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phany:
这个夏夜格外闷热,连晚风都带着粘稠的湿气。夜宵摊上人声鼎沸,冰啤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路明非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试图浇灭心头的烦躁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面前的炒面已经凉了,黏成一坨。
零坐在他对面,小口吃着冰粉。透明的碗里,晶莹剔透的冰粉块、鲜艳的西瓜丁、软糯的红豆,淋着金黄的糖浆。她吃得非常安静,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的仪式。浅金色的发梢被棚顶吊扇带起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几缕调皮地拂过她光洁的额头。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勾勒出精致得近乎不真实的轮廓。
路明非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她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笨重地撞击着肋骨。那些关于“零喜欢他”的流言蜚语再次不合时宜地涌进脑海,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打破这沉默,否则他会被自己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念头逼疯。
“零……”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干,眼神飘忽,不敢看她,“你说……诺诺学姐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怎么又提诺诺了?明明……明明他此刻脑子里全是眼前这个金发女孩的样子。
零握着塑料小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勺子里晶莹剔透的冰粉块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抬起头。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他清晰地看到,零那双冰蓝色的、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像是骤然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厌恶?失望?还有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那眼神锐利得让他几乎无法直视。
“诺诺?”零的声音响起,冷得掉冰渣,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硬上三分。那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蕴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她……真有那么好?”
路明非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质问冻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想点头,想辩解,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他只是习惯性地把诺诺当作一个安全的话题挡箭牌,用来掩饰自己面对零时那无处安放的慌乱和心动。但零的目光像两把冰锥,牢牢钉住了他,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呃……我……那个……”的含糊音节。
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零突然伸出手,隔着油腻腻的小方桌,一把攥住了路明非搁在桌边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像冰冷的铁钳骤然锁紧。路明非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了。他惊愕地抬眼,撞进零那双此刻燃烧着冰焰的眼睛里。
“说话啊!”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尖利,尾音甚至有一丝破碎的颤抖。她攥着他手腕的指尖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路明非惊恐地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迅速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光,像冰川在阳光下碎裂的边缘。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路明非被零死死攥着的手背上。
滚烫的灼伤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路明非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像个生锈的木偶,只会呆呆地看着零,看着她眼中那层水光迅速汇聚,在她微微发红的眼眶边缘摇摇欲坠。
“我喜欢你……”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堪,“路明非……我喜欢你……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世界在路明非眼前轰然崩塌,又瞬间重组。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朵里是夜宵摊喧嚣的噪音,混杂着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零……喜欢他?那个高高在上的、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零?亲口说……喜欢他?路明非?这个一无是处的衰仔?
荒谬!太荒谬了!这一定是梦!或者是他吃坏了东西产生的幻觉!
“我……我这种人……”路明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自我贬低的本能,“零……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还是……还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我……”
“够了!”零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刺破周围的喧嚣。她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更重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着抖。那双盈满泪水的冰蓝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路明非!”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像濒死天鹅最后的哀鸣,“别再说这些!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给句痛快话!”
那带着哭腔的、绝望的质问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路明非混沌的脑海里。所有的喧嚣——周围的谈笑声、老板的吆喝声、油锅的滋啦声——瞬间都消失了,退潮般远去。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零那双盈满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眼睛,和她那句带着血腥味的“要不要我”。
心脏像被那滴滚烫的眼泪狠狠烫穿了。
Epiphany:
我这种人……”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早已刻入骨髓的自我诅咒,声音低哑得像是在砂砾上摩擦。衰仔、废物、靠着狗屎运爬上来的冒牌货……这些标签几乎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可是……可是……
零攥着他手腕的指尖冰凉,那力道大得让他生疼。这疼痛却奇异地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想起了那些被忽略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碎片:
寒冬深夜,图书馆啃书啃到头昏眼花,跌跌撞撞跑到夜宵摊,零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两份烤得焦香滚烫的红薯。她把自己那份推过来,淡淡一句:“吃不下。”他冻僵的手指捧着那份烫手的温暖,香甜的气息一直暖到胃里。
酷暑难耐的训练结束,他像条脱水的鱼瘫在长椅上。零不知何时出现,把一瓶冰镇得恰到好处的啤酒塞进他汗湿的手心。瓶身上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了他的掌心,那冰凉的刺激让他一个激灵,暑气顿消。零自己则小口喝着矿泉水,看着远处。
还有无数次,他笨手笨脚地打翻饮料、碰掉东西,她从不曾像对待别人冰冷,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无奈,甚至……纵容?
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星辰,骤然被“零喜欢他”这个核弹般的真相点亮,瞬间在他混沌的意识里连成一片璀璨的星图。原来……原来那些夜宵摊上的陪伴,那些无声的纵容,那些细碎的温暖,都不是偶然,不是怜悯,不是“真空女王”无聊时的消遣。那是零啊!那个连眼神都能冻裂钢铁的零,在笨拙地、沉默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对他路明非表达着……喜欢?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顿悟像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抬起头。
零还在死死地盯着他,倔强地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那强撑着的、带着绝望的冰冷面具下,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脆弱和等待审判的煎熬。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那些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那些“衰仔”的自卑,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原始的情感蛮横地冲垮了堤坝。
“我……”路明非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火烧火燎,笨拙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我也……”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利索地说出来。因为零在听到那个“我”字的瞬间,眼神里那强撑的、绝望的冰层骤然碎裂了。她猛地松开了钳制他手腕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洪流终于冲垮了堤坝。
没有预兆,没有犹豫。
她像一只折翼的、扑火的蝶,隔着那张油腻的小方桌,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伏特加气息的风猛地撞进怀里。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一个柔软而冰凉的身体就结结实实地撞了进来,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得他胸口发闷,身下的塑料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零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那力道之大,勒得路明非几乎喘不过气,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决绝。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颈窝处迅速传来一片湿热,温热的液体洇湿了他单薄的衣领——那是零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
清冽的伏特加气息,混合着泪水的咸涩,还有一丝零发间特有的、冷冽的雪松香气,瞬间将他包围。路明非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耳欲聋。
他低头,只看到零埋在他颈窝的金色发顶,和那因为用力拥抱而微微耸动的、单薄的肩背。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瞬间击溃了他所有残存的犹豫和自卑。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冲散了所有的混乱和冰冷。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和被珍视的震撼,混杂着汹涌的心疼和保护欲。
他不再去想自己配不配得上,不再去想那些“衰仔”的标签。这一刻,他只想紧紧抱住怀里这个为他卸下所有冰冷盔甲、哭得像个迷路孩子一样的女孩。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夜宵摊的烟火气和她发间的冷香。他不再犹豫,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道,紧紧、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环在她腰背上的手臂收得那么紧,紧到仿佛要勒断她纤细的骨骼,也勒碎自己长久以来的怯懦。他笨拙地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微凉的发顶,感受着怀里身躯那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颈窝那片不断扩大的、滚烫的濡湿。
“别哭……”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笨拙的心疼和初生的勇气,“零……别哭……我在……我……我要你。”
怀里的颤抖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那双死死环住他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紧得路明非几乎窒息。零的呜咽声被闷在他的衣料里,压抑而破碎,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路明非闭上眼,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温软而颤抖的身体,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零脑后冰凉顺滑的金发,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触碰易碎的珍宝。
夜宵摊的喧嚣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头顶昏黄的灯泡在晚风中微微摇曳,将他们紧紧相拥的影子拉长、扭曲,最终融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投射在油腻的塑料桌布和冰冷的水泥地上。
远处,烤架上油脂滴落炭火,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一小缕带着焦香的青烟,袅袅散入夏夜闷热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