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不二却把越前和龙崎都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轻描淡写地告诉龙崎，他决定把孩子养在身边，不过平日里仍需龙崎多加照顾。他不大会带孩子。
龙崎很高兴，连声地追问：“公子不再出远门了吗？”
不二也不恼，仍然温声细语，耐心地回答她：“我哪里也不会去，就在这里等到他长大。”
龙崎终于心满意足，跟在不二身边细心地照顾孩子。
菊丸也很高兴。
他觉得平生第一次，不二总算也输了他一回，以后回想起来也绝不遗憾了。当然他也真心喜欢那个孩子，三天两头跑来不二这里献殷勤，金灿灿的龙纹外裳，雪白柔软，料子上等的亵衣塞了一包袱，据说都是特地赶制的，跟他小时候穿的一模一样。咚咚作响的拨浪鼓，鸡蛋那么大的红宝石，清香甜美的玫瑰露，都是他小时候玩儿过吃过的。
听他的意思，非要越前过得跟太子一模一样，那才叫没亏待他。不二这里是清修之地，压根儿不是养孩子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不二的气息就近为越前作遮掩更为保险，菊丸早忍不住下手把孩子偷走了。
他甚至早就列好了偷孩子的一二三步，偷回去养不行，偷回去玩儿一两天总可以吧？
当年他娘就曾经从太子东宫中把儿子偷出来玩过，有经验！
菊丸兴致勃勃地翻窗进去，向襁褓伸出了手。
——然后被龙崎从后面揪住了头发。
龙崎发现是他之后，脸都红了，低下头惶恐得连声道歉，说以为是贼呢。
菊丸知道龙崎一向把越前看得很紧。
龙崎心中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是不二的亲生儿子。可能因为生母不明之故，令不二有些避忌。
既如此，她得多替孩子着想点儿。
菊丸就这样端着一副臭脸从正门出去了。

但他依然来的很勤，三五日来一回。
兴趣又放在了教孩子学说话上。
时光在一大一小的闹腾中慢慢度过了，每当菊丸不厌其烦地教他说话，不二就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并不分心关注。
在越前长到能修炼道家基础口诀三元决的年纪之前，不二从不过问菊丸教他什么。
不二也并不关心。
这孩子知道怎么说话。
他不用人教。
如今说不出来，只不过是新生的身体还不容许他这样做。
果然，在旧年的冬天慢慢过去，春天慢慢来临的一天里，越前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天早晨，不二照例坐在书房里看书，菊丸则坐在一旁，将长大了一点的团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第无数次地教他：“哥——哥，来小不点，叫哥——哥。”
窗外是未化的一点残雪。
潮湿而新鲜的青苔气息飘进了窗内。
桃树伸展了身体，只待雪化过，又将开一树蓬松的桃花。
菊丸不厌其烦的声音重复道：“哥哥——哥哥……”
孩子最初还会发出无意义的呀呀几声回应，到了现在，连回应都懒得做了。他窝在菊丸怀里打瞌睡，如果教学的声音太吵，他还会趁菊丸不注意翻两个白眼。
菊丸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极有耐心。他向来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不二抬眼望了望云散雾消，极为明净的天色。
菊丸很委屈：“小不点……叫一声哥哥吧。”
就在初雪簌簌融化的时候，越前抬了抬眼，发出了他的第一个音节。
“……你……”
菊丸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只是婴儿无意义的发音。继续着自己的教学。
“……还……”
菊丸微微一愣，此时才睁大了眼睛。
他惊喜地喊了起来：“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你说话了！你说话了对吗！”他狠狠地将孩子抱了一抱，再猛地举了起来转圈，就差没亲了上去：“叫声哥哥！叫声哥哥来听听！”
孩子不为所动。
“……差……得远。”
稚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这样说。
还附送了一个白眼。
菊丸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小、小不点你刚才说什么？”
孩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脸上的表情很是嚣张。
菊丸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与震惊之中，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于是孩子竟然就着这个被举起来的姿势，慢慢地歪着脑袋睡着了。
