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国,当阳谷,风虎营中军大帐内
偌大的军帐内几乎空无一人,显得分外空旷,只有丑虎华烨和副将程奎二人而已。
“禀虎神,梁秋候的使者已经在帐外等候。”
副将程奎抱拳禀告道,本来这通报之事无需他这位副指挥使亲力亲为,但是程奎知道他不这样,会有其他将军来越庖代徂,毕竟风虎骑在淳国已经压制地太久了。
“哦,梁秋候的使者吗?他是不该来这。”华烨略微沉呤道,然后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失望说,“其实程奎,你也不该来的。”
“虎神,我。。。。。。”程奎有些意外,但多年心性让他不多做解释,只上前准备作揖单跪请罪。
可刚屈膝一半,一只有力的手臂却已经接住了他,此刻华烨已到他身前,虽然一如既往地厚重的头盔,不辨喜怒,但这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程奎,你还是老样子,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手下当年只是个马夫,如果没有君侯提拔可能一辈子都是马夫,所以君侯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是。。”程奎略微停顿了一下,痛首道,“可底下的儿郎们,太憋屈了。”
“这我知道,当年先主被斩,就是我风虎的耻辱。更何况,这些年随我屯田日久,哪里像骑兵干的事。”华烨的头盔里透出一丝无奈的笑声,“我当然耳闻过外面的话,说秋侯贩马,丑虎种地,淳国果然是‘桑农并重’之国。”
“君侯!”程奎面露痛色,这些话真的比杀了他还要痛苦万分。
可华烨却毫不在意,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没事。继续道:“当年殇阳关前,原鹤已经把你准备说的话都说过一遍了,我知道,那些不是你和他想的,而是大多数风虎骑心中所想,风虎不是看家护院的走狗,而是欲横扫天下的猛虎,又恰好赢无翳和他的雷骑已经做了个‘好’榜样。”
——原来只要能赢,当个逆贼一样可以书写历史!
“其实我等都知道君候是个心怀淳国的人。”
“可你们最想要的是心怀天下的虎神,”华烨摇头道,“当初我和原鹤说过,如果他对我失望了,可以离开风虎。可原鹤却回答,别家的父母再好也不是自己家的。”
程奎已经不再说话,而是跪在地上,这次华烨没有扶他。
“告诉我,殇阳关之战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是属下无能。”程奎虎目露出泪光,“没有把弟兄们都带回来,哪怕是尸首都没有带回家乡。”
是呀,殇阳关一役伍仟风虎几乎全军覆没,这是风虎少有的惨胜,甚至无法用‘惨胜如败’来形容,而对于牺牲者来说,换来的只是几句不痛不痒的皇帝诏书赞誉,还有可有可无的抚恤而已,这让身为当时领军程奎如何能心甘呢!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当年山洪爆发,身为马夫的你为了几匹战马都能置身死于渡外,我希望这么多年,你那份心还在。”
“起来吧。”
华烨动了动手掌,打了个‘起来’的手势,“其实我也没把原鹤活生生地带回来,都几年了,我还是忘不了他被射杀时的样子,还有那天在战场上喊的话。”
——他是我的亲兵,就像我的子侄辈一样,可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在风虎,在淳国却不知还有多少?
华烨已经转过身去,挥手道:“把秋侯的使者请进来吧。”
“诺。”
程奎知道再说已经意义了,领命后他只是多看了一眼华烨的背影,除了依旧宽大坚挺,只是觉得分外的沉重和萧索。这些都让他不经意地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虎神的样子,那时他精疲力竭地将被山洪围困的战马推上了岸,却差点因为体力不支而被洪水带走,可当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几匹失而复得的北陆良马身上,完全没人理会那个一个‘不值一文’的马夫死活,唯独一个注意到了,当他即将随波逐流的一刻,那人连厚重的铠甲都来不及脱去,就冒着一起被冲走的危险猛扑进洪水中,把他从生死中拉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拖起他的是风虎的主将,天下人皆称他为‘丑虎’,而风虎里却称他为虎神,因为每个风虎心里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都是他们最能依靠的人。
——世人只知风虎军中乃至淳国人都称丑虎华烨为‘虎神’,却不知那简单两字,有多么沉重不堪呀!
