紧了他。
　　“我只是......”龙马沉郁地吐出几个字，终究没了声音。
　　他能怎么说？他想他怎么说？
　　寂静横生，再无下文可对。

　　说到底，他们都没有资格要求对方。
　　一瞬间七年多的时光呼啸而过，童年的记忆与眼前的面容交错变换，再怎样都融不成同一个人。他们如同宇宙中的行星碎片，如果没有契合的轨道，穷尽毕生的能量也无缘相会。
　　龙马其实知道自己最怕他什么，绝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他说走就走，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心里有根绳索在死命拉扯，问，还是不问？
　　无人开口，残存的柔和消失殆尽，沉默堆积成坚硬枯寂的冻土，埋尽心底那点无法言说的骚动。
　　“我明白了，你睡吧”，没等到回答的龙雅自嘲地笑了笑，表情平静无波，仿佛两人刚聊完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温柔像刀锋，不温柔的时候刺伤别人，过于温柔的时候捅伤自己，情性中人的弊病。
　　他以为自己的心性该是条不起风浪的大江大河，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仍会有怅然若失的时刻。
　　由爱故生忧，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仅仅是意乱情迷中的露水情缘而已，甚至露水都不算不得，只是一堆模糊的残像，见不得光，映不出影，千万、千万不要将彼此拖入泥淖。
　　“我吧，以前总担心你会被哪个不长眼的拐/了去，现在不担心了，没人有那本事”，龙雅妥协般的轻轻叹息：“临走前我肯定会跟你正式比一次，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阳关道与独木桥，天各有命概不能免，何必冒着大不违僭越那道不该跨过的界限，如果使龙马为难，他宁愿选择维持现状。
　　错身时，袖口被猛力拽住，拽他袖子的人委屈又倔强，每个字都加了重音：“你明白什么？少自以为是了！你心里的旧账摞得比山还高，翻起来是随手的事，就以为我会好受么？”
　　龙雅噙着晦暗不明的苦笑，神色辨不清晰：“我没想让你难受。”
　　“你现在已经让我难受了，不服憋着！”龙马顶他一句，似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无处宣泄的愤懑像剧毒般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谁能完好无损地脱身，半遮半掩虚虚实实，蹩脚得很，他恨不得捅破那层折磨人的窗户纸，大不了早死早超生。
　　“你给我听好了”，龙马原本低沉的声音骤然拔高：“我气你，我生气不是因为你爱自作主张，不是因为你仗着大几岁就捉弄我，是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直接告诉我不行吗，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少年微凉的嗓音不再顺畅，指甲紧抵着手心的皮肉，隐隐生疼：“你替我挡球那天我就在想了，你为什么会出现？你怎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不跟我联系？我真的......”
　　他说不下去。
　　再说一个字，即是越界。
　　有什么东西从心脏里挣脱出去，悲怆到无路可退，连撕带割的，顷刻便血肉模糊。
　　“我明白，你想说的我全都知道”，龙雅伸手摸上他的眉眼，覆着薄茧的拇指在他的眼尾来回轻抚着，淡淡的酥麻感从皮肤向心肺侵袭。
　　“我不说，是不想让你担心，有些感觉我自己体验过就罢了，既然不好受，怎么舍得让你去试”，越是豪迈越是苍凉，龙雅不愿再讲，手上一带，用力箍住不让他动弹。
　　龙雅能感受到龙马的心跳，一下一下撞进自己的血管里头。
　　“你是不是故意气我的？”龙马搂/紧龙雅的腰，仰起头大义凛然道：“我以为你在追我。”