书房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剩下高大的桃树缓慢而懒散地伸展着身体的声音。
不二专注地盯着书页，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
但他在明净的天光里微微侧了侧身。
唇边慢慢漾起一个令人难以察觉的，细微而柔和的笑容。
蓝眼睛里有一瞬间好似冰消雪融，温柔得如同三月春光。
菊丸没有察觉。
孩子也没有察觉。
就连不二自己，恐怕也没有察觉。
桃花树沉默地俯视着，不语也不言。

团子一个人坐在墙角面壁，坐了足足有半刻钟，谁来也不理。
这证明他对身体的掌控开始加强了。
不二以手支颌，坐在书桌前，隔一会儿就要往墙角瞥一眼，看完又忍不住要笑。
半天都没有翻一页书。
菊丸一直在边上走来走去。
虽说小不点看起来是比寻常孩子聪明些儿，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愿意作他的大哥，教他做一个好人。
这绝不会错的。
还没想过七步路，他就已经豁然开朗地想通了。
转过头来，反倒怕越前一直坐在那里冻着了。
他伸手去戳了戳越前说：“小不点，我们去屋里睡觉吧，别坐在这里啦！”
他只是轻轻地戳了戳。
没想到就是这一戳，孩子轻轻一歪，然后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嘴里还发出细小而幼嫩的鼾声。
菊丸还一时没有反应。坐在一旁的不二扔了书，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没有让团子滚下床。
不二顺手把孩子捞进了怀里抱着，站了起来。
菊丸在旁边有些吃惊地喊了一声：“……不二——”
不二闻言，抱着越前的手臂微微一僵。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这个孩子。
洁白、轻盈、柔软，好像一团云落在他怀里。
他一根手指就能毁了他。
不二慢慢垂下眼，注视着这个孩子。
他眉目之间天真懵懂，即使是天生灵智，瞪向他的，那双被怒火洗过的金色眼睛也非常干净。
干净得令世人害怕。
他本不该，也不能化形的。
这个世上容不下他。也没有人会像父母一样爱他，教导他，不顾一切，舍生忘死地保护他。
不二静静地望着他。
那孩子在不二怀里舒服地翻了一个身，把脸更紧地埋进了不二的怀里。
不二蓝眼睛的坚冰好像被什么人敲了一下，裂了开来。
慢慢地融化在一汪水里。

菊丸先是被这样的场景镇住，回过神来才想起初衷。
他站在旁边又兴奋又急切地小声说：“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小不点亲我！”
不二还未及回答，菊丸就迫不及待地把越前一把抢了过去，趁着他还未回过神来，猛地亲在巴掌大柔软的小脸上。
还没来得及亲上去，就被反应过来的越前大力地抵住了脸。
越前的力气已不像刚满一岁时那么小了。
他一巴掌推过去，力气抵得上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年。
菊丸被他推得一个后仰差点坐到地上，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可是小越前仍然用一种望向那种轻薄了良家妇女的恶霸的眼神，警惕而鄙夷地望着他。
……他什么时候连“鄙夷”都学会了……
从前他只会“不屑”的……
菊丸既忿忿不平，又欲哭无泪。
他对越前说：“看！你还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被不二轻薄了好多下呢，凭什么这样对我？”
越前呆了呆，一张脸腾地全涨红了。
半晌，他粗暴的推开的菊丸，绷着脸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吭哧吭哧地爬到榻上，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的专属座位上坐下，用屁股对着所有人。
只有耳朵尖红得几近透明，像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那一天，他这么坐了足足两刻钟。
不二则毫无仪态地趴在书桌上无声大笑，笑到肩膀轻微地发抖。
—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
因为不二用灵力将桃树的花期一直延长到秋天，一年三季都开得很美。
偶尔有一两片花瓣随风飘进窗内。
满室清香浮动。

“真是的，小不点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菊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冲不二发泄着不满，“谁对他比较好，他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不二瞥了他一眼，笑容惬意地抿了一口茶。
