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到会议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只剩下鸿雪和银灰时，银灰突然说：“鸿雪小姐，你这么做，会不会有点过分。”
鸿雪说：“有什么不好。我早前写作时也经历过与他一样的情况。我可以，他又为什么不行？”
“如果你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那就痛痛快快告诉他好了。但先是赞许给他期待，又吊着胃口让他焦虑，最后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处刑他，这和猫戏老鼠有什么区别？玩够了再看着他灰溜溜的逃走——莫非你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银灰声音平缓低沉，其中听不出太多责备的情绪。
“那关你什么事。”鸿雪冷笑，“我又没有要求你们所有人都理解我。何况这是在帮助他，他本人都没有意见，你也没必要来当好人吧？再说我这里又不是幼儿园，凭什么还得考虑他能不能接受，都是成年人，哪来那么多时间脆弱。”
言毕，鸿雪喝了口水，不耐烦的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再揪着博士的事情不松口了。”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也和博士一样，那么是不是也会被你如此对待。”
“哎呀，这怎么会呢。”她微笑：“你写得那么好，不会有这种事的。你只要考虑把故事写得更好就够了，剩下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那么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鸿雪不回答，只是哼哼着乌萨斯那边的民歌，像是拒绝，又像是沉默。
银灰见她这样，无言之中，却又突然抓住了什么一样，变得十分了然。
“原来如此。”
他感慨。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你也只是自顾自的在对他任性吧？”
可惜在这句话传出之前，鸿雪就把通讯挂了。

六
对会议后发生的故事，博士一无所知。
他把审稿员先生的建议记录整理，之后一个个按着对方的要求去修改。他考虑到内核，脑袋闪烁着审稿员提出的某种前后呼应的模式——就是题记。
博士讨厌题记，他倒不是不擅长，只是他上一次见到这种写作方式还是在给小朋友讲怎么写作的作文书里。作文于博士的观念中一直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行为，和自由自在是反义词。他努力琢磨，工于技法，其目的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刻意和虚伪的东西。但没想到时隔数年，他认为最不该允许这么做的鸿雪竟如此默许了。
他的内心充满不解。可他如果要帮鸿雪，不成为她需要的，就只好顺从眼下的。
博士加题记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不像是自己的手。
不过这顶多只是开始，他还要减少字数。而减少字数并非易事，如果随便删改很可能会导致作者原本要传达的意图被扭曲，甚至让整个故事变得不完整。
不得已之下，他从自己喜欢的段落开始分解，把修饰词从两种变成一种，将原有的令读者发笑的片段删除，这样做或许真的会让故事变得顺畅——但最后删删改改也只少了两千。
自认改无可改，博士叹息着交了稿，他询问这样是否可以通过。但审稿员说你要自己多想想。博士提出新的意见，审稿员则暧昧其词，全不回应，而大概终于是为他的持续不断询问所扰，审稿员先生像是要放过博士，也像是放过自己一样说：
“只要你自己认为足够，那就没问题了。”
如此，这次堪称荒唐的审核与修改流程才彻底告终。
博士和审稿员先生都精疲力尽，彼此之间也没什么能再说的。兴许博士瘫倒在床上发出呻吟时，另一边也开始对着垃圾桶呕吐。
审核和作者大概一直都是这样相互折磨的关系，一方不知道为什么不行，一方不知道为什么能行。而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两者互相驯服的竞赛，博士和审核员都不想驯服对方，因为博士觉得审核员是个专业的好人，他说的一定有道理。审核员则知道，想要驯服博士的人一直都只有鸿雪。
博士不想去找鸿雪，不想告诉她自己这边已经结束，他现在对鸿雪的心情很复杂，不想见，更不想在这种时候再去问“我们还是不是朋友”的傻话。
但是，即便许多让他不太舒服的消息来临，成功通过审核的事情也还是值得庆祝。博士欢天喜地的找到自己的朋友们，给他们讲自己终于被承认，讲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但他却没注意到那些朋友们——包括薄绿。他们看着如此兴高采烈的博士时，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博士的朋友细分之下，成分有些复杂。他们有的喜欢博士的故事，有的好奇写出故事的博士的想法，还有的想要触碰故事背后的博士本身。

“那么，既然都过审了，这篇故事能不能......”
薄绿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可先博士一步回答她的是天火。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好歹是个商品，哪是说看就看的。虽然我也很想看这家伙的故事，但规定就是规定，不要为难人家。”
“喔，是这样没错。”薄绿歉疚的冲着博士笑笑，“看来只能等到发售之后了。”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不能直接透露太多剧情，但大致是个恋爱喜剧什么的还是可以说的。”
“真的？”
薄绿双眼发亮：“您之前总是写那些压抑又悲伤的故事，这次终于决定尝试HAPPY END系了吗？”
“啊哈哈......其实是社长她要求的，不过我保证有在认真写，所以......”