　　“从前觉得你缺根筋，这回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龙雅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英俊眉宇一派傲然，那眼神柔情脉脉又荡气回肠，上三路下三路将他整个巡视一遍：“的确是，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图谋不轨。”
　　龙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们选的是一条绝路，或者原地折返，或者绝处逢生。
　　禁忌，只可臆想，不可触及，不能勘破，龙雅曾设想过一些自以为安全不越矩的结局，却永远把握不好这种距离，说出界就出界，控制不住地落入彀中，眼下连物理距离都缩短到了一厘米。
　　本想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发现袖子早被对方扯断了。
　　认栽吧。
　　羁绊太过深重，心有所趋，穷山隔海亦不可限。

　　龙马细看他的眼神，故作嫌弃的瘪嘴冷哼，其实从脸颊到耳朵根臊得通/红不堪，立刻有拔腿跑路的冲动。
　　龙雅狠下心咬破了龙马的嘴/唇，又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个口子，两人唇/齿/贴/合着研磨出腥/涩/的甜味，鼻/息近/可相闻，分不清彼此。
　　给龙马疼得够呛，憋屈着成吨的怨念将龙雅祖上八辈问候个彻底，忽而又想起他俩的祖宗八辈应该是一伙人。
　　啧，骂还骂不得，也是头大。
　　于是愈加恼羞成怒，逮准他的脖子回/咬/过去。
　　“嘶......牙真狠哪你，记清楚啊，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龙雅翻脸比翻书还快，指尖拂过龙马垂下的额发，见他眼睑下面的皮肤白滑细嫩，像极了品相完美的芝士蛋糕，很可口的感觉。
　　本就不甚浓烈的旖/旎/氛围变得走了味，龙雅绷不住地嘿嘿一笑，吮着唇/角道：“混一起了，你给我还一个试试？”
　　龙马想说碰瓷我可不认，舌尖滑过唇上的血口子，咽下那点犹带血腥的甜味，回答得特别嚣张：“我就接着欠下去了，你能把我怎样？”
　　然后便听见门口哐啷一阵脆响。
　　毕竟干扰了人家正儿八经的比试，队长寻思着拿点零食水果安抚安抚小队员的情绪，推开门那叫个五味杂陈，眼一闪瞎，玻璃果盘摔得粉粹。
　　人生处处有尴尬，防不胜防！
　　龙马窘迫得张不开口，队长心领神会，挤出一抹僵硬的官/方微笑，极为绅士地关门走人了。
　　再往后，队长郑重其事地跟当哥的暗通了一下款曲，虽然龙雅坚称这是爷们儿之间纯洁的情感表达，但队长大人英明地觉察出那大概属于奔二男人不可诉说的更/年期，深思熟虑之后给这两人定下规矩：亲，可以，点到即止，切记闭门落锁。
　　我们这眼睛还想要呢。

　　世界杯像一纸前言，笔墨淋漓挥洒，书写出龙马网球生涯的开篇之战，随后的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青少年赛，美国网球公开赛，鹿特丹世界网球锦标赛，布里斯班国际赛......他和龙雅终以职业选手的身份在ATP52周参赛排名中站稳了脚跟。
　　自然也有败在对方手里的记录，二人都是顶尖级别的豺狼虎豹，不可能一竿子打到翻不了身，过程中拼得你死我活，赛后顶多是彼此埋汰一句：你还差得远呢。
　　生活庞杂而繁琐，调整，蜕变，磨合，闲暇时共享一蔬一饭的踏实感让他们上瘾，尝过就再也不想戒掉。
　　七年的相聚抵消了上一段七年的分离，以前，影影绰绰的人群如千山万水隔在他们中间，之后，暂别仿佛仅是一通电话的时长，可以放肆地倾诉属于他们的默契与秘密，再不必踽踽独行。
　　竞技的领域硝烟不断，在网球的至高领域中打了几个滚，画满几个圈，纵使繁华加身，再如何荣耀万丈，他们依然要回到彼此面前洗净风尘。
　　心爱的人常伴身旁，万事自当无碍。
　　龙马二十周岁的生日恰逢临赛前的集训期，连续降雪影响了航班起飞，当天赶回日本的计划被迫取消，他只好和龙雅滞留在纽约过圣诞。
　　满大街尽是红绿白组成的节日色调，霞光谢幕，窗外遍布斑斓霓虹，焰火照亮了半边夜空，公寓被蛋糕的奶香包围，烤箱内飘散出鱼肉的汤汁味，两人的奖杯拥挤地混在柜子里，墙角一棵半人高的迷你圣诞树，粉丝和俱乐部送来的礼物堆成小山，还有龙雅那张分外养眼却分外阴寒的峻脸。