时值深秋，不二的小院就立在晋国都城，碧水城城郊的青鲤山的半山腰上。之所以定居此处，正是因此山形状好似一条跃起的鲤鱼，名字也讨巧儿，与青螭玉相映成趣，恰成了“鲤鱼跃龙门”之意。风水天成，极有益于神玉聚气开智。如今越前也果然应此吉兆，顺利化形。兼之此山地处灵脉，风景秀丽，其灵气充裕之处在整个碧水城附近都算屈指可数。因此也不必再择吉地，令越前在此修炼，每日里呼吸吐纳的进益，比起别处来少说能翻上一番。
立在院中眺望，天高地远，秋风爽阔，半座碧水城尽收眼底。空中虽带着一丝凉意，但修道者有生机护体，寒暑不侵，即使不二只着单衫，有微冽的秋风穿过衣袂，仍不能使他感到哪怕一丝不适。
衣带当风，倒有几分飘然欲仙的味道。
他如往常一样坐在小院儿里，手边搁着一杯清茶，而站在他边上愤懑得团团乱转的华服公子，则一如既往地显得有些突兀，以一种异常奇异的方式，融入了这副山景。
不二垂下头望着打着旋儿的碧绿茶叶的芽尖儿，微微笑了笑。
青螭神玉的灵智已逐渐习惯了那副幼嫩的躯体，据此推测，不出一二年，越前就将完全接管肉身。那孩子的性情与寻常孩童大相径庭，恐怕不能再如此时一般让人轻易地亲近。
因此，如今与越前亲近，讲究的是“时机”二字。
不二之前就对菊丸提醒过的。
英二的性情直来直去，只想着从不二手里将笑得正欢的孩子抢了过来，怎么能不受挫折？
受过挫折，不思缘由，还忘了关键之处，只去想些不着边际的，又怎么能掌握住窍门儿？
……不过，他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提醒英二。
不二沉默地笑着，托了腮望向与青鲤山一脉相承的，像远处伸展着的婉约秀美的山脉。
——那孩子谁都不理，却只愿意跟不二亲近。
——就让英二这么以为好了。
因为这想法，使得一点无可抑制的愉悦从不二的心湖里冒了尖儿。
且开始慢慢地，欢欣雀跃、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
他没有阻止，也不知将去向何方。

“小不点小不点！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菊丸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这眼神里除了即将恶作剧的得意之外，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
但越前暂时还看不出来。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菊丸：“前辈想到什么了？”
菊丸却嘿嘿笑了一声，咽了口口水道：“让你也尝点儿好东西，今日算有口福了。”
说罢，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这是越前才反应过来，那是馋出来的亮光。
简直像只十天没吃东西的馋猫，盯上了一条油光水滑的肥鱼。
越前本来并无兴趣，此时也不由得微微好奇。
菊丸搓了搓手，往院里走了两步，满脸的雀跃道：“好不容易今日不二出门访友，大好的机会决不能就此错过了！”
他绕着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桃花树走了几圈，不时放出神识探看一二，紧皱眉头，难得严肃地确定了位置。
然后没等招呼越前，便自己匆匆忙忙地开挖，嘴里不停地冲越前喊道：“小不点，替我望风！”
越前便好整以暇地抱臂盯着。
挖了有一刻钟时间，方挖到了什么硬邦邦，圆溜溜的东西，轻轻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菊丸极力忍耐住喜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抱了出来。
是个圆圆的酒坛子。
他不信不二没有任何防备地将东西埋在这里，因此很是谨慎地以本命法宝试探。
直到毫无阻碍地破开了酒坛的封口，菊丸脸上才难以掩饰地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一时间酒香四溢。
——不愧是两百年的陈酒。
十年前越前刚出世的时候，他为了给越前争一口气而没能喝到。那之后不二也再没把剩下的挖出来过。比起酒，不二好像更爱喝茶。
什么叫暴殄天物，这就叫暴殄天物了。
菊丸死命地抽了抽鼻子。
但他却没有立即去喝。
而是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色泽金黄的酒液，咽了一大口口水，然后埋头继续往下挖。
又挖出了一模一样的一个酒坛子。
他仍然没有停止。
再挖出了一坛。
修道中人，就是要大碗喝酒，谁像不二似的用个茶杯，杯口还没有小爷的眼珠子大，没的磨磨唧唧的。
再说谁让不二故意馋他来着。
当年不二在这里埋下了七坛桃花酒，十年前挖出来一坛，还有六坛。他就姑且先替不二享用一半好了。
剩下的一半，他就仗义地留给不二了。万一不二还是不喝，那他再来代劳。