“比起那个——”
天火插嘴：“我没所谓故事的悲喜，但博士你之前不都只是一个人在写么？怎么会突然决定加入什么社团？”
“天火很好奇原因吗。”博士问。
“也不是。”天火挠挠脸，“其实是因为别的事——就是说我以前也在类似的社团干过啦，但就是因为做过我才知道，社团内的生活很不自由吧？特别是像博士你这样喜欢各种各样写法，追求不同故事的作者，所要面对的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
“抱歉让你担心了。”博士苦笑，“不过我还好，我觉得自己的适应性还不错，哪怕一开始不太适应，后面也会逐渐好起来的。”
“——那，就算以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在故事中表达自己，也可以么？”
薄绿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喂，薄绿！不要说这种让人困扰的话！”
天火赶紧捂住她的嘴，她下意识朝向博士，可窗帘分割的阴影让她看不清博士的脸。
薄绿轻轻拨开天火的手，对于她突然紧张起来的姿态感到困惑一样继续说道：
“可博士去到鸿雪小姐的社团后，就再也没有因为写作而开心过了呀。以往博士总是说写作是开心的，是能证明自我价值的东西，从来不会认为那是令人辛苦的。如果社团真的是什么让人幸福的地方，那博士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了。”
“薄绿！！”
博士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伴随着天火的呵斥，连衣角都在不经意间被点燃。
“......对不起。”
薄绿老老实实对着他道歉，“但我不认为自己说得有错。”
“你这人啊......”
天火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像是对薄绿的性格无可奈何。
她转过脸，看着博士，嘴唇嗡动间似乎要说些什么，不过又犹豫自身的立场不足，只能不断地打量着对方的脸，并试图从那之上找到点能够证明对方伤心的线索，但很可惜，天火只看到不在意。
“那种事情并不重要，别太苛责薄绿了。”他随手拍灭衣角的火。“我只是在帮忙，因为鸿雪是我的朋......友。所以就算不太自由也没关系。”
天火疑惑：“但博士不是已经两年没怎么和她交流了吗？这样的关系已经不算朋友了吧。”
“嗯，那就当我欠她人情。”
“人情......是什么人情？”
“微不足道但又弥足珍贵的人情。”博士撑起下巴，有些出神。“等我还完了，我就退社。”
“以及，薄绿。”
他忽然开口。
“——约稿的事情，现在方便谈吗？”

七
经过鸿雪的协调和申请，由罗德岛文学社供稿、印刷，作画的合志即将贩卖。
贩卖地点是在龙门上城区，下城区有点危险，鸿雪最后还是没在那边卖。
而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官方提供的地点也同样有其他卖合志的，鸿雪不排斥和同行们互相认识互相捧场，她不讨厌人情，不如说到哪里所谓人情论都有其大显身手之处。所以她到那边之后不停地对着其他摊位的人发着免费小礼品，摊子则由负责排版和校对的朋友看着。别人要一本卖一本。
线下蒸蒸日上，线上鸿雪也不忘在自己运营的账号上宣传。宣传的方式一般就是放些画师准备好的、绘有书内角色形象的贺图，或者直接放出故事文段来吸引路人的兴趣。
鸿雪先放的是自己的故事，写得大概是长生种和短生种之间至死不渝、跨越时间空间的爱情。但如她所料，只是新社团的她的故事选段也只有寥寥几人点赞，至于转发，账号ID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社内其他社员的小号。
不出所料的结果让鸿雪咂了咂嘴，她心下暗骂这世道就是个让艺术死绝的世道，艺术家们都饿死，写着烂俗轻薄之词的三流写手却登大雅之堂。但只是骂并无用处，该发还是要发。
她翻了翻剩下两篇故事的电子版——博士的那篇恋爱喜剧中有一段男女主跳舞的场景，这也是鸿雪在一堆没意思的剧情里找出的唯一一段可入眼的文段。她手指轻触终端屏幕，复制粘贴后在账号上放出。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的期间其实是最无聊的，更何况是在等待不知道是否会到来的点赞和评论。另外还有一点令人担心，那就是博士所写故事的质量。
鸿雪也好，审稿员也好，他们都认为社内的三篇故事中博士的算末等。毕竟千篇一律的故事和找不出什么亮点的人物形象结合下来，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
那如果被骂了该怎么办？
鸿雪的指甲把终端后盖敲得哒哒作响。
她知道恶评对作者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也清楚社交平台之上的恶意能席卷多久。
鸿雪对博士没有期待，至少目前还没有，但她是社长。她可以对社员毫无期待感，但不代表社员就能被不明事理的路人辱骂。
那现在要撤回么？鸿雪想道。现在才发出没多久，还没有任何人看到，撤回也来得及。
但这样对他又是否公平呢？
鸿雪不再细想，她不想花时间在这种地方犹豫，她回头看了看摊子，目前为止卖出去六本，情况还不错。而发呆期间，来卖合志的同行又多了不少人，鸿雪又起身去为那些看得过眼的摊子发小礼物，同时也接受回礼。来回之间，时间已过去一个多小时。
而等她再次拿起终端时，却看见新发的那条动态多了新的转发。
鸿雪瞳孔微缩。
转发的并不是小号，而是正儿八经拥有成熟社团体系的作者，对方的名气大到鸿雪也认识，在作者圈子里算是明星。
在半个小时前，对方转发并为动态配了评语——即使那简短到连鸿雪都不清楚其真假。
但是，
「好会写。」
——像是这样的评论留在那里，就已经能带来足够的关注度了。
鸿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直起了身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其他社员的眼中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兴奋的样子其实很像神经病。她捧着终端，两条腿晃来晃去，直到负责摊子的社员叫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咳嗽一声，把终端塞回口袋。
社员乐了，毕竟一向严肃且不近人情的社长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而面对好奇的社员们，鸿雪罕见的勾起嘴角回答：
“只是看到了还算识货的人而已。”
她忙不迭的截图，像是害怕晚一点转发的动态就会消失一样，随后点击发送。
博士并没有来，他没兴趣抛头露面，现在也还是不太习惯和鸿雪待在一起，所以连这样的好消息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传达给他。

“快说话。”她在聊天界面中催促道，“有人夸你了，快说话。”
博士：“话。”
鸿雪被气笑了。
“我是让你说感想。”她说，“我希望你高兴一些，像个厉害的作者一样，像咱们社团的新星一样，给我开心点，明白了吗？”
“但只是几个字的程度，谁也没法确定那究竟是真心还是社交辞令。为了防止大家内心浮躁，阿芙朵嘉还是稳重一点比较好哦。”
“我确认过，对方不是会轻易夸人的类型。并且听我说，面对他人的批评是一种成长，赞美也一样。所以你大可安心接受，不会有人质疑的。”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在敷衍我么？”
“我是在想事情。”博士回复，“和敷衍你没有关系。”
“怎么，是我连敷衍都不配了？”她讽刺道，“看看我们的大作家，才刚刚有了点起色就要骑在别人头上了......”
