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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为何转向内在——读刘子健《中国转向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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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贵州1楼2024-03-25 23:26回复
    黄仁宇在其大历史观中,称秦汉为“第一帝国”,隋唐宋为“第
    二帝国”,明清则为“第三帝国”。他认为:
    “第二帝国带扩张性,
    第三帝国则带收敛性”,元朝则在两个帝国之间“作转变和缓冲的阶
    段”。然而,刘子健却认为,这种内向(也就是黄仁宇所说的“收敛
    性”),其转变并非始于元朝,而在两宋之际。他的这一结论,是在
    《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中提出的。这本薄薄的小
    书,正文也许不超过10万字,却是一部海外中国研究的名著。

    回望宋代,大都市的兴起,城镇化趋势,手工制造业的进步,内
    外贸易的发达,纸币与印刷术的使用,科举考试制的成熟,文官政府
    的定型,教育的普及,文学艺术的繁荣,都领先于欧洲。于是,唐宋
    变革说有充分理由认定当时中国已具有与近代欧洲相似的某种表征,
    将宋代定性为“近代初期”(early modern)。刘子健对此却持异
    议,他认为:
    “不应当将宋代中国称为近代初期,因为近代后期并没
    有接踵而至,甚至直到近代西方来临之时也没有出现。”他批评“宋
    代近世说”的东西史家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将欧洲历史当做了度量
    衡”,在他看来,宋代只是“某些成就在表面上类似欧洲人后来所谓
    的近代”
    ;二是过分“强调经济因素”,在他看来,“无论这些因素
    本身多么重要,却不一定能构成前近代中国文化的重心。在宋代中国
    占中心地位的,应当是与文化学术潮流密切相关的政治,而它们并非
    经济利益的全部或直接反映。”著者来自中国,没有西方学者隔靴搔
    痒的那种隔膜感,倘若虚化其“前近代”的时限,读者或能获得更多
    的启悟。正是在此基础上,刘子健提出了他的主要论点:11到12世
    纪,宋代“新的文化模式经过沉淀和自我充实后,转而趋向稳定、内
    向甚至是沉滞僵化,并在实际上渗透到整个国家,其影响一直持续到
    20世纪初期。”这一转向是中国历史的关节所在,全书探究的核心问
    题就是:为什么许多方面都堪称发达和先进的宋代统治阶级,没有向
    更广阔的领域继续开拓,却反而转向了内在?
    严复说过一句转引率颇高的话:
    “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
    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刘子健显
    然不满这种囫囵之论,他认为,宋代应该分为两截,人们往往过分重
    视唐宋之际的重大变迁,而忽略两宋的重大差异。他概括地指
    出:
    “北宋的特征是外向的,而南宋却在本质上趋向于内敛。”这一
    概括,仅凭读史观感,我们也可以提供许多例证。11世纪,即北宋中
    期,尽管在对辽对夏关系上不尽如人意,但这是一个“文化在精英中
    传播的时代”,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发展进步”。然而,进入12世
    纪,尤其是南宋最初几十年政治、文化的发展趋势,使得“原本趋向
    洪阔的外向的进步,却转向了一连串混杂交织的、内向的自我完善和
    自我强化”。反对者也许会说,南宋史学与文学的成就决不亚于北
    宋。但是,著者提醒读者:
    “任何文化的学术都有许多轻重不等的侧
    面。就宋代中国文化而言,史学和文学都不是它最为光彩夺目的部
    分。……经学和建立在经学基础上的儒家思想才是最高峰。”就经学
    与儒家思想而论,北宋“具有挑战性和原创性”,而南宋则“缺乏学
    术的多元性和创造性”,或者说,“11世纪学术发展的特点是其先锋
    性、开拓性,而12世纪的学术成绩则主要在整合方面”,甚至连朱熹
    主要也是“将前人解释系统化,而非新创”。总之,南宋学术文化
    的“发展趋势再也不是外向的了”。


    IP属地:贵州2楼2024-03-25 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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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在探究中国转向内在的原因时,外部环境首先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相比之下,北宋虽然也面对来自辽朝与西夏的压力,但毕竟没对其生存空间形成直接威胁,反过来,这种压力适足成为改革的推动力。而南宋的局面则远比北宋严峻,北方沦陷,偏安东南,先是皇帝流亡海上,继而向金纳贡称臣,女真的入侵,“压缩了帝国的生存空间”。这种外部环境,既使有心改革者碍难措手,也让拒绝改革者有了借口。