菊丸一边盘算，一边乐得出声，开心地招呼着越前：“小不点！快来尝尝！你还没见过这东西吧！也对，不二这里清心寡欲的，什么也没有，下次我带你去皇宫地窖，什么美酒都应有尽有……”他嘀嘀咕咕地拎起了一个坛子，对着嘴猛地灌了一大口。
一线金黄的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服里，他却毫不在乎，极为豪迈地抡开了酒坛子，舒畅地大出了一口气，表情迷醉地说：“不过这两百年的桃花酒，的确是不二这里的独一份……俗世之间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儿的酒呢！即使有，也是其他道友的私藏，绝不肯让他人染指的。”
越前靠在院门边上，看不下去地道：“这么好喝，前辈就自己酿不行吗？”
菊丸看了他一眼，颇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似是回味酒醇：“你不懂……只有不二这样不爱酒的人，才偏偏能坐怀不乱地等它两百年。如果是我，不到二十年……”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转而另开了个头，“但也只有小爷我才能欣赏它，留在不二这里，犹如明珠蒙尘，根本不算是酒啊。”他很是陶醉地感慨完，继续招呼越前，“小不点，快来！”
真正的醇酒，香飘十里并非虚言。
越前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并非像菊丸前辈说的那样，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越前的记忆里有桃花酒。
虽停在长久的时光的另一端，醉人的香气却依旧留了下来。
他走了几步，端起坛子，慢慢地喝了一口。
桃花酒入口甜软，后劲足且绵长。
只喝了一口，越前就抱着坛子坐了下来。

不二回到小院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菊丸躺在院中地上，两个空酒坛子中间人事不省。
越前则坐在地上，抱着一个酒坛子，里面还装着满满的桃花酒，他人却已经双眼迷离，颊边酡红，下巴抵在酒坛子边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马上就要整个儿栽进酒里。即使溺不死人，也必有些罪受。
此时已是夕阳渐落。
不二微微愣了一愣。
他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毕竟十年前他曾以此引诱菊丸，那馋猫儿能忍到今日才挖，已是出乎他意料了。
倒是带了越前尝试，实在鲁莽。十二岁的少年，从未沾过酒，两百年的陈酒岂不是要醉死他？
好在他没能喝多少。
不二慢慢地走到少年面前，蹲下来把酒坛子从他手里拿走，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墨发。
没了酒坛子支撑，越前向前一摔，一下子跌进不二怀里。
不二一只手将他拦腰扶住，另一只手正打算从膝弯将他抱起，少年却微微挣扎起来。
不二便停了动作，伸出空闲的右手摸了摸少年绯红发热的脸颊，声音温柔地道：“越前，怎么了？”
越前抬起眼望着他，清澈的金色眼睛里浮现出久违的天真懵懂。
不二忍不住微微一怔，微凉的指尖顺着脸颊轻轻摸到眼角，在他的额边揉了揉，声音压低，更为温柔轻缓，仿佛不忍惊扰他：“越前……”
少年像只贪恋不二身上的凉意的猫，睁大眼睛把下巴搁在不二肩头，磨磨蹭蹭地往不二的颈边轻轻蹭了蹭，灼热而细微的呼吸扑打在不二颈侧的皮肤上，用模模糊糊的声音说：“不二……前辈……”
好像一只蜻蜓落在湖面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涟漪泛起。
不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嗯？”
“……我要练剑……三万次…就…三万次，不过你要快点把……剑诀教给我。”
不二闻言轻笑，用侧脸亲昵地挨了挨他的头发，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好。”
夕阳将重叠的身影拉长，仿佛就此融为一体。
“好”字话音刚落，越前就晃了晃脑袋艰难地从不二身上爬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一丝灼灼的亮光，舌头却打着卷儿：“真、真的？”
不二忍住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坏心眼地拉长了声音：“嗯，不过——”
越前的表情很是茫然懵懂，疑惑地大着舌头追问：“不过……什么？”
不二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三岁以前越前还是一只团子的时候，就常常露出这幅毫不设防的表情。
这表情太过柔软，柔软得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把刺收起来。