“可阿芙朵嘉一直都比我厉害，我不如你，也没有瞧不起你过，审稿员先生也一直希望我向你学习，我对此十分确信。”
阿芙朵嘉切了一声，手指几乎划出残影。
“装什么装。你有那么谦虚吗？真是虚伪。”她继续说，“如果你觉得我污蔑你，那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为了被其他厉害的作者夸奖才写故事的。”
阿芙朵嘉闻言只想嘲笑，她想说你好不要脸啊明明心里那么希望别人夸你结果现在告诉我不是这样，你精神分裂吗？
她在心中批判完自家社员，抬头却看见了熟悉的、让她一直都感到不爽的话：
“我只是想帮阿芙朵嘉。”
“哈哈，所以舔狗必死啊。”
她迅速回复，但她预想的、对方的辩解或者回应都没有到来。
可这明明只是个玩笑，莫非也能破防吗？鸿雪想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好像把话题弄僵了——即便一开始发消息也只是为了祝贺他。
「下半年也继续写吧。」「即使如此也要戒骄戒躁。」「我们一起把文学社做大做强。」「辛苦你了。」
鸿雪敲字敲了半天，最后通通按着delete键删了个干净。
“你以后就这样继续供稿好了。”
她发出去，聊天列表却在下一刻冒出了请勿打扰的弹窗。
阿芙朵嘉气急，准备打电话过去质问他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在社团里干了之类的。
但博士好像真的讨厌被打扰似的，最后终端里传来的只有忙音。

八
贩售活动结束后，博士的房门被敲响了。
此时的他正在写薄绿的约稿，故事内容大概是关于普通人为拯救自身的骑士而死，是只余惆怅的结局。
博士以为是薄绿来问故事的进度，但打开门却发现是那位审稿员先生，审稿员先生身后还跟着银灰。
两人的目标不太一样，审稿员是来送故事合志的实体书的，其中还有附带的稿酬和相应的免费礼品——鸿雪在一开始与他和银灰讲明规定时也有提到过，只不过博士没想到稿酬会来的这么快——也没想到钱会比预想中的再厚那么一点。
“辛苦您了。”
博士向着审稿员点了点头：“请问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么？如您所见，我现在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做......”
“其他的事情确实没有了。”审稿员摸摸下巴，“不过博士你也令人惊讶，我以为新人作者在收到实体书后都会表现的亢奋一点......但你似乎没什么实感的样子，看来鸿雪社长看重你也不无道理。”
“哪里，只是我个人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罢了。”博士礼貌回道：“之后如果可以，希望还能和您共事，也请您务必多多照顾。”
对方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银灰先生似乎还有事和你交流，我不便打扰，就先走一步了。再见。”
博士看着审稿员一路走远，只是站在门口夹着书，没有说话。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
银灰温和的询问着，像是王子在请求家臣的许可，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荒唐的味道。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太想花时间和您社交呢。”
青年微笑：“我和银灰先生认识不久，如此轻易邀请您，恐怕会使您认为我轻浮。所以最多最多，我也只好这样和您交谈了，还请见谅。”
“哦......看来是我考虑不周了。”
并不将拒绝放在心上，银灰继续说道：
“我这次来只是因为文学创作方面的困惑，开门见山的说，希望能和博士聊聊。”
“......？”
“你好像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呢。”
银灰望着他的脸。
“是觉得像我这样擅长写作的人，不该和你谈论这方面的事情吗？那不过是一般人强加于我的刻板印象。”
“所以，如果是你的话，博士。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在听从他人的希求和面对自我的渴望之间，你究竟会选择哪个呢？”
博士不太喜欢这种带着哲学问答的讨论，让他感到自己被什么强硬的意志所逼迫一样。
他也不明白银灰的目的，他迄今为止一直都在写作，很少去纠结这种问题，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很少纠结，他才能明白那之外的一点：寻求着答案的人往往都带着答案。
好无聊啊——他想——结果也只是这样。
他说：“我的想法其实不听也可以，那并不重要。银灰先生如果想让我认可你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开始夸你。何况——你才是社长真正认可的人不是吗？”
“既然如此，最好还是不要带着霸凌别人的目的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比较好，说实话，稍微有点恶心。”
“都快生理不适了。”
银灰挑眉，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对方人畜无害的温良外表下藏着这种东西，他更难以相信那个博士会这么对人说话。仿佛不会拐弯抹角，不懂得委婉，也毫无对他人的尊重。
不过，也对。
银灰完全不了解博士，博士更不了解银灰。两人的待遇天差地别，写作思路优劣明显，受到的期待程度也有根本上的不同。所以妄图理解当然会是种愚蠢，甚至银灰的做法在对方看来也不像正经讨论，不如说：
“哎呀。”
男人如同感到困惑一样露出微笑。
“我可没有带着施舍什么的想法来和博士对话啊......”
