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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的《一个》杂志部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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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4-03-04 10:22回复
    作者/韩寒
    我买了两个手机,装了两个号码,生怕错过一个电话,结果错过了更多电话。我下载了微博,使用着微信,苹果的电脑里依然留了一块地方给微软,结果少了老友相逢时的微笑。我装了卫星电视,甚至买了卫星电话,还住在卫星新城,结果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抬头看那些繁星。要知道我小时候光看着星空就能呆坐两个小时,而现在未必有看两秒的心境。
    我们知道的得到的总是越来越多。在上一次的同学聚会上,我们不再谈什么山脉。我们谈的都是人脉。
    身边的碎片越来越多,新闻越来越杂,话题越来越爆,什么又都是来的快去的快,多睡几个小时就感觉和世界脱节了,关机一天就以为被人类抛弃了。
    有一天的深夜,我的车抛锚在了高速公路上。我的苹果在晚上9点已经没电了,我的安卓在半夜12点也没电了,我的车里有一堆充电的接口,可是我的汽车也没电了。我翻出护栏,走下了高速公路,旁边就是田间的小径。好几百米外似乎有户人家。借着夜光,向着孤灯,步履蹒跚,终于到了这户人家前。这是最普通的江 南农户家,两层楼,水泥场,旁边就是一条不知道深浅的河流。
    开门的老人有些提防。我说我的车在高速上抛锚了,手机没电了,能用下你的手机么?老人说,可以,但我没有手机,电话机在里面。
    从他家出来,我恍若回到了自己童年的房子里。等待救援的两个小时里,我也只能看着星空。你以为我开始中意这原始的一刻么,不,我居然还惦记着苹果手机里似乎有个可以分辨星座的软件。没有手机真是太不方便了。然后我就睡着了。我梦见小时候,我挨家挨户去通知小伙伴们,今天晚上《成长的烦恼》又开播了。
    醒来,我下意识第一个反应就是——《成长的烦恼》应该是我看的第一部美剧吧。这都半夜一点多了,回家快去看最新的《生活大爆炸》。
    抛锚的车被架在了拖车上,我坐在车里。不用抬头,挡风玻璃看出去就是夜空。什么都太繁多了,什么都太短暂了。恰好正在设想一本文学杂志的内容,回去我就和朋友们说,我们做简单点吧。我已近忘记太多东西了。我记不住了。于是就有了你所看见的《一个》。每天都只有一张照片,一篇文字,一个问题和他的答案。但也只是一枚碎片。因为我们不能回去了,不能简单了,所以才会对过往那些纯粹发出偶然的叹息。那就做一枚独特的碎片吧,就像那个没有手机和智能操作系统的夜晚里,那只乳白色的老电话。但总得往前走的,正如对于百年前的人来说,那只电话机也是匪夷所思的高科技。正如我们的后代也许也会有这么一个晚上,不得不翻出他们父辈的手机,然后大笑说,这居然叫智能操作系统,真怀念他们那个年代。如果这款手机里还碰巧有一个叫《一个》的图标,希望你还记得那一个碎片。这个碎片不是新型的,也不是心形的,它的不规则是规则的。
    今天写了这些开篇的文字,在这个位置,以后有更多的小说,散文,评论,我写的,你所认识的人写的,你所不知道的人写的,甚至你写的。但24小时内只能服用一次,明天就是新的药丸,却治愈不了你任何的顽疾。记着也好,忘掉也罢,有一个一直都在的人或事物,总是好的。


    IP属地:山西2楼2024-03-04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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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5 某年某日某首歌 作者/高晓松
      其实这世上本无音乐,音多了,就成了乐。
      小时候觉得音乐属于很远的地方,电视上听见的是《边疆泉水清又清》,跟妈妈学黑管吹的是《重归苏莲托》,和妈妈夜里潜入单位偷纸和油印机印了歌本放学后去中学卖给大哥哥大姐姐,五分钱一本,卖的是《深深的海洋》。
      这些我都没见过,边疆、苏莲托、海洋。但我知道它们的味道,小调的,蓝的,一起一伏的。中学家里有了三洋4500录音机,夜里很晚会偷偷听 电台里的美国歌曲,Red RiverValley、GreenField、Riverofnoreturn,山谷、田野、河流。有好几个声部的,辽阔的,远的。
      被教育必须听的是《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故事》,绚丽的,金黄的,永远没有黄昏的,人们。
      慢慢的,我家墙上的世界地图成了我的挚爱。那些久远的音符里牵扯出的一座座城池原来都还在。有一天,我忽然对家里人说:你们考我吧,我能背出全世界每个国家的首都。
      他们大吃一惊,不知是否那时就决定让我将来学理工。
      第一次看见海,大失所望。铅灰色的,无爱的渤海。
      后来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海,包皮括名字就很音乐的爱琴海。渐渐明白了人为什么发明了音乐。当你面对一种永恒的节奏,又不知她从哪里来,来做什么时,你是没办法和她说话的。说话需要回应,而歌唱只需要倾听。海不能回应什么,但可以永远倾听,互相倾听,朝潮朝落,长涨长消。那时人们歌唱了,并且,全世界每个隔着千山万水的民族居然唱出了一样的音律,每隔八度一循环的十二平均律。不需要翻译,互相心领神会,所有的乐器都可以在同一个调上合奏。不论是来自中国的仙鹤腿骨还是来自德国的秃鹰翅膀。
