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镰仓那日，我便觉着这街巷的景致怪异。
青灰砖墙上爬满紫藤萝，分明开得正艳，偏生叫人想起停尸间里僵死的蝴蝶。对街那座巴洛克式宅邸尤甚，鎏金门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倒像是巨兽含在口中的金珠。
我赁居的公寓原是战前烟草仓库改建，十二叠的斗室像块发霉的酥皮点心。推开锈蚀的铁窗，正对着那座三层的巴洛克式宅邸。
每日晨起煮茶，总见鎏金栏杆上栖着白孔雀，女仆们捧着银盘往来如蝶，倒显得我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愈发寒酸。
宅邸主人是个疯癫女子——此事我是在第七日证实的。
我初到此地，便听闻这里有个疯子。虽不知她从何时起便成了这般疯癫模样，只是我初见她时，她已是这般了。
彼时晨雾未散，铁艺大门忽地洞开，三个穿珍珠灰制服的窈窕女仆正拽着个单薄身影。
那女子金发蓬乱如败絮，身上泛黄的学生服污渍斑驳，倒似从旧海报上撕下的残片。她突然尖叫，脖颈绷出青筋的模样令我想起断弦的三味线。
顺着风声，我隐隐约约听见了似是什么“祥子？”“小姐？”“没有”之词。
很快，那女子便如断线纸鸢般被拖进院墙，铁门轰然闭紧，恰似巨兽吞了饵食。
保安们的眼神比檐角冰棱还利，扎得人脊背生疼，我缩着脖颈往胡同口退去……
暮色里忽听得铁链绞动声自高墙内渗出，惊起老槐树上两只寒鸦，扑棱棱撞碎了满天的死寂，我便似一个惊慌失措的孩童逃向我的住处。
我原当此事是齑粉入海再无波澜，却不料这出旧戏码竟成了巷弄里的常景。
邻舍们踏着皮鞋路过时，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那副漠然神情似乎在说此事甚至比不上瞧着墙根下蚂蚁搬腐肉有趣。
只是，这却引起了我的好奇。
初时我是决意要恪守都市法则的，晨报堆在玄关三日未取，案头贴着"莫管闲事"的便签，连晾衣绳都刻意避开临街方向——仿佛这般便能将好奇心同衬衫一道锁进壁橱。
然而，越是忍耐，就越是心急。况且那疯女子偏生爱在寅时发作，尖利笑声混着铁门撞击声，总在墨汁最浓的夜色里撕开裂隙。终于，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我对乱生事端的忧心。
威士忌瓶底压着最后三张万円钞，原是要付下月水电费的。晨光中纸币上的福泽谕吉似在苦笑，当年他若知晓这启蒙之金要被用来贿赂门房，怕是要从墓碑里坐起身来。
当我揣着威士忌与七星烟去寻那守门保安。年轻人制服笔挺如刀裁，帽檐下的眉眼却透着疲惫。
"您这是让我为难。"他喉结滚动如吞了秤砣，直到琥珀色酒液漫过杯沿，才吐出第一缕烟圈。
年轻保安接过酒瓶时，制服袖口露出半截梵文刺青，想来也曾是个向往浪速之夜的少年郎。
"您这烟倒是稀罕物。"他摩挲着七星烟盒上的浮世绘，喉结滚动如吞了秤砣的赌徒。琥珀色酒液在玻璃杯里晃荡，映得他眼底血丝愈发鲜明。半瓶美酒入喉，他终于与我缓缓讲起那女子的经历。
不知是酒气麻痹了口舌，还是他生性就如此不拘小节——他的思绪如乱麻般纠缠，言语间常是前言不搭后语，忽而东，忽而西，我费尽心思，加上几分揣测，才勉强将这故事的轮廓拼凑出来：
原来疯女艺名初音，十年前确是红透关东的偶像。海报上她簪着山茶花在镰仓海岸回眸一笑，连电车广告都浸着蜜糖味。
可谁知此女偏生是东京某财阀的暗嗣！这摩天楼阴影里养出的孽缘，倒与表亲祥子生出悖德之絆——说是姊妹，两人情谊甚笃，或已逾了伦常？
甚至有人传闻，两人常在涉谷情人旅馆的霓虹灯牌下十指紧扣，腕间缠着同款粉色定位手环。
哪知祥子年纪轻轻，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祥子吞药那夜，LINE对话框里最后蹦出个流泪柴表情。自此人便魔怔了，高级公寓的暗室。家政妇说那屋子装着防自杀护栏，满墙玻璃柜锁着等身人偶模型，皆套着泛黄的水手服。墙上的LED屏循环播放着祥子生前的打歌视频……
醉话比晨雾散得还快，他说初音小姐旧日登台穿的蕾丝舞鞋，如今盛着祥子留下的发卡；说更衣室暗格里塞满未寄出的信；说女仆们每日要往阁楼送三人份的餐食，银质餐盘却总原封不动地端回……
原来是如此。
……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我点起一根香烟，看着烟丝在高温中缓缓化为灰烬，在滋滋声中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暮色漫过砖墙时，我正对着斑驳的壁纸出神。墙角霉斑蜿蜒如箱根山脉，忽觉这狭小公寓与奢华宅邸原是一体两面——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豢养着幽灵。
对面三楼忽地亮起灯火，雕花窗棂在粉墙上投出铁栅般的影子，恍惚间竟与我窗外的防盗网重叠成同一副枷锁。
我突然察觉，自己是否在感叹，这世间竟还存有如此纯粹的情感？亦或是在惋惜，那前途似锦的女孩竟会沦落至此？
……
窗外的霓虹将夜色烫出窟窿，指间的烟卷已燃了大半。
青灰的烟篆在台灯下扭曲升腾，倒像是要把案头那叠泛黄的剪报都缚成茧。
烟雾散去，我如梦初醒。
合上窗帘时，瞥见案头未写完的论文。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墨团，恍若箱根湖面化不开的雾。
忽然明白这世间的疯癫原是有解的——当现实比妄想更可怖时，发疯反倒成了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