博士打了个哈欠。
“我也没有要银灰先生对我解释什么，所以谁也没有误解谁不是吗。”
他继续说道：“银灰先生只要继续努力迎合期待就好，这是对社团来说理所当然的正确。我也很喜欢你的故事，之前很喜欢，之后也还想看。但现在恕我要做更重要的事，无心鉴赏了。”
说罢，他转身进入房间。
“——那你究竟是对鸿雪社长有所不满，还是对这个看上去自以为是的我不满？”
这样的问题让博士停下脚步，而停下来只是让他有时间思索，又或者让他想起刚入社时鸿雪告诉他的话：
「社员之间要相互友爱，互帮互助，相互理解。希望大家在社内除了一同讨论、创作之外，彼此也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博士最后咀嚼着朋友这个词，指尖又一次触及房间的把手。
“我会在退社前好好遵守社团规则的。”

银灰的体力要好一些，所以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工作着——尽管这种事其实很难被称为工作，但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就像挑选自己心仪的商品——银灰以前谋生时很少有轻松的时候，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在赚到钱后带着妹妹们去超市选购自己喜欢的东西。每人都能选两到三件，看着她们开心的样子，银灰感觉那或许就是自己谋生的意义。
而后时隔多年，生活虽然变好，但是有些关系终归一去不复返了。妹妹们不再需要他买些什么——只剩他自己。这也是他第一次仅仅出于爱好而选择，比如写作这件事，比如眼下正在挑选的一切。
“.......”
银灰把已经被重物压弯的徽章丢进垃圾箱后，另一只手在触碰中感受到了一种十分厚重的感觉。
仔细来讲，是塑封包装之下连续两层的特别触感。一层是像是布包，材质大概偏向于休闲装、休闲背包会用到的那类材料。
另一层就是敲起来一定会发出“嗒嗒”响声的厚重表皮。
所以里面的东西......应该是很厚的书籍吧？
况且不是一本，而是两本。
银灰把包裹翻过来，想要看看具体的书籍信息。但似乎是因为经常搬动摩擦，且快递单上的油墨氧化褪色，现在已经没法确定寄来这套书的人和其地址。唯一能清楚的，只有「这套书是寄给鸿雪的」这个事实。
想到这里，他停下推测，把包裹表面的灰擦干净。接着用裁纸刀划过表皮——他力道适中，并不会划破内里的布包。
而拆开后银灰才发现，其中的布包有两个。两本书都是独立包装，从这一点来看，负责打包的人应该很用心。
至于包内书籍的样子——
“未完......”
在封面映入眼帘，自己轻声念出书名后，那两本书就被另一只手迅速拿走了。
银灰只来得及看清封面的色系是黑，标题也只看了一半。
他抬起头，那只手的主人是露出有些尴尬笑容的鸿雪。
“哦，不好意思。我应该提前问下你的。”银灰道歉，“这套书你是准备保留下来吗？”
“啊......嗯，嗯。是这样没错。这个还不能扔掉，不然的话这边会稍微有点头疼......”
“那这个是什么书呢？小说？童话？还是诗歌选集？”
银灰好奇道：“另外，如果是不能随便丢掉的快递，那应该也不至于放在角落里那么久吧？一般人都会在收到后就马上拆开才对。”
“单纯是太忙所以忘掉了而已。”鸿雪一边把装书的布包扎紧，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女性不都会买很多快递吗，有时就会想要攒起来一起拆开，这也是种乐趣呢。”
“这样啊。”银灰露出了然的笑：“我的妹妹们偶尔也会这么说。但既然是重要的东西，为什么——”
“......说了是凑巧忘掉。”
像是听不见对方的问题一般，鸿雪以最快的速度把布包抱紧，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出了社团。银灰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莫名感觉到她有别于平常冷淡和带刺语气之外的慌乱。
那到底是什么书呢？银灰想，总不能是黄色书籍吧？毕竟看上去是黑金色搭配的封面，哪有人会用这么低调又优雅的颜色的。
所以书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地方吗？
银灰回忆着，在这数秒不到的回忆中——他似乎在封面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博士」

九
“哎呀，新故事果然很有博士的风格呢！”
天火笑嘻嘻的翻着文集，在把前几十页翻过之后翻了回去。
“并且——”薄绿感叹，“我还以为这次的书会是全文字的版本，没想到还会有高质量插画——这个是博士出钱约的吗？”
博士摇头：“和我没什么关系，都是社长掏钱处理的。我只是供稿，外加写了感言和插画要求而已。”
“那也很不错啦。尽管对于博士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我这种连社团都没有的小作者来说已经是超高峰了。博士很厉害哦！”
薄绿笑得兴高采烈，明明不是她的作品，但她却好像比谁都高兴。
博士看着对方明媚的脸，开口：
“......薄绿。”