一晃十年已过，而这表情还尚未丢失，就像桃花只待东风一至，便展开轻盈的裙摆。
这实在很好。
白衣青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个温柔而狡黠的笑容。
“不过……”
“要亲一下。”
“亲一下就告诉你。”
少年在夕阳和风中睁大了眼睛。
好像没听懂不二的意思似的。
又好像在权衡着亲一下与剑诀相比哪一个比较重要。
一晃十年竟已过去。
其实并非是这孩子与他们生疏了，只不过他换了一种方式表达。他心知肚明，这孩子已经长大了。
不二不由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在寂静之中笑了出来，伸手揽过少年的腰温声道：“好啦，我送你进屋睡一觉。”
但只在他话音刚落，少年竟顺势倾身。像小时候的每一次那样用金色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
不二微微怔住。
接着好像受到了蛊惑般睁大了蓝眼睛。
手上的一切动作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影子在暮色中靠得很紧，竟然显得极为缠【1】绵。
这缠【2】绵令不二察觉了一丝令他颤抖的恐惧，说不清是恐惧多些，还是颤抖多一些。
但少年已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带着桃花香气的嘴唇如蝶翼般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不二唇上。

菊丸指着整装待发的越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为他已经快要笑疯了。
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除了背上背着的一个小小的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之外，他身上的其余三样物事都是不二前辈临行前赠给他的。
一枝桃花（不二前辈随手从院里老桃树上摘下来的，因为“最近身上没什么得用的好剑”，就以桃枝代替聊表心意），越前承认他小时候曾经好几次折了桃枝追猫打鸟，但这东西真的能对付得了魔物吗？不二前辈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可以！因为桃木驱邪！
一张薄薄的符纸。里头封着不二前辈随手挥出的一道剑光，可以在情况危急时拿出来用，不过也只能用一次。
一面幡。此幡由不二亲手所制，幡面上十六个大字清奇峻峭，直如龙飞凤舞，为不二前辈亲笔所写。据传不二前辈于书法一道上自成一派，不拘一格，在俗世中他的字千金难求，倒的确不是虚言。
这每个字都重过千金，珍贵无匹的十六字墨宝此时正迎风招展，无比张扬。
降妖除魔
童叟无欺
若有不灵
分文不取

“……”
越前扛着这面幡，腰间插着一枝桃木（桃花已经落了一地），背上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看起来完全是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道士。
而十二岁的少年的生平第一次出门游历，就在这样的序曲之中开始了。
不二前辈：“扛着这面幡，自然就是魔物眼中的肥羊，你的年纪又小——越前，只要扛着它，魔物都会自行找上门来的——万事俱备。”
菊丸前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前于是在这样一个春光烂漫的早晨上路了。
他就知道太阳不会打西边儿出来。
天也绝不会下红雨。

“喂！小乞丐！起开起开，蹲远点儿！别妨碍小爷揭榜！”
随着这枚铜板滚到越前脚下，喊出这句话的人急匆匆地踢倒了越前的十六字短幡，嚣张地示意他滚远点儿。
越前抬了抬眼皮看了这人一眼。
来人穿着一身精致飘逸的白色道袍，袍袖与衣摆上都留有极为华贵的蓝边，绣着代表横断山磅礴走势的细密暗纹，束衣腰带的纹饰尤其玄奥，令越前第一眼望去竟愣了一愣，一时间仿佛自此中看到了两三道妙不可言的剑招，待他定睛仔细瞧去，却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圈玄秘繁杂的美丽纹饰。
越前垂下眼，掩住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道袍有些意思。
耳朵里传来与越前一同蹲在城门口的小乞丐们的窃窃私语。
“瞧瞧，这个月是第三个了，修道的是不是都浑不惧死？”
“曹老爷府上的事情是很邪门儿，怪不得要在城门口贴英雄榜求高人出手呢。不过……已经有多少个道士折进去了？”
“嘿嘿，加上这个，怕是有八个了吧。”
“你们懂些什么？前日里那几个都是些酒囊饭袋，穿身破烂的道袍假扮高人妄想捞几个小钱儿罢了。瞧见没有，今日这个，人家身上的道袍可就不一般啊。”