      IP属地:贵州3楼2024-03-25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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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外部环境只是影响变革的因素之一,“专制权力的扩
        张”才是导致转向的主因。类似宋高宗这样的政权,“即使在和平年
        代,也难再发生激烈的变革”。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刘子健把君主政
        体 分 为 四 种 运 行 模 式 : 第 一 种 模 式 是 中 央 控 制 ( the central
        control),即宫廷与官僚有效控制军队与各级地方政府,北宋文彦博
        所标榜的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应该就是这种模式;第二种模式是
        宫廷的集权(concentration of power at court),即皇帝或其代理
        人独立行使中央控制权,官僚只能例行公事地从旁赞助,宋徽宗与蔡
        京时期大体就是这一模式;第三种模式是专制(autocracy),即决策
        由皇帝或其代理人独断或共谋,官僚虽能分享行政权力却无权参与决
        策;第四种模式是独裁(absolutism),君主或其代理人大权独揽,
        压制甚至镇压持反对意见的其他官僚与在野知识分子。
        南宋高宗朝是中国转向内在的关键时期。具体说来,这一转向可
        以分为三个互有重叠又各具主题的阶段。第一阶段是女真入侵与北宋
        灭亡,引发了空前的震荡与屈辱。第二阶段大体是1132年杭州选为临
        时行在到1138年正式定都,前一阶段的震荡与反应致使朝野士大夫把
        北宋的悲剧归咎于王安石变法,从而形成一个可以称之为道德保守主
        义的士大夫群体,而高宗正好借此“关闭了通向全面改革或任何机构
        变革的大门”。第三阶段,从开始绍兴和谈到高宗的禅位,出于战争
        的需要与国内国际双重安全的考虑,政局变得专制甚至独裁,道德保
        守主义者的儒家理想在现实权力政治的打压下化为齑粉。
        著者认为,在君主政体下,“君相关系实际上决定着朝政的运作
        方式,仔细研究这一关系将有助于深入理解朝廷政治”。大体从徽宗
        即位到高宗禅位的60年间,原本由宰执官僚圈分享的决策权就被皇帝
        与权相集中起来,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丧失殆尽,任何改革也就丧失
        了参与者和推动者。
        对此,不妨做一个简略的回顾。徽宗朝尽管还打着新政的旗
        号,“却失去了改革的本来精神,只剩下改革的缺点和腐败搅和在一
        起”,这一时期的权力模式可以视为宫廷的集权。宋高宗在即位后的
        最初8年中,像走马灯般更换宰相,这些宰相“都是皇帝为了维护自己
        永远正确、无可指摘的君主形象所选择的替罪羊”。1135年,当赵鼎
        与张浚任命为宰相后,一度出现宰相团队同心同德的理想状态。可惜
        的是,在抗金战略上的分歧,在儒家价值取向上重德行还是重目的的
        差异,再加上别有用意者的挑拨离间,理想状态转瞬即逝。出于权力
        的算计,宋高宗先后罢黜了张浚与赵鼎,最终选择了秦桧,指示他全
        权负责和谈。正是这一史无前例的举动,“专制君主的权力空前膨
        胀,可以无须官僚机构的介入而作出不可逆转的决定”,从而形成了
        专制(autocracy)模式。其后秦桧独相达18年,高宗与秦桧一而二,
        二而一,君主政体转入了独裁(absolutism)模式。作为权相,秦桧
        代表高宗采取了两方面的高压措施:一是“将知名的政治反对派和其
        他有反对派嫌疑的官员驱逐出朝廷”;二是“建立了一种前现代的思
        想控制手段”。这种高压政策直接导致了两种严重的后果:一是“多
        数士大夫都不再参与政治讨论”;二是体制内的官僚们普遍“道德沦
        丧”。这种现象,即便在秦桧死后仍然没有改观,所谓“士风不竞,
        避谗畏讥,袭蹈故常,随波浮沉”。尽管也有个别官员要求皇帝效法
        前代“折槛断鞍、牵车还笏”的故事,开放言禁,但宋高宗却只“让
        官僚们对如何节约政府用度之类毫无政治敏感的技术性问题提供意
        见”。因此,尽管秦桧死后7年,高宗也把皇位禅让给了宋孝宗,
        但“高宗遗产中最为重要的,是一个倾向于绝对独裁的君主专制权
        力”。实际上,宋孝宗在位,频繁更换宰相,以便乾纲独断,可以说
        是对这份遗产的活学活用。其后韩侂胄、史弥远与贾似道的接踵专
        权,只是专制或独裁模式在君主暗弱情况下的特殊形态而已。