“嗯？”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去社团供稿吗？就是阿芙朵嘉的那个。”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薄绿的反问让博士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他说，“只是我觉得薄绿也是很好的作者，如果是你的话，去了社团也一定会比我更好。”
“算了吧，这家伙的水平我也清楚。尽管偶尔能靠小聪明出奇制胜，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对着空白文档发呆挠头罢了。比起不稳定一惊一乍式的创作，还是博士你更稳定更成熟。”
天火毫不留情的吐槽。
“哈？就算你是学姐也不能随便给我定性吧？虽然我确实没有博士那么厉害，但也不是你能碰瓷的！”
薄绿气急。
“哦？那要来和***同一题材创作下谁强谁弱吗？”
忽然变得针锋相对的两人越凑越近，大有下一秒聊不对头就上演全武行的意思。
对此，博士只是把两人重新按了回去，同时转移话题：
“——说起来，这次的故事还喜欢么？”
“喜欢。”＆“喜欢！”
两道声音情绪不同，但毫无疑问表达的都是相同的含义。
“有句话说得很好：但凡小说作者愿意向着读者展露内心世界的，其结果一定是被读者所喜爱！”
天火伸出食指，气势汹汹。
“哪怕是简单的故事，凭借好的讲述方式和真情实感也能显得很优秀。顺带一提，我发现彩蛋了哦！”
“是吗？”博士饶有兴趣的撑起下巴，“天火究竟发现了什么彩蛋呢？还请务必讲给我听听。”
“哼哼。”
少女嘴角微翘：“在故事的五分之四处，女主角在解开心结时有提到过吧？说自己做了个梦。而梦的内容是她在相同的故事节点做出不同选项，进而得到了新的结局。换言之——”
“——博士你藏起来了吧？另一个结局的走向。”
薄绿恰到好处的插嘴。
“没错！这可是传说中的幻之隐藏结局！只有高级粉丝才有资格观看的另一种可能性！总而言之就是IF路线！”
“高级粉丝也太夸张了。”博士苦笑，“不过既然被你们发现了，就把原结局给你们看吧。”
“顺带一提，并不是我想隐藏，只是因为社长她不太认可，觉得这种结局太过仓促，所以不得已之下重新写了新结局——这也就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正篇结尾。”
手指自屏幕划过后，两人收到了新的文档，默认名称。
“希望你们看得开心。”
留下这样的祝福后，博士的眼睛便停留在她们的脸上，他也不再说话。
这不是他对自己的作者朋友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出于某种开始创作后逐渐养成的习惯。
是的，博士很喜欢观察读者的反应。
很多时候话语不一定真实，但临时的反应一定等同于真话。
博士有时就在这样的反馈中摘取正确的感情与评价，之后用作改良也好，进一步深化也罢，这是他身为作者常用的一种判定方法。
——所以，天火和薄绿到底会如何看待这个「失落的结局」呢？
博士在十五分钟后被两人捏住了肩膀。

“喂。”
伴随某种充斥着不妙情绪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博士感受到的，还有恨不得把肩胛骨捏变形的力道与糟糕痛感。
“这是什么？”天火愤愤不平的瞪着他，“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这种结局？哈？你是认真的吗？”
“确实是认真的没错啊。”
博士作无辜状，但这却让天火瞬间破功。
“——谁会把这种胃痛的剧情拿来做结局啊！！！”
天火大叫：“该死！我是说过不太在意故事的悲喜，但也没让你先喜再悲玩弄别人的感情吧？！”
“不、不是......我没有那样想要玩弄感情什么的......况且这种说法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你先冷静一点啦.......”
“看过这个之后谁还能冷静啊！前面的剧情不是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吗？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最后临门一脚要迎来好结局了结果你告诉我这都是BAD END的铺垫？！”
天火一脸要把博士脑子撬开看看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把两个人的感情搞得这么扭曲又矛盾？是你有什么心事吗？体温低于三十六度吗？还是说你的内心世界的主旋律都是所有人都不配幸福吗？混蛋，把我的感动还有兴奋全都还给我啊你这个性冷淡腹黑作者！！！”
“哈哈，质疑社长，理解社长，成为社长。”
薄绿笑得莫名阴暗。
“我算是理解为什么会被毙掉了。如果是我，我绝对要把博士关进小黑屋里，直到变成只会写好结局的身体为止都不放你出来。”
“那是犯罪所以请放过我对不起。”
虽然被毙掉的原因是过于仓促，但博士还是选择光速道歉。
他只是喜欢戏剧化，又不是性格有问题。虽然他很喜欢用戏剧化做一些伤害读者的事情，但他却也努力的让人痛并快乐着。
“胃痛吗？”
“胃痛死了。”
天火把终端熄屏后双手合十：“希望所有热爱BAD ENDING的作者都能迎来BAD ENDING.”
“你到底在诅咒个什么啊......”
