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帛书轻巧，放在案中央。油灯明灭摇摆，映着对坐的两人表情阴晴不定，目光同时锁定住这一方帛书。
此刻入定，夜已深了，屋内更是寂静，偶尔有飞蛾扑火，未及焰边翅膀便已烧焦，坠入滚烫油中，“噼”的一声再不见了。油灯也不过暗了一刹，旋即明亮起来。
“所以说，阴阳家是打算驱逐我了。”沉默了半响，远书向后一仰倚在几上，拿起帛书一扬，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眼角却有些闪亮。
闻言女子无奈摇头，启唇想说些什么，终于化作一声长叹。合欢花的香气清淡，远书转眸望了眼窗外高树，暗笑起自己的反应——合欢花自来昼开夜合，此时夜深了，就是早开的花也定然拢了花瓣，哪里会散出合欢花香？
“是合欢酒。”蓦地行香开口，远书惊得坐直了身子，然后又后仰倚在几上，晓得定是自己的表情动作让对方猜中心思，才自嘲一笑。行香这样猜中别人心思自己见的次数不少了，还是会被惊到。
恍惚想起之前的事情，再联想到她刚喝过合欢酒，直到刚才阴阳家除名弟子的文书，结论逐渐清晰。谢远书掠起额前碎发，问：“连他……也不在乎了？”
行香闭一闭眼，微笑无喜也无悲，摇头，额前饰坠随之晃动。
漫长的时光自幼时漫延而来，孤寞模糊了大部分回忆。然而合欢为介，酒香为媒，独独那一段时光清晰如昨。
然而你以何奢望。当日便知晓所有的相处不过长河波澜一段，日后相逢也不曾妄想过半分。但毕竟不甘，月月合欢酒，你又在希冀着什么。
现在也好，以合欢始，便以合欢终。剩残香伴各自流年，任怅惘随年华消磨。再回首，余花香清淡，酒香悠远。
只是——那一分留恋来自何方？
“好，好。”远书低语，第一次体验到无力的感觉，“你怎么还是不信，我说过阴阳家会有大难——”
“我从来都信。”蓦地开口，行香打断谢远书的喃喃，声音冷澈而清晰。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预言错过，如今阴阳家又与秦廷不和，此时去咸阳真的是冒险——”
“可这并不是我抗命的理由。”女子顿一下，仿佛想起很久远的事情，眼神辽远，“阴阳家…….生于斯长于斯成名于斯，我曾倚靠它那么久，如今它有难，我有什么理由推脱置之不理。”
“至于你，远书。“行香望向有些被镇住的谢远书，眼眸深深依稀悲悯，”你与阴阳家没有太大关联，把你收入阴阳家也只是我的主张——如今走了，便也各自珍重吧。”
“行香姊。”见她起身打算离去，远书也起身，看着她，声音飘忽，“我本孤身一人，离了阴阳家，你要我如何珍重？”
“虽说留下来再开酒舍是不大合适了，或者你作为齐国遗民——”
“齐国？那不是我的国，我也不是它的子民。”远书看着行香，第一次敛起毫不在意明朗温和的神情，笑容竟有些哀凉，“阴阳家号称知晓过去将来，又可否……知道我的过去？”
行香不语，眼中悲悯的神色愈来愈浓，听远书一字一句道：“我父母也都是酿酒为生的人，闻说齐军不战而降，心急之下送去酒希望激励士气…….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偏过头望向窗外，“多可笑！齐国的子民没有死在秦军手中，却死在了自己的军队手中…….好像那些军队不曾承诺过保护他们，好像那位君王不曾立誓要守护自己的子民！”
行香默然，半响轻叹一声：“我不曾有过家国，或许无法理解。可你又是何苦呢——异世人？”
手一颤，便再也恢复不了平静。
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异世人。
你看着烟花绽放炫丽而惨烈，你看着天下兵乱纷繁斗争。成王败寇与你何干，战火鲜血与你何干。你来自异世，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本只需静静看着，却不自禁沉沦于这荡气回肠的凌空一曲。
——死去的是你的养父母，然而与生身父母何异。
——倒下的是你的自幼相处熟悉的人，你如何置身事外毫不理睬。
——这里不是你的家国……….哪里又是。
目光放的太近便承受不住泪意，远书望着远方的亭台高阁，抑制不住地回想过去。
那一幅幅平凡景象，那些街头巷尾的草芥百姓，他们撑起帝国的宏伟宫殿，然而当草芥逝去随风飘散，谁为之驻足叹息？谁留回忆一角承载他们的过去？
——不得而知，也无需知晓。因为…….毫无意义。

【八】
又是一年夏。
树枝交错，花叶繁茂。蝉鸣自树上传出，此起彼伏声音低哑。虽是日暮，阳光仍带着炽热的温度。春日里百花竞放的景色自是没有了，只剩紫藤满架寂寞墙角。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花香，男子青色单衫，在树荫下恍惚了一恍惚，转过首去搜寻花香来源。是街角高数上合欢灼灼，随风舞动，开得旁若无人一般自在烂漫。于是淡淡笑一笑，笑中有些自嘲的意味。
真是安逸久了记性差了，连着都忘记。分明是以前日日见惯了嗅惯了的，如今竟是想不起来。只是同为齐地，桑海临海也有许多合欢，怎地下邳便这般罕见？
突兀想起一人，男子摇摇头随意走开。叹息一声压抑住胸臆中翻腾的多少情绪。
紫藤满架，合欢灼灼，花香十里……没有你。
夏日撑船还算容易，顺流而下也不费多少力气。淡色布衣的女子干脆折下岸边探出的树枝绾起长发，拿着竹蒿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戳，看得岸上路人也心惊。而船舱边的紫衫女子却是丝毫没有察觉一般沉思着，手里的莲蓬撕了半天也没有撕开，倒挤得莲子满船都是。原本应该老实撑船的女子随手把蒿扔到一边，捡起莲子剥了吃。
女子沉默着，扫一眼同伴，目光里有着探究的意味。