“看着是有些仙气……怎么个不一般法？”
“嘿嘿，这可是咱们晋国护国仙宗——青门内门弟子的道袍，据说是水火不惧，道魔难侵的护体法器，天下间也就那么几十件，能把它穿出来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个个儿都是百族之中叫得上名号的英雄好汉……”
“……原来如此！这个我也知道，听风楼里说书先生总说的，只是不知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哪位仙长？什么名号？咱们也好开开眼界。”
“……呃，这个嘛……我一时眼拙，倒也认不出……”
青门内门弟子的道袍……
据菊丸前辈所说，九月外门弟子大比是数以千记的外门弟子之间捉对切磋淘汰，评出甲等三名，乙等九名，而最终可能进入内门的也只有甲等三人而已，就这三人，还要看谁比较合九峰峰主——即他们将来的师尊的眼缘。
菊丸前辈还曾经穿着那件毫不含蓄的道袍在越前面前摆弄，纯粹为了炫耀。
听说不二前辈也是内门弟子，但他还没见过不二前辈穿这件道袍。
不论如何，越前听的时候表现得不屑一顾，连正眼也没给一个。
切，不就是一件道袍么，很了不起？
谁知无巧不成书，他竟然在此偶遇了两位前辈的同门。而如今他才正眼打量这件袍子，反倒发现其中确有些不凡之处。
越前一边听着些闲言碎语，一边拎着短幡，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他正巧蹲在了写着“英雄榜”的黄纸下头。怪不得蹲着的乞丐那么多，这里却无缘无故空出一块地来。
穿着道袍的那人却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推搡了越前一把道：“让你蹲远点儿，没听见？”
越前这才瞧清楚了这人的摸样——刚才光顾着看道袍了——这一看之下，却忍不住略一皱眉。
这人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面相却颇有些不善，长得尖嘴猴腮，脸带不耐之色，即使穿着这件清贵的道袍，也并未显出半分飘逸出尘，反倒有些不协调。
这件袍子穿在他身上……似乎长了些，显得不大合身。
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的同时，越前的脚下仿佛长了钉子似的，任对面那人怎么推仍然纹丝不动。
那道士推了两三下却毫无动静，面上不禁有些挂不住，冲边上簇拥着的曹家家丁不满地嚷嚷道：“本念在曹老爷盛情难却，贫道与师兄才不远千里从横断山赶来除魔。事到临头，你们却让个乞丐挡在英雄榜前头，是想羞辱贫道不成？”
曹家管家面色大变，忙道不敢，指了几个人要把那小乞丐推将出去：“滚滚滚，看热闹的边儿去！碍了正事你们如何吃罪得起？”
那道士这才面色微缓，抱臂站在原地，瞧着越前的脸色略有些得意。
三四个家丁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将少年推开。
越前老神在在地立在原地，身形单薄得像只新生的竹笋。
但这根竹笋经四个壮汉一推不动，二推仍不动，三推四推，用尽全身力气仍不动，不像根竹笋，倒硬得像根抓地的棒槌。
眼见四个汉子都憋红了脸无计可施，曹家管家知道看走了眼，踩了个硬钉子，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得暗暗叫苦，满脸笑容迎了上去：“这位小哥怎么称呼？鄙人有眼不识泰山，纵容家丁无状，若有冒犯了您的地方，还望海涵。待事情解决之后，我定在听风楼摆酒向您赔罪。不过此刻您看……是否能行个方便？”
站在后头的道士听他待越前的口气如此客气，面上更是挂不住，忍不住嚷嚷起来：“不过是个碍事的小乞丐，怎么还让他拿起乔来了呢！让贫道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分明是欺我师门无人！”
管家两头不讨好，又忙转过头来讨饶道：“不敢，不敢啊！鄙人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下人，怎么敢冒犯仙宗，道长就别开小人的玩笑了！”
越前不发一语地从头看到尾。
其实别说是这素未谋面的道士了，就算是不二前辈、菊丸前辈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分退让。对方要是稍稍客气点儿，或者没穿上那件招摇的道袍也就算了，越前早就将这件道袍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势在必得的。那道士竟然穿着这件被越前视作目标的道袍在此，拿打发乞丐的态度打发他，这就踩中了逆鳞了。更别说越前早看出这道士虽然看来与他差不多大，修为却只有练气三四层，远不如一年多以前就已筑基的越前自己。这种水准的人即使穿上内门道袍，也不过是个纸糊的风筝，随便来只魔物，一脚就能让他绷断线。
除非越前看走了眼。
是不是看走了眼，切磋一回自然就知道了。