博士叹气。
“虽说是不喜欢的坏结局，但依然是有趣的故事，看来在鸿雪小姐的督促之下，故事的质量也会有进一步的提升呢。”薄绿同样双手合十，“这一次也要恭喜你被刊印啦，之后也请继续带来更好的故事，我会每期都买三本的。”
一本用于阅读，一本用于收藏，一本用于传教。
俗称薄绿的粉丝扩张行为。
博士在罗德岛中的人气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薄绿，当然，不排除故事本身有意思的可能。
“倒也没必要太过破费。”博士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那份送给你。”
“不行。”薄绿狠狠摇头：“这可是偷跑，其他粉丝知道了会讨伐我的！”
所以到底是哪来的其他粉丝......目前为止不就只有你们两个吗。
对薄绿的发言感到迷惑，博士把目光转向从刚才开始就看着他的天火。
天火则露出了比他还要困惑的表情：
“就算你这么看我......可是除了我们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吧。”
“还有一个？怎么可能——”
“不，是存在的。”天火笑了笑，“是最近太忙所以忘掉了？你的社长——那个阿芙朵嘉，她很中意你的。”
“这是哪年的笑话。”
“很早之前你说过啊，说你的下定决心精进写作技巧是因为她的鼓励。你还说她是你努力的目标，一直以来的努力就是想要和她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她。”
阿芙朵嘉又不在乎——博士想——我也没有想过并驾齐驱或者超越什么的。
就算是，那也是“很早之前”。

今天的自己就算再怎样的坚定着某件事，明天的自己兴许也会将昨日的坚定视作愚蠢。
博士只想写自己认为有趣的故事，在这一方面，他总是先取悦自己，再取悦他人。
如果银灰再一次询问他的话，他恐怕会用这个作为回答吧。
即使他比自己想的还要贪心，即使他认为自我表达和艺术可以做到融合与平衡。
想到这里，博士说：“明明天火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事。”
“这个确实很难说了解。不过，我至少了解一点博士。”
天火搓了搓手指：“虽然也只是一点，但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博士你以前还会把各种稿子发给她看吧？期待着对方的答复，稍微夸你几句你就很高兴，被骂了会难过好几天......不如说那时就是在为对方写吧？”
博士嗯了一声，权当承认。
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意外的平静，甚至于他意外于自己的意外，还有天火和薄绿两个人也如此。
薄绿说：“那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才会变成这样。”
她是个对于作者的事有些八卦的姑娘。
对于博士本人也一样。
薄绿的猫耳朵一颤一颤。她在畅想，如果当初引导博士的人是自己的话，作为读者的自己在他眼中的地位是否就会变得不一样呢？
变得重要，能够被信赖，更重要的是——博士之前曾为了鸿雪患得患失。
老实说，不羡慕就是在撒谎。
所以薄绿其实不是想知道答案，她想清楚的也不是鸿雪怎么得到，而是她怎么弄丢。
和天火的截然不同。
——于是，就像是要违背薄绿自顾自的期待一样，博士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负面的情绪。
“没什么。”
他的口吻很平常。
“好的食材吃多了，普通的食材就难以下咽。习惯走宽敞的大路，就会觉得小道崎岖不堪......我不是在说简奢之别，我要说的只是选择不同方向的人即使产生交集，最后也会理所当然的分开。”
“和两位所想不同，我们只是普通的，有过一段相处的朋友——这样的话，日子久了会厌烦，会对彼此无话可说，变得疏远，哪怕一厢情愿的说着想要为对方分担，也难免会多出死缠烂打的嫌疑。所以我们变成了这样，我觉得——包括鸿雪也觉得，这样很好，应该这样。”
“至于是否中意，鸿雪说得很明白，她要艺术家，不要我这样的工匠。即使要，说不定在下一个更好的加入之后，我也会被优化掉。”
“何况，那些过去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说这段话的时候，博士没有说「阿芙朵嘉」。
天火只好说：“如果你讨厌她的话，老老实实说出来也没关系。”
然而博士回答：
“我只讨厌擅自期待什么的自己。”
——是的。
期待着自己的作品能被某人夸赞，期待着自己的作品能被某人认可。
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分成长都告知对方，脑袋中充斥着“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你”的沉重想法。
所以理所当然的，结局就会变成那样。
随即察觉到不合理的一切，为了让自己趋于正常，这之间的痛苦对于作者来说或许是难以想象的吧。
「说不定博士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很讨厌写作了。」
——天火和薄绿不约而同的对视后，读出了相同的意味。
「啊啊，看来这个话题也告吹了啊。」
「还不都是学姐你非要多嘴。」
「兴致勃勃提问的家伙哪来的资格教训别人。」
这样短暂的战斗过后，为了消除令人陷入回忆的尴尬气氛，薄绿开口：
“不说这个了，博士。我突然有件事想要问你。”
“转折真生硬啊.......所以是什么事要用这么郑重的态度？”
少女向前几步，啪的一声握住了男人的手，这样过分亲近的行为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你刚才说，会送我书的事情，还算数吗？”
“......算、算数吧？”
博士结巴了一下，随后轻轻挣脱薄绿的手：“是这次的新稿吗？”
薄绿却摇了摇头。
“原本编辑成书的那套文集，黑金色封皮，上下两册，定价174龙门币，我想要那个。”
她说：
“——就是你两年前发售的那套。”

十
第一刊大获成功，那么第二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社团的产能有限，哪怕作者再怎么能产出，其他方面的进度也没法迅速跟上。
所以准备稿子的要求还没有下来——鸿雪本人似乎也有攒出更优秀作品的意思。
作者们备稿的时间也因此多了不少，整整能多出两个月。
博士接到群发消息后，在开新故事和去达成薄绿的要求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想到故事主题还未正式确定，索性还是去找基本不会再版的文集。
当时买的人有二十几个，他自己送出的也有几本。为了避免麻烦，这些购买者和赠送者之间完全不知情。
如今已过去两年，自己的故事早已不再新鲜，对于他人的吸引力也下降许多，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的文集因为枯燥而被人出掉的可能性也很大。
博士的策略是找到两个厌烦那些故事的人，然后以帮助对方止损的态度重新购买回来。
至于为什么是两个，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哪怕天火没有开口，该做的也要做。
这样的做法当然有点蠢，但对朋友夸下海口，即使麻烦也要认，并且愿意看他故事的人不多了，如果连天火和薄绿都离开的话，博士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从上午开始在罗德岛转，根据当时的支付名单一个人一个人的去找。而实际情况是一部人出任务去了，一部分人即使喜欢却也折价卖给他，还有一部分人是真的不喜欢，但碍于面子终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博士明白他们的想法，于是拒绝了折价的，对爱面子的读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买回了看上去还算平整干净的一套。
这是他一个上午的成果，中午吃过饭后查查兜里的钱，计算了一下，应该刚好够。于是他又开始一个个私信问方不方便见一面，但是结果不如上午来的要好，估计是上午的消息传了出去，下午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他因此高兴又难过，前者来源于有人会在乎自己，后者来源于不能做到最好。于是他改换注意，决定把上下两册分开赠送，虽然这样可能会让薄绿感到不满，但如果做好道歉的准备，好好解释，说不定情况会不那么难看。
然而，在他抱着书准备去找天火和薄绿前，有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博士回头，身后的人是在朝着嘴里送炸物的银灰。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不知道是因为食物好吃，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事情。
而博士在尴尬和不尴尬之间选择了礼貌，他朝着银灰打了个招呼，且由于身边还有事情，他只想早点离开。
但银灰叫住他：“不能正经聊两句吗？”
“我喜欢谈更实在的东西，谈艺术精神的话，还是去找社长吧。”博士回答。
“这次不聊那个。”他嚼着肉块，“虽然在你看来我的态度傲慢又无礼，但我还是不觉得那时的自己有错——先别走，我还没说完。”
“我对你的自我宣言不感兴趣。”
“我们都是作者，作者不都是自我的一群人吗？为了和你交流，我可是把老底都交出来了，可你却还是藏着掖着，这实在不方便我们互相了解，不是么。”
博士认同他的前半句话，转过脑袋。

“看来你还是个讲理的。”银灰说，“你找书的事情我听说了，那是你写的？你的文集？”
“嗯。”
“别这么敌对，说实话，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想想是你，又不是那么意外了。”
“既然调查工作做够了，干嘛还要专门来找我确认。”
博士看着他，眼中透着怀疑。
“因为一些有趣的原因，我认为真实性是必不可少的。”银灰把盒子放在窗台上，“事实上不止是你太过显眼，更重要的是，我很好奇书的内容，到底是多精彩或者多糟糕才能让那一位那么的.......”