“在下洛子鄢,奉秋侯之命特来拜见君候。”
觐见的使者一身白衣,通名之后竟是近几年淳国声名鹊起的谋士洛子鄢,这点既在华烨意料之中,又在华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梁秋侯对这次使者的重视,之外却是梁秋侯的身体恐怕不只是传闻身体有恙而已。
“秋侯身体可好?”
“甚好,有劳君侯挂心。”
“若是甚好,你又为何要来?”华烨摇头低声道,“你以为梁秋侯拿走了风虎三十一卫(《苍云古齿》里的斥候秘密部队),风虎就成了聋子瞎子了吗?”
“在下不敢如此认为。”洛子鄢躬身一拜道,“此次探访是在下特意坚持而来,至于其他如秋侯身体状况,恕在下不敢透露。”
“好一个不敢透露,我听闻梁秋侯十分器重于你这位白衣雅士。”华烨道,“说说你此来的目的吧,我想不会只是来问个安带个话而已吧。”
“君侯知我,在下只是想问问风虎对一事的态度而已。”
“何事?”
虽然带着头盔面前,华烨的眉头一皱,而洛子鄢则平静如常,甚至抬头对视道:“不知君侯是否有所耳闻?天启欲将前任国主的公子遣回,并欲为前任国主平反昭雪。”
“国主死于逆贼之手,天下共知;而公子能洗冤归国,也是理所当然。”
“可君侯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吗?”洛子鄢有些图穷匕见,“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大胆。”华烨不怒自威,沉声道;“就凭你刚说的这句话,我现在就是杀了你,梁秋侯也不敢多有半句怨言。”
“君侯当然可以杀我,”洛子鄢反而上前了一步道,“可今日流地只不过是我一人之血,但他日流得却是淳国千万人之血!”
“洛子鄢,你真如奏报说的一样,真是‘胆大妄为’呀!”见此情景,华烨不怒反笑,“不过梁秋侯真是没有看错你,论血性,确实有淳晋慷慨悲歌之风。”
“请告诉梁秋侯,当日殇阳关之战,我的底线是‘白毅不死’。”华烨收起了笑意,“而今日,我的底线是‘淳国不乱’,如果谁过了这道底线,就是三万风虎的死敌,而这次也不会像殇阳关前那么好对付过去了。”
——因为这毕竟是‘家’事,而非‘天下’事。
“秋侯要的就是君侯这句话。”洛子鄢后退几步,俯首便拜,“这次子鄢执意来此,就是认为君侯一生皆为淳国百姓着想,而秋侯也常说至死不忘先主提携于微末之恩。”
“告诉他,病体需多静养,我虽与他不和,只是政见不合,只要他记得淳国,我亦不会和他多做计较的。”
“在下定当如实禀告秋侯,”洛子鄢边说边从胸口紧要处掏出一枚兵符,端过头顶,“这是当初秋侯从君侯手中得来的‘风虎三十一卫’兵符,他说‘当年很多事受世事所迫,不得已为之’,今日当‘原璧奉还’,以谢君侯那日顾全大局之义。”
“世事所迫吗?”华烨接过了兵符,细细摩擦着其中的细纹道,“失去了‘风虎三十一卫’这张的底牌,梁秋侯就不怕我转身就带着风虎去迎驾少公子,随后挥师入毕至清君侧吗?”
闻此洛子鄢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起身徐徐后退,直到快要出账时道:“秋侯说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与君侯叙旧,如果君侯有意再入毕至,一定要来府上叙旧一次。当然,无论是布衣访友也好,还是领兵清君侧也罢,都悉听君便,纵死无悔。”
华烨没有再回答什么,只是收起了兵符,而洛子鄢则在出帐的最后一刻,再次作揖而拜后洒脱转身而去。
看着那白衣的背影,华烨有些感悟,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梁秋侯时,不正是那孤傲的背影吗?当年他带着千金的身家购来的北陆良马投入风虎营内,拜见先主只求一个出仕的机会,结果却只获得了一个小小牧马监的机会,可他没有半分迟疑,洒脱而往,为日后传奇般登上监国之位开启了大门。
可这一步一步走来,已经好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