越前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连饥饿都被他一下子忘到了脑后。
他好歹也已经是青门挂名的外门弟子了，此时竟然路遇同门，这可比除魔还要有意思得多了。
不过，蹲在城门，衣衫破烂，满面灰尘的小乞丐，无缘无故要想跟青门内门弟子切磋一番，肯定没那么容易。
为了激对方出手，他一定得挑衅一番才行。
越前双眼发亮，因为他觉得挑衅简直是自己的拿手好戏。在这方面，连他手下的猫都很不一般。
于是他忍住一丝兴奋，假作淡定地说：“……谁说我是来碍事的？”
正在争执之中的众人皆是一愣，不禁循声望去。
只见灰头土脸的十二岁少年扶了一下滑到手肘处的破破烂烂的包袱，挺直了腰背，把他沾满灰尘的十六字短幡捡了起来，歪歪斜斜地竖好，淡定且高深莫测地说：“我也是来揭榜的。”
管家一看果然——
降妖除魔
童叟无欺
若有不灵
分文不取
别说，这字写得还挺气派的。

“看来不二前辈终于将你找到了。”
桃城斩钉截铁地说。
崛尾大惊失色。
桃城一如既往地毫无所觉，反而越说越觉顺理成章。
“近十年来，不仅是横断山脉，不二前辈几乎未曾在灵界的任何地方露过面，自他十年前辞去鹤栖峰首徒之职下山后，就从此行踪成谜。有人说他是闭关修炼，有人说他为磨练剑法已深入魔界，还有人说他已娶妻生子……这些都是因为近年新收的弟子从未见过他一面，愈发觉得他行踪诡异，神秘莫测，才妄议他的是非。横竖我都是不信的。”
“我晓得不二前辈一定是找他那个从小失散的亲兄弟去了。”
“我这里又总是领了事务就要下山，常常一去数年，九峰首徒在山上聚首的日子本就不多。近年来少了不二前辈，几个人总也聚不齐……可真没劲，远不如少年时快活。从前在山上念书的时候不二前辈还总偷偷替我抄书呢。”他忍不住又怀念起少时来，转而满怀期待地望向越前，“既然不二前辈已经将你找着了，你又这么有出息，正巧可以一起回山与咱们师兄弟相聚，以后就由我罩着你！”
越前听倒是都听进去了，只不过听得一头雾水。
这又是什么道理？
难道只要是青门弟子，都有自说自话的毛病？
就连跟着不二前辈的龙崎也无缘无故地坚信越前一定是不二的私生子。她看起来分明是个柔弱女子，但在这一点上竟然从来不肯容人辩解。
要么就是他跟不二前辈长得很像么？
也没有啊。
他不是没有因好奇而向不二前辈询问自己的身世。
不二前辈倒并未隐瞒，微微地笑着说：“你来问我，并不是因为你不知道。”他略有些出神地望着越前，却仿佛透过越前望向了其他什么东西。
有些释然又有些惆怅地笑着说：“你不过是还未曾想起来罢了。”
问题在于，越前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啊？
想起来又有什么好处么？
比如说把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法也一齐想起来？
嗯……就凭他的资质天赋，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十二岁少年扛着短幡意气风发地想。
与此同时，崛尾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到听完，他脸上的颜色已白得如他手上那张轻飘飘的白纸。
膝盖则比白纸还要软。
不、不二前辈的亲兄弟？
是那个他刚刚借来炫耀过的……不二前辈吗？
那个他其实从未见过一面，传闻却已经听说了一肚子的不二前辈吗？
他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心内不断告诫自己要镇定。
“桃、桃前辈，”他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这小子是不二前辈的兄弟……这、这何以见得呢？”
“喏！”桃城也不藏私，坦诚地往毫不起眼，甚至还在混乱中被踩了好几个大脚印的短幡指了指：“这是不二前辈的字，不会错的！”
崛尾这才仔细将短幡端详了一番，不由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将不二前辈的墨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挂在竹竿上风吹雨淋？”
继而又难以置信：“顶上那个脚印是我的吗？”
最后仍难以置信：“……可是不二前辈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呢？！”
桃城摸了摸后脑勺，面现疑色：“是啊越前，这幡究竟什么来头？不二前辈为什么送了它给你？”
越前干巴巴地自问：“是啊，为什么呢。”
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自答道：“为了寻开心吧。”

桃城这一次专带了一队新弟子下山历练，他需担负督促、教导及保护之责。他们自横断山一路南下。一面清扫沿途魔物，一面磨练修为心境，是青门所有低阶弟子每隔几年便必做的功课。
越前的行程方向与他们则正相反。