才去咸阳不久，就惊闻卢生出逃始皇大怒，桑海阴阳家遭秦兵围剿。她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趁乱逃出咸阳，半路上竟碰上谢远书，被告知阴阳家大势已去。
当日并没有疑惑她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只是在迷茫未来又该去那里。远书便提议，去下邳吧。
下邳？虽然不知道远书为什么这样提议，但反正阴阳家已经不在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便去吧。
阴阳家……原先对它并没有太多认同感，自小虽是生长于斯，被教导了力量，却也被教导了冷漠无情。然而如今失去，才发现那是个多么像家的地方。不舍？怅惘？留恋？无奈？太多感情交织在一起，之前逃出咸阳太过紧张，而今闲了下来，这些便一并喷涌而发。
——“感情是最无用的累赘。”
记忆之中有个声音冷如冰雪，穿透了多少年仍是清晰如初。彼时少年眉目清隽而冷漠，眼若寒潭，暗流的情绪永远深藏于谭面之下。
都失去了呵……自小到大你拥有多少便失去多少，情愿甘心与否都无济于事，徒余怅然叹息在风中消逝不见。
耳边传来东西落水的声音，回首竟是远书将竹蒿丢入水中。才才蹙起长眉起身要去捞起，远书拍拍她的肩止住她，指向身后。不明所以地转身，桥边合欢树下，有青衣洒脱，侧首望来，眼眸似悲似喜渐渐交织，然后都不见了，剩余纯粹的温暖干净，洗去一身哀凉。
下意识闭眸再看，笑意终于忍不住浮起。扫了一眼远书才知为何要来下邳——倒真是明白了当年为何要把她收入门下。
长风绵绵柔软，合欢香气趋于清淡。夕阳虽已斜射，也给大地镀上柔和的色彩。花香之中，有人倚风笑月，倏忽流年；有人惘然若失，遗恨何处；有人辗转经年，虚掷时光；但终于有人相对静好，直忘却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流离辗转经年，你曾错过多少？你曾失去多少？愁绪满怀迷失前路，而今谁将你引向未来？
——遂，你错过多少，自又寻回多少。年少流香至今而愈浓，合欢花至今方开放灼灼。昔日少年清隽温暖，墨眸黑白分明，引导前行之路。
——四海茫茫，天地广阔，何处是归途？何处是吾家？
——然，吾心安处是吾家。你于斯人斯处心安，他亦许你一世不离不弃，许你永无冻饿之虞，许你合欢花香永伴，那么家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概念。
花香渐淡，抬首可见高树绿叶间朵朵红花风中含笑，恣意凌空开得灿烂，不似从前春末夏初之际含苞未知开放与否。
“也是这样才应了这景呵。”
捞起竹蒿站在船尾，远书回望桥边两人并肩而立，相对静好，几乎定格成为永恒。
是呵，未来与他们是美好的，时间毕竟洗去了所有龃龉，再次相见，必不会再有之前的犹疑试探而至于错过，纵不是共看天下动乱一展胸中谋略，也应是永远恩爱两两相对。故事既有个合欢般美好的开端，也当有合欢般圆满结局。
至于自己这个异世人，却是无心留下再观天下棋局一场了，纵情山水，也不失了这样圆满结局。
她笑了起来，不再关心船的去向，闭眸，一首听了千百次的歌谣再度响起——
“沧浪之水清兮——”
夕阳西下，谢远书仰首微笑，不禁唱了起来。
————完————

来自作者三年后的后记。
我真的蛮感慨的……三年前那场夏日祭，当时和良少党们愉快的玩耍，毫无压力地聊天到深夜，从人生大事诗词歌赋一直说到家长里短，所有的一切，我在搬运我的黑历史，也在搬运着我的过去时光。此时回顾，历历在目。
实际上文章中我最爱的角色并非行香这样一个淡漠到极点的人，行香太平静太清冷，她好像知道一切，又好像不知道，她没什么可在乎的，然而在乎牵挂的又是这么多……当时的我对少司命这个角色的定义就是如此，她那么淡漠清冷，可是我不信她和这世界任何联系都没有，在我的文章中，她在乎张良，不然不会留下合欢酒作为线索；她在乎远书，不然不会以除名的方式保护；她在乎星魂在乎阴阳家，不然不会以一个牺牲者的身份前往咸阳。然而她太内敛，委屈也好不满也好，她的表情永远是淡漠的。
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远书。远书归梦两悠悠，唯有空床敌素秋……远书是一个穿越者，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流浪者，她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家，行香是她在这个时空中最在乎的人，她就会不遗余力地去保护她，不管这是什么样的方式……她没有张良那么了解时事和行香，可是她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然而她的结局，却终究只是一个流浪者了。
良少间的感情于我而言，就是这样平淡而固执地不能断绝。两个人都放不开，不然不会一个卖酒一个买酒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了几年；两个人又都太通透，知道时事世局和身份的变化，止步于此。如果不是世局大变，如果不是远书，大概他们就只能这样藕断丝连地过下去了。
而星魂……我只想表达一句话，他从小生活在孤独中，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做孤独。
过了三年又写了这么些絮絮叨叨的话……而我自己回顾这三年时光，大概也只有……于今取看，感慨万千这一句话了吧。
谢谢有耐性看到这里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