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一幕被座位右边的女生刚好看到，她带着惊愕又感到恶心的眼神凝望着我。
我回看了她，我记得她叫朔月，是我们班许多小男生暗恋的对象之一。皮肤不像我一样，而是光滑、洁净，脸上没有一颗不详的黑头粉刺和闭口。留着短发，周围统一长发马尾的女生对比起来像一众复制人，我觉得她很像我看过的《向阳处的她》里的渡来真绪。
我和她在班上不熟，几乎没说过话，怀着想和她好好相处的心情，我借此为契机，将这团纸赠送给了她。
带着脓液的纸团被丢到她课桌上的粉色的笔记本上，那好像是叫什么百乐，是日本进口的牌子，比我们大多数用的国产杂牌看起来高级多了。看着脓液也一起粘在了笔记本封面，她又被吓了一跳。
但在看到我充满善意的目光之后，她终于将我的礼物小心翼翼折叠好收进了书包里。

就这样，我们成为了朋友。
从偶尔的聊天中得知，她在班上也没什么朋友，我们是某种意义上的同僚。她成绩比我好，这来源于她家里对她的严格要求，她爸爸好像是从什么重点大学毕业的，现在是某家小公司的老板，而妈妈是隔壁高中的英语老师。真奇怪，我认识的那个年代的大人，全都是初中或高中就出来打工的，从没听说居然会有读了大学的。
有时放学了我们会一起走，还好我和班上的男同学也不熟，要是熟的话，想必此时看见一定会马上起哄，谣言四起吧。不熟也可能会如此，但由于我脸上可怕的痤疮，和平常怪异的举动，他们十分怕我，觉得我是某种精神病，所以不敢。朔月家离学校比我家近，刚好也差不多顺道，所以我会在分别后看着她进小区，那小区的大门看起来就高档，附近也十分安静，没几个来往的人，楼房不多但区域很大，一楼只有五六层，屋顶是构造精巧的斜坡。
我呆呆地一直在小区门口看着，直到门口保安警惕的目光也看过来。我不敢对视，于是悻悻地继续朝家走去。

我的脸上有很多痤疮。
我除了会挤脸上的脓疮与扣留下的疤，还会挠头。我的头经常会瘙痒，当时我不像那些会为了身上能有香味，又耻于喷香水而天天洗头的小男生，我的头发基本一星期也难得洗一回，所以总是呈一种潮湿状，但里面蕴藏的却不是水，而是油，是某种有机的三甘油三酸脂。
在发根中也会藏有许许多多头皮屑，白色的小小片状，这些发肤受之于我的小精灵，随着我挠头的动作纷纷扬扬落下，如同雪花般唯美。有些会落到我黑色的校裤上，宛若夜幕中的星星，这一幅我无意识的偶然创作，竟然能够比肩梵高的《星空》。
朔月长得比我高，这是青春期的同龄男女的正常现象。有时她来座位旁找我聊天时，我坐着，她站着，这种高度使得她会闻到我头发的味道，此时她会忍不住皱一下眉，但又会像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一样马上恢复平静。

我是闻不见的，即便闻见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所谓，就像我看起来很丑，但受到侵犯的实际上是别人的眼睛，不是我。
因为我的头比别人容易痒，而解痒的方式唾手可得，由此我比别人快乐许多，别人一闲下来时都会想什么学业、爱情、家庭等遥远而沉重的难解之题，而我闲下来只想一直挠头。
慢慢的，我的头皮屑有时会飘到右边朔月的头上，随着时间过去，竟然像是蒲公英飘散的种子找到了土壤般，也在她的头上扎了根，她找我吐槽过：“我最近换了好几种洗发水，天天洗头，不知怎地还老是有头皮屑。”我知道原因，但是没有说，只在心里暗笑。

有次，班里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来，怯生生地，他叫住我告诉我说放学不要走。我以为是老师有什么事找我，所以让他转达。于是我提前给朔月说了让她今天一个人先走，然而我等到放学，才发现来的并不是老师，而是那个男生叫的一群高年级的人，准备群殴我。
那个男生在人群前变得有勇气起来，听见他的宣言，我明白了他是喜欢朔月的人之一，他觉得我是朔月不识好歹的新男友，但我和朔月并没有什么关系，顶多算得上朋友，就算是朋友这一关系她也从没亲口承认过，我向他们解释我的清白，但是他们还是把我打了一顿，人多势众，我只能侧倒在地上护好关键部位，尽管如此但还是很疼，我一直哀嚎着。临走时，其中一人还往我脸上吐了口唾沫，说从没见过我这么怂的。
第二天早上，我肿着一个猪头脸来上学，朔月看到了，马上关切地过来询问，我闭口不言，但她从我目光的方向中明白了。她找到那个男生，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立刻脸色惨白。下午，那个男生的家长来学校了，也叫我进办公室里去作证，于是他被记了大过，回家反省两个星期。

其实我不感激她，我觉得没她在，这种事也不会发生。我计算了下，班上暗恋她的男生能看得出来的还有五个，就是说除开看不出的和别的班的，我至少还要被打五顿，相比我们的友情这并不显得划算，于是我决定和她绝交。
当即，我在英语课上，向她写了一张有半页A4纸的纸条，阐明了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明确表达了我们之间即将封锁铁幕的主旨。
她在收了纸条后，我像月考时小心翼翼地瞥同学的答案，用余光去偷偷瞥她，但她并未表现出太多反应，若无其事地上着课，我松了一口气，看吧，你都没什么反应，不就证明我们连朋友都不算了吗。
而在下课了，我上完厕所回来后，才发现她趴在课桌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心想，你恨我吧，但我也不欠你的。
很多人不就这样吗？把一段平等关系的维持当成理所当然，一旦谁不想继续下去了，就像自己吃了大亏一样。

