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八月初十
地点:知微宫
成榴花
这日格外天清气朗,陶家上下拜见完贵妃和皇帝,一行人便浩荡簇拥着她进了知微宫,眼见是要一家子齐聚、说些体己话了。陶夫人的鬓间满饰的金玉已缠乱一团,更别提汗湿的严妆以及层层绣服下就快要洇出盐花的贴身小衣。只见陶夫人扯下帕子往脸上胡乱一抹,极有气势地在殿前站定,吩咐老头子领着一家子先到别的屋头坐坐,便伸手掀了比从前村里王铁柱家还奢华的帘子,挽着贵妃向里间行去,却没等那几个同样风光的丫头退去,就一把搂了贵妃,含着泪,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脸:“我的心肝儿肉啊…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皇帝女婿派人找来,娘和你老子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去了!”
陶丹绮天光正好,殿内置冰正解暑热,瓜果均是冰镇过的,累叠在粉彩瓷盘之上,皮见冰珠凝,侧立一盅热茶、一盅温宜的蜜水。盖因知微伺候的人不知陶氏一家喜好,加之贵妃有孕不宜饮茶,唯恐出了差错,方备了多份任自选用。至于殿内木椅,均同贵妃主座一般,后置苏绣软枕头,椅面铺上新的寿字纹祥云罩。贵妃发髻缀以几枚白玉簪,挂一双水滴状的翡翠耳挂,腕靠的是一只通体透绿的玉镯子,款步迈入殿内。还未及落座,由着人掌轻抚她脸,许因近亲情怯,贵妃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掠过脸庞,不敢多看,“有幸路上被皇爷救了,此后多年便随皇爷一道征战,能有饱饭吃,靠自个儿过活已是万幸,”低了低眉眼,摊看一双手,此际方听见话语里有些许感慨,“从前引针穿线的,如今也能策马执剑。”引人入座,为人亲拭泪水,“娘亲快快坐下,您看欢喜哪个用哪个。这些年,家里可还好?”以手指描摹眉眼,似是梦醒,觉非是梦,“梦回清平百遍,每…每一回女儿都以为已在家中,第二日还要顾念丹月,那时丹月还走不稳路,如今怕是好大了?”
成榴花
陶夫人有心要去捧那双从前最灵巧的手来看,但多年的离别以及丹楹刻桷的皇宫里最难让人漠视的尊卑,终究在母女之间划出了无形的一道沟。于是泣声里心酸更深,不禁啐骂起早做黄土一抔的前朝皇帝来:“可恨那时天下大乱,幸而皇帝女婿救了你,否则日后就是到了地下,我也要把前朝那不作为的混账东西给千刀万剐了!”绢帕拂面来时,才堪堪止了泪意,脸上却黏黏腻腻的难受,陶夫人忍住了拿袖子去揩的冲动,掬着笑向贵妃,却没称她小时乳名:“绮妞啊,容娘擦把脸吧?”问及儿女,则笑意更甚:“长泽长江都已经娶了媳妇,长泽还当了爹;至于丹月和长济,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数十年光阴,如何的快,却没想到咱们陶家还有这样一日!你呢,皇帝女婿待你可好?”
陶丹绮待字闺中时的一双皙掌,如今横竖交错了许多皲裂、茧结,纵使入宫后已悉心照料双掌,日日擦护香膏,却难平经年累月所积攒的痕迹。还有诸多随侍在侧,当下失态已见贵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叠放在见怀的腹部上,“时势造英雄,要说还是他不作为,才见了皇爷的一番才能,未被埋没,若要受限门阀,不知何时才能出头嘞!”贵妃先前的不适,在“绮妞”二字敲入耳时,下意识偏首顾看,觉察周遭均埋首佯作未闻,方安了心,摇了摇头,“娘亲,我已二十六了,将为她人母。”言下之意便是不似从前,不当以幼名相论。抬手即有人晓意,退下一人去办事。“都这般大了,好啊,好…他二人新妇怎样?可还算是贴心能办事的?丹月、长济我都是不忧心的,在您教养下长大,没有哪样会差。皇爷自是好的,我与皇爷风雨中共来,他待我再贴心不过,这个还没生出来呢,他取的名字啊,”因提及自身,贵妃的声色和柔起来,略带笑意的,“都已堆了满桌。”在话音落时,离去的奴仆折返归来,捧上一捧清水、一块方巾,“娘亲方才落了泪,快洗洗吧,晚些再叫人为您重拾一遍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