说到这里，桃城热情道：“这一次曹家的事还颇有几分意思，我带来的几个弟子已住进了曹府之中。没想到派崛尾这小子来揭个榜就遇见了你。这就叫冥冥中自有缘分。越前小兄弟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同来。你们彼此照应，我也就能放心喝酒去了。哈哈哈。”
越前的注意力却已经全然不在曹家的英雄榜上了，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这么说，从横断山至此沿途魔物都被清理过一遍了？”
桃城看出他忧心之处，不由大笑：“你若担心没有架打，那实在不必。灵界何其广阔，我们此次南下，走的是水路，特地绕了远才到这里，你只要沿着官道走过几大主城，仍可以遇上不少魔物；若你一路沿山而上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那妖魔鬼怪可就多得很了。”
越前的眉头略微舒展。
桃城嘿嘿笑道：“怎么很合心意？不二前辈让你走山路啊？”
越前不禁咳嗽了一声，板着脸不发一语，唇边却极力忍下了一丝不由自主的明亮笑意。
桃城就压低了声音道：“那你可千万别走错了路……进了泣女魔渊就麻烦了。”
越前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他一路沿着灵脉去，好端端地怎么可能进入魔渊？
桃城见他有询问之意，反倒又露出些许不自在，犹豫了一下仍忍不住道：“那里是有些邪门儿的，那地方原先可是不二家……”话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他仿佛自知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看了越前一眼又匆忙收回手道，“……反正你到了就知道了。”
话虽如此，他显然是想起了些什么，却又好似难以开口，望向越前的目光不由变得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此时他才忽然想到了越前“不二前辈亲兄弟”的身份。
那么越前也该是当年不二家惨死的满门百口之中的幸存者。
这么说，他真不该在这小兄弟面前提起这一茬的……
唉，从前大家说起泣女魔渊时，都是当奇闻异录来听的。
于无关人，自然是奇闻异录，于当事者，却难免痛彻心扉。
身为青学同门，又从小一起长大，他本就不该将此事当成个稀罕，一而再地提起的。
师尊令他将“浩然正气”四字抄了一千遍，他却仍在做小人之事。
看得出桃城虽然在极力掩饰，但浓重的懊恼情绪仍然在他的脸上一清二楚地显露了出来。
越前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暗自有些嘀咕。
桃城前辈比他的猫还要好懂。
可正是这份好懂，反倒让事情变得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越前撇了撇嘴，也没有咄咄逼人地深究。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机会，他倒真想试一试这泣女魔渊里的魔物究竟有多难缠。
再说他这不是什么都还没想起来嘛。
越前觉得一切都会像桃花酒那样被他想起来的。不论是绝世剑诀，还是不二前辈的往事，都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他不打算再作停留，而是向桃城抱拳道：“既然如此，桃前辈，再会了。”
桃城一脸惭愧地回礼道：“总之你一路上多留心些就是了，以你的资质修为，定然平安无事。至于其他的，我看不二前辈自有分寸。”
十二岁少年背起包袱，扛起短幡，笑容里颇有几分万物不萦于心的洒然。
只见他摆了摆手，脚步轻盈地转过身往城门外走去。
崛尾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喊：“喂喂！小子！曹家的事你就这样不管了？”
越前脚步一顿，继而略微侧过脸来。
“谁说我不管？我可是揭了榜的。”
“……只是我本来就没打算进城。”
“也奉劝你，最好莫要进城。”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灼灼的光彩，唇边却慢慢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声音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放得极轻。
【“……因为这座城，今晚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修灵之人耳聪目明，因此这句话，站在三四尺远的桃城和崛尾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提桃城，崛尾忍不住被这句话里的冷意惊得打了一个寒战。
嘴上仍然要嘴硬道：“哼。怕了就怕了呗，吓唬谁呢。逞完英雄就跑路而已，嘚瑟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