“那一位是哪一位。”
“想知道？”
“不必了。”
青年小心压制着厌恶的感情，没有让它们一股脑涌现出来。
“好吧，那让我们来谈另一件事如何？比如说——我知道还有谁身上有那套书。”
“是吗，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去买了。”
“没钱我可以借你。”银灰笑笑，“代价是，让我看看你的文集。”
“和钱没关系。”博士皱眉，“想看的话自己去公司网站找，往期的都在，不用费这么大心思。”
——银灰当然是在撒谎。
他是个聪明又不乏自我性的家伙，行动力超强，从开始好奇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行动就已经想好了。
博士的文集有电子版，他特意去翻了翻，见到还有实在的书籍，也想买——他的行动要比博士早一点，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博士在下午一本也没买到。
话说回来，在翻阅之后，银灰得到了不少关于博士的新情报。
面前看上去没有什么锐利感、甚至有些懒散的人并不是真的菜鸟，写故事的时间已有四年，不仅在罗德岛内部网站上有些人气，更重要的是：他出过书。
这样一个有经验的，才情不差的人按理说就算不如自己，但在鸿雪那里也不至于受到这种待遇。
想起鸿雪所做的一切，银灰发觉那天的话并不完全算是胡言乱语。
这可是个人才，社长这么干就不怕人跑了吗？至少态度要好一点吧？
还有博士——虽说脾气很好，但该说不说，这样的情况就是在单方面被任性了啊。
综上所述，如果不是博士做了什么无法被原谅的事的话，那就是社长自己的问题。
而书的内容银灰看过，文中没有什么对鸿雪不利的东西，不如说有些故事还让他看得很起劲。
结合年龄，性格，还有一点小小的构想，银灰有所推测。
他接着说：“其实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
博士冷笑。
“好吧，我只是根据鸿雪的要求来的——她对你应该也有要求才对。”银灰摊摊手，“说实话，下一次的合志我有事情做不了，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我可不是PLAN B。你说话稍微放尊重点。”
不知为何，“没办法才来找你”这句话让博士很讨厌，像是无可奈何的不得已而为之。即使他再怎么好脾气，也没法随便忽略掉。
“那就得拿你的作品说话。有我在的时候自然不用考虑什么，但我离开，你就要去我的位置上多做一份，但你的水平又不如我，所以为了度过这次的困境，你的故事要由我来负责修改和审核。”
这大概是鸿雪对银灰的要求，至于对博士的要求——与其说要求不如说建议：如果希望在文笔上得以进步，那么找银灰比找她更有用。
简直像是踢皮球一样的说法，博士想。但鸿雪是社长，社长是这样的，作者只要一心写故事想办法过审就好，但社长要考虑的可就多了，平衡收支，贩售出摊，场地申请，这些都是一般作者所触及不到的。

“所以你有在听吗。”
“社长的要求我当然会听。”博士反问，“所以你就是来对我耀武扬威的，和书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吗？”
“当然有关系。”
银灰看着他写满不高兴的眼睛，随口说。
“如果你的稿子过关，那也是在帮我。为此我可以帮你找到第二册文集，免费送给你，毕竟你很看重支持你的朋友，对吧？我理解你，就这点而言，我会帮你。”
“别开玩笑。你也知道我现在买回来一本就是极限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本——”
“不，我说的是实话。”
男人打断他。
“为表诚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最后一套在鸿雪手里。”
闻言，厌恶的表情僵在了博士脸上。
“哈.......”他长叹一声，像是感到麻烦一样扶住额头：“我说啊，在你眼里，难道我和鸿雪是什么特别好的关系吗？嗯？”
“至少不太正常。”
“看来你也不是不清楚嘛。既然如此，鸿雪又凭什么卖给我？我又干嘛冒着吵架的风险跑去找她？”
“——还有。”
博士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
银灰笑了笑，显然对他的问题毫不意外。
“只是巧合。”他眨眨眼，“前些日子帮鸿雪整理杂物时翻到了某个未拆封的快递——虽然我没看得太清楚，但根据配色和标题来看，应该就是你的作品集没错。”
“老实说还挺惊讶的，毕竟是那么精致的装帧。但好像一直被忽略着放在活动室里。我当时还抱着捡到好东西的心态准备揣回去，结果却被她一把抢走了。”
“我可从没见过那么慌乱的社长呢。”
语毕，博士竟从他的话和眼神中读到一种奇妙的兴趣。
探究心？捉弄欲？还是纯粹的善意？
......不，最后那个怎么想都不可能。
所以，在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
“说了这么多，也该聊聊你的真实意图了吧？”
博士没有移开视线。
“鸿雪的要求也好，你自己对他人关系的好奇也好，这些对你而言都并非最重要。特意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诱导我去为你做点什么吧？”
“就是借机确认下社团成员的能力。”他笑咪咪的说，“反正我那么强，这点资格就算不说也是天然拥有的。你不是也清楚吗？既然如此就更应该认同才对。”
“——水平不足的作者无法在社团内存活下去，哪怕暂时因为人员稀缺留在这里，随着新人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也会失去继续供稿的资格。”