过了几天，我惊讶地发现，在那天被吐那口唾沫后，我脸上的痤疮肉眼可见地消失了一点，但想想应该不可能吧。紧接着的几天，我一看又消失了更多，表明这不是错觉，在此之前我不管涂克林霉素还是水杨酸壬二酸还是阿达帕林还是异维a酸还是芦荟胶都不管用的顽固痤疮，竟然被一口唾沫给治好了。
我的脸变得光滑无比，此时照着镜子的我，发现自己原并不丑，甚至还有些剑眉星目，就像白色版的古天乐，只是头发油了点，五官是一直被痤疮遮挡住了。班上的女生们也像终于找到灰姑娘的王子般，经常惊讶地望向我，对我从爱理不理变成开始找些蹩脚理由来搭话。
其中一个女同学，她在有天带着一幅决绝的表情过来，递给了我一封信，还未等我作出反应马上羞怯地跑开，我拿起信纸，是封情书，里面还夹着一张理发店会员卡。看了情书内容，再看那张会员卡，我知道了原来她家里是开理发店的，她向我表白，并恳求我就算不答应，也要每天早上来她家的理发店里洗头。

我并未答应她的告白请求，但我的头发慢慢过长，于是在班主任的勒令下不得不去理发。我心想那就去女同学家开的理发店里，我进店时那女同学也在，看到我来了欣喜不已。在洗头师傅惊讶的目光下，我发现我头发洗出的水是浓重的墨黑色，整个理发店里从我这渐渐弥漫着刺鼻的酸味，正在理发的顾客被熏出鼻涕眼泪，还在排队的顾客则直接逃跑。但女同学并未怪我，反而露出更加喜悦的神色，一直洗了二十多道，直到水再也不会变色了，我突然发觉头变得好轻盈，就像李洛克卸下了身上几百kg的负重，我的脖子也跟着灵活起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超然感，于是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来洗头。
有时我的手依旧会习惯性放到脸上，想要挤压些什么事物，但是却找不到，我的脸光滑得就算蟑螂爬上来也得摔跟头，我无从下手，于是这一习惯也就慢慢改掉了。

而我偶尔还是会偷看朔月，她原本光滑的脸上竟开始出现了痤疮，让我不知这痤疮是不是从我脸上转移给了她。她开始学我，时不时挤下痘痘，时不时挠下头皮，上课时她的手也放在脸上，不停挤压着上面的痘痘、粉刺、黑头，当脓液一下飙出时，她用纸接住，我想，至少这点她是比我卫生的。
她注意到了视线，转头看着我，不说一句话，脸上带着知道原因的羞怯和不知原因的愤恨。
她的痤疮一天比一天更多，而喜欢她的那些男生，也不再继续喜欢她了，打过我的那个胆小男生，现在又转去围着另一个女生转。
而那个理发店里的女生则成了我女朋友，我每一天早上都在她家的理发店里洗头，因此她有了契机每一天早上都会和我一起上学。

有时，我的女朋友和我在教室外面聊天，她会从窗户外，悄悄对我指着朔月说：“瞧，你看她那张恶心的脸，以及她那更加恶心的动作！”我看到朔月正挠着头上的头皮屑，无论怎么挠，头皮屑的存量好像永远不会减少，永无止境，违背了能量守恒理论，在周围一圈里飘扬落下，堆成了一堆山，简直比我那时还要疯狂，她附近的同学都躲到一边，十分害怕。
而在她杂乱长发下的脸，其上的痤疮已经比我那时还要多了，我后悔以前将她与《向阳处的她》里的渡来真绪比较过，这简直是黑粉行径。

在有天，朔月转走了，听说转去了市里更好的高中，也不怪，她家里条件本就不错，在我们这小县城继续待着本就奇怪。但是她没来搬走教室里的遗留物品，于是在班主任的吩咐下，我们坐在她附近的男生不得不帮她收拾课桌里的东西，腾开给别的班用。我对此并无所谓，毕竟我们只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我就算之前再绝情，帮她搬完东西也抵消了。
在我搬她的那堆书时，有一本粉色的笔记本掉了下来。
我的目光里，那本笔记本在地板上摊开着，我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拿起一读，原来这是她的日记本。我翻着翻着，我的名字在其间的出现频率竟然很高，从记载了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一页，一直到她转走前一天的最后一页。

我才知道，她的脸上突然出现的痤疮，不是被某种神秘力量转移来，而是那团我送给她的纸。她在和我认识，收到礼物的那天，回家后发现了自己手上长起了痘痘，因此发现了我痤疮脓液的感染性。
而她的脸上的痤疮，就是在那天发现我被打了，回家决定将纸上的脓液涂到了脸上，才长出的。她的头皮屑，是她从那天起就故意不洗头，至今已积累了四十几天，故存量极巨。
她在日记中对此的解释是，想和我彻底成为同类。和我在一个没有多余的人打扰，只有我们肮脏同类的二人世界。

我摸了摸脸，在班里所有人的惊讶目光下，瞬间潸然泪下，哭着夺门而出，也忘了笔记本的封面上，原来也粘有我痤疮的脓液。
在此后，我的脸上的痤疮再次回来，恢复到了原来的数量，我也不再洗头，那位家里开理发店的女同学于是也就离我远去。我又孤独一人，但我已经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已经有过却失去了，所以每天闷闷不乐。

我的脸上有很多痤疮。
我的青春和自尊，我的爱和美好，我的幻想和干劲，在红肿的炉灶里被炼制成血和脓液，喷涌而出，永远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