　　龙雅俯视他肿成发面馒头一般的脚踝，目光充满威胁：“说，怎么回事？”中午好端端的，下午训练弄成了这副德行？你可真有能耐！
　　“救球时崴着了”，没有伤筋动骨，但视觉效果挺瘆人，谨慎点大约不会这么惨，龙马掂掇着措辞：“我又不是故意的，看过医生了，瘀伤，两三天就能好。”
　　话说得平正得体，可是那只脚踝非常不平正得体，龙马端着笑脸拽他哥的衣角，知道他对自己的讨好没有任何抵抗力，狡猾地使用了终极武器。
　　“笑！还笑？嫌伤得不够重是吧”，龙雅拿来冰袋和湿毛巾，将他的裤腿一点点卷起来，用毛巾覆着慢慢冷敷，然后把他光裸的左腿抬起来，揣在怀里捂热。
　　龙马不习惯这个姿势，脚尖抵在他肋下不自觉地一扭，微凉的脚趾抵着他手心，想要挣脱掌控，仅一下就碰到了龙雅的老虎须。
　　“别乱动！”龙雅的声音好像有点哑，握着他的脚底不放，把浸过药油的纱绵裹上去打了个结，边弄边数落他：“服你了，过节都不让人安生。”
　　龙马也有点郁闷，没事的那只脚丫子不轻不重地蹬了他一脚：“敷药就敷药，你手规矩点，干嘛调/戏我。”
　　“......你这张嘴啊，伤了都不老实，还怪我调/戏你，到底谁调/戏谁？”龙雅头也不抬，晃神间龙马已经换了神色，贼贼地沾了点奶油糊到他嘴/边，抬指勾/起他的下/巴，坐实了一个又痒又暖的/吻。
　　原想着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舔/到龙雅湿润的嘴/唇，龙马忍不住摩/挲/得久了些，舌/头顺着齿列遛进去，奶油柔软滑腻，被口/腔/的温度灼化，慢慢融化在纠/缠/的唇/齿间，甜味直接流入他蕴着笑意的眼底，几乎要腻死人。
　　龙雅哼哼闷笑，闭上眼，由着他/主/动。
　　“太甜了吧？”龙马吧唧吧唧嘴，认真品评蛋糕的味道，尾音混了点水汽，曾被相熟的人形容为深沉的撒娇音，咬字绵绵坠地，有种微妙的反差萌。
　　“你别撩/火哈”，龙雅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严正警告道：“后果自负！小心收拾不住局面。”

　　龙马露出个不听话的笑容，张开手臂拥住他硬朗挺拔的背脊，语气坦然得很：“哥，生日快乐。”
　　他们自主地将生日敲定在同一天，以补偿错失多年的思念，龙马的长/腿/翘/臀/全赖在他哥身上，懒骨猫似的，毛衣和运动棉衫揉擦起静电，噼里啪啦的电流牵动神经，痒痒的，近乎心悸。
　　“过生日不训你，恭喜你终于拿到驾照，给，练熟了才准上路”，龙雅变魔术般拎出一枚车钥匙塞给他：“我的礼物呢？”
　　龙马被他困在沙发和手臂圈成的小空间内，包扎好的脚踝蜷在他腿边，任人鱼肉的可怜相，话说得叫他接不住：“你看看我的脚，都让你打上蝴蝶结了，我干脆整个送你呗。”
　　声音里压着微许冒进和笃定，不是完全听不出来，龙雅挑高了眉梢细嚼他话里的意思，眉头拧成川字。
　　龙雅心想哥可是讲原则的人，你小子反倒有胆量豁出去猛撩？
　　平日里亲密无间，可彼此深虑的那点事还得靠猜，龙雅不是不懂风情，相反却敏感又聪明，有些话题他一直当玩笑去讲，是想等着对方点头。给对方尊重与理解，并不代表他撩不过去。
　　想撩？行呀，谁怕谁。
　　“发什么呆啊，蜡烛！”眼瞅着烛心烧到奶油了，龙马戳戳他：“快点，我挪不动，你来吹蜡烛。”
　　龙雅这才疏散眉心，两掌合十许愿，虔诚地犹如完成了一场神圣的洗礼仪式，果断把燃着的蜡烛吹灭干净。
　　蛋糕厚重的奶油腻得两人直撇嘴，安生不到五分钟，哥俩又开始呛词，伤着脚的龙马不甘示弱地把奶沫子蹭到龙雅领口上，大概是天生的骨架小，当他将脸埋在龙雅胸前仅露出一点后脑勺的时候，竟有了些罕见的乖顺。
　　乖顺，柔软，球场内的张狂恣意全然不见，分明是主动送到龙雅嘴边的白巧克力。
　　如此绝世佳肴，不吃是傻子。
　　次日晌午，龙马发现腰/疼/比脚踝的伤处严重得多，整个人蔫蔫得软在棉被里，一扭头便杀气腾腾：“负责！”
　　他鼻音又低又糯，更像是托付终身的威胁让龙雅受用极了，龙雅忍住笑/轻/吻过去，从鼻/尖/吻/到他左手无名指，用比昨夜/温/柔/许多的语调哄道：“我保证负责。”
　　龙马的睫毛动了动，感觉血压有点飙，小小声骂道：“......居然这么好说话。”
　　龙雅笑倒在床上，笑容里百分之九十的满足外加百分之十的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