“所以，博士你最好丢掉那种吊儿郎当的心态，认认真真向我证明实力比较好哦？不然的话，即使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有我的援助，最后也不会拥有正向的结果。”
他的语气没有因为谈话对象而有丝毫更改。
如果认真说的话，这大概就是银灰真实的性格吧？
——作为社团的新星，还有与社长并驾齐驱的实力。
以这样的状态如此宣言的话，是谁都没法指责些什么的。
不如说，反驳只会进一步凸显出自己的无能。
创作的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好作品和优秀的写作实力的话，就什么都不是。
博士当然对此感到火大，不爽，愤懑，尽管他知道那没错。
不过。
忍耐到现在的，积攒下来的骂人冲动总要有一个发泄的理由。
于是在这之前，博士又一次出于礼貌，认真询问道：
“你要怎么帮我拿回文集？”
“那当然是通过你的好作品。”银灰笑容不减，“有了好作品就会拥有一定程度的话语权，届时我也会站在你这边——最差的结果，就算不要稿费，也能大大增加把文集拿回来的概率。”
话音落下。
——他自信而优雅的样子开始让博士有些想笑。
他终于开始困惑自己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在这种对话上。
对一个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只是按着自己性子来的，傲慢却又令人难以否定的，奇怪的人。

是啊。
即便自己和鸿雪已经变成这种谁都不想靠前一步的样子，也失去了那么做的理由，但在一些不用言说也没法言说的地方，除了他们之外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理解，有任何人知道。
没错。
那些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去维护的东西。顶多只有些充斥着盲目、自作主张，擅自期待和求而不得，最终自我伤害的记忆。
所以，答案应该也呼之欲出。
博士看着他，所有的厌恶被他收了起来，与之对应的，是一抹冷淡的微笑。
“关你屁事。”
他说。
“我和鸿雪怎么样，我的真实水平怎么样，关你屁事？”
“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自顾自的测试别人、给别人打分，你自我意识过剩吗？用自己的标准判断别人的价值，高高在上的审视着他人的人生，说着自以为宽厚的话做着傲慢的事，你难道没有被讨厌的自觉？”
“或者说，你觉得社团对我而言是什么离开了就会死的东西？所以才会说这种蠢话来要挟我？”
声音因为分贝的逐渐增大而变得有些沙哑，但是，就像是为了说完后面的话一样，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停下。
“你不是很好奇吗？”
他笑的畅快又讽刺，如同一开始就看着旁人掉进陷阱的骗子。
“我可以告诉你，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帮助她，还她的人情。我的写作之路因为她走上了正轨，所以我的故事不被人认可，不被人喜欢，甚至被恶劣对待都没关系。只要能帮她缓解眼下的局面，我可以供稿后当场就退出，绝对不妨碍你搭建你的写作象牙塔、艺术理想国。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原本就不喜欢这里啊。”
“顺带一提。”
博士随手向他晃了晃收购回来的文集。
“——那套文集，是我在两年前亲自封装寄给她的。”
“作为感谢，作为回馈——但是拜你所赐我清楚了，她从来就没有拆开过，只是单纯的把它丢在一旁不管，等着它哪一天被丢进垃圾桶，被虫子啃到烂掉。”
“就这点来说。”博士歪过脑袋：“也让我谢谢你吧。”
“——谢谢你让我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的这件事。”
对的。
他回忆着所有，边说边想。
因为不在乎，因为厌倦，所以从来没有得到回应与认可。
因为并不符合她的喜好，所以根本不可能被理解。
啊，不过这样也没错，期待本就会带来压力，作品也永远是个人的东西，故事情节是，理念是，思想也是。
博士本就没有期望过一定会有结果。
所以，在明了这一切后才会无比清楚的知道：连这份难过和愤怒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像是临时借来一样，显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到让他自己都有些厌烦。
然而——
面对突然被揭露的所谓真相，银灰的表情也只有一瞬动摇。
他当然会感到惊讶，不过这份由于意料外状况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另一种胜券在握，或是说无奈的东西。
“嗯，我清楚。”
银灰如此回应。
“我理解你，但不一定如我所说那般理解。”
“你的不满理所当然，你的恼火无可指摘。”
他说着，随后朝对方举起逐渐亮起的终端——
——即使真如博士所说，那也与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他无关。
银灰从来就没有想要关心过他人感受与心情的想法，就算有，也不是对博士。
“——但这是社长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