        IP属地:贵州4楼2024-03-25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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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讨论中国转向的过程中,刘子健认为,“不应当只是归咎于国
          家权力”。惟其如此,他还分析了官僚知识分子中的两个派别,即道
          德保守主义者群体与现实主义者群体。道德保守主义者的官僚群体更
          推崇政治理想,与此相对,现实主义者的官僚群体则更讲究实利。统
          治阶层的这种分野,在任何政权里都不难发现。作为道德保守主义者
          的个案研究,著者选择赵鼎是慧眼独到的。赵鼎与张浚的短暂蜜月与
          劳燕分飞,某种程度上是“道德保守主义者和更讲实利的现实主义者
          之间的政治冲突”。宋高宗其人,至今仍引起宋史学界的广泛争议。
          著者认为,“在统治初期,高宗心目中就已经牢固地确立了道德保守
          主义的基础”。这一抉择的目的,首先是一种政治姿态,无非向朝野
          表明他的统治与此前的黑暗年代有所不同,但最重要的是,可以借助
          道德保守主义思潮推涌而关闭任何变革的大门。宋高宗是一个谙于权
          术的皇帝,就政策取向来看,他是比现实主义更进一步的实用主义者
          或机会主义者,惟其如此,他才会向金朝屈膝称臣。他在两派官僚之
          间搞平衡,声称程学(道德保守主义者无疑是其门徒)与王学(现实
          主义者往往是其拥趸)各有可取之处,而在实际上开始冷落道德保守
          主义者。


          IP属地:贵州5楼2024-03-25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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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在转向内在中独裁模式最终形成,宋代知识分子出路何在,也是刘子健关心的问题。除去鲜廉寡耻者,那些思想高尚的知识分子,大部分宁愿闲居不仕,或是站在当权派旁边指点江山,或是无可奈何地转向内省,而较少关注国家大事;一部分还会去做官,由于深感“至高无上的专制君主是惟一的关键。如果能给皇帝注入新的动力,他就有可能改变政府”。南宋以朱熹为代表的新儒家,之所以那么重视内省功夫与热衷为帝王师,深层原因应即在此。新儒学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反对学派,在南宋前期转向内在之后,主要通过书院形式向民间传播与发展。以他们的人格与学问,在民间普及新儒学方面确实成绩斐然,以至到南宋中期已有争夺正统的势头。而各种思想派别为思想意识权威而发生正统之争时,最高当局不外乎接受、压制与调和三种选择。北宋采用荆公新学,实施新政,选择的是第一条接受的道路;南宋起初采取第二条压制的道路,直到庆元党禁解冻才开始转向第三条调和的道路。到理宗朝,国家终于承认新儒学成为正统官学,但著者认为这是“得不偿失的胜利”,他们必须饱尝胜利所带来的后果:新儒学被本学派在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感所左右,也开始“习惯于压制政治上的批评声浪”;当新儒家在政治建议得不到推行时,就会反躬自省,寄希望于未来;新儒学“很久以前曾经是新生事物”,而现在最终“失去了变革的力量”。在研究了中国转向内在的相关层面后,其症结十分明确:“国家权力始终处于传统中国舞台的中心。中国文化的命门存在于政府和意识形态(政教)当中,其混合体决定着其他一切,包括经济领域。”在宋代或者晚明,即便“不断提高的生产力、日益拓展的贸易、重商主义的张扬和正在发展的城市化,也不能促成这一变化。”总之,企望通过经济的发展来熔化那个坚固僵硬的混合体,只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


            IP属地:贵州6楼2024-03-25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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