      长大了,不能纵横四海,也要浪迹天涯。必须独自开车走遍世界。
      某年某日,开车穿过绵延的隧道,冲出阿尔卑斯山,从因斯布鲁克往萨尔斯堡飞驰。路中间开满鲜花的隔离带,陽光透析的森林,有着乐谱般格栅的小房子,古早如梭。萨尔斯堡弦乐缭绕,我不去粮食街9号,我不要去看莫扎特的小屋,我坐在广场听悠长的陽光拉琴,仿佛回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光。
      再向东开,一个个距维也纳多少公里的路牌如老情人 归来的时钟滴答。我猛烈建议大家第一次去梦回之地都选择开车,那些路牌上逐渐缩小的里程是生活的礼物一层层拆开的包皮装纸,是和梦中情人 做愛前脱下的一件件楚楚衣服。
      维也纳第一夜 ,我躲在多瑙河桥洞下的暗淡处,大醉。把两只靴子纷纷投进河水,大呼多瑙河请留下我足迹。然后光脚在街头漫步,人们看我,看穿越回来的我。
      某年某日,在那不勒斯登上人迹罕至的圣埃尔默城堡,为了曾经激励过我的那首歌St.Elmo’s Fire。城堡顶上,只有我和一个美国老太太。老太太喋喋不休批评欧洲天主教的腐败,教堂巍峨,人民挨饿,云云。我微笑听着,看着起伏的远处。
      没有GPS的时代很好,可以看辽阔的地图,而不是显示屏上仅有的一条路。我坐在那不勒斯的黄昏看地图,发现南方有座小城叫Sorrento,忽然心头一紧,响起了《重归苏莲托》。马上问周围的意大利乡亲这个Sorrento是不是那个“67123133”?刚唱一句,热情的意大利南部人们一起高唱“23424266,67176733—”就是她!
      沿着悬崖峭壁凿出来的窄窄的公路,有些地段凹进去上不见天,只剩右手月
      光洒满清辉的大海。偶尔凸出一个只容两三辆车的停车点,我停下车,点根烟,呼吸。
      夜里来到这座小城,旅馆都满了,睡在车里,看着刺入地中海的半岛峭壁上孤悬的苏莲托,我想我应该哭泣,于是哭了一会。第一首从我指尖奏出的曲子,第一次让我觉得音乐属于我的地方,我找到你了,这里就是远方。
      某年某日,第一次到洛杉矶,带着琴和行李,沿着一号公路在海边开,看见一条叫Ocean Avenue的街,名字好听,拐上去,慢慢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一盏黄底蓝字的灯箱,上面写着“Hotel California”。生活大爷,你对我真好!
      简朴的木质小旅馆,喜欢。窗外就是沙滩和海。栈桥上有旋木,远远的五光十色。斜对面有家叫“天狗”的偷偷卖鲸鱼肉的海鲜馆,里面的服务员都是在好莱坞拼得黯然神伤的年轻男女。我认识了一个会说英法西语的哥伦比亚大帅哥Waiter,像他们民族的排箫一样孤独,随身带着自己的照片和简历,已经34岁。我说我拍过电影 ,小电影 。他给我菜单上没有的鲸鱼和他的简历,说以后给我留座。
      我后来正式定居洛杉矶前的许多次来,就住在Hotel California。直到去年老徐来,我还推荐她这家旅馆,她住了两晚,不喜欢。
      因为《深深的海洋》、《啊朋友再见》,南斯拉夫分裂时我黯然神伤。
      因为《一条小路》和一首妈妈给我唱的不知名的骑兵之歌,我在莫斯科红场抱着吉他用中文唱起了他们的岁月。
      我开车穿过美国,每个歌中唱过的地名:Massachusetts,Mississippi,Alabama,San Francisco,Sunset Boulevard都觉得温 暖。
      我没找到Scarborough Fair,每次路过临时摆开的Fair,都下意识看看名字。因为那句永远的“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IP属地:山西3楼2024-03-04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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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26 春萍,我做到了
        作者/韩寒
        从浙江 龙游离开的时候,老天依照往年的惯例在下雨。如果没有拉力赛,我想也许此生我都不会去到这个县城。每次开到这里都是凌晨两点,都要去杨爱珍大排档吃一碗小馄饨。离开的时候都是周一的中午,再随手买一些吃的带上车,话说浙江 的肯德基总是比上海更辣一些。
        十年前,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拉力赛生涯。第一场比赛在上海佘山,彼时的拉力赛段,此时已是五星级酒店和山脚别墅。赛段的起点就在如今的世贸佘山艾美酒店,一起步就是数百米的大直线,然后拐进今天的月湖公园,那里也是记者和观众最云集的地方。记得2003年的比赛前夜,我进行无数次幻想,那人生的第一个转弯要如何呈现,是走一个非常标准的赛车线呢,还是炫目的漂移入弯,或者是中规中矩拐过去就行。结果是我没刹住车。我的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转弯就以一把倒车开始。
        很快,锦标赛就到了浙江 龙游站。那是砂石路。我喜欢拉力赛,就是因为少年梦想。看着那些拉力车手在山间树林里高速漂移,十多岁的我目瞪口呆。从那一天,我就立志要和他们一样。人哪,在青春期总是不承认自己有任何偶像,却忘记年幼时他们给你的力量。当绑上安全带,戴上头盔,我觉得我所崇拜的拉力赛前辈们都附体在我身上。
        然后,我第一个赛段就掉沟里了。
        自然有很多人笑我。其实在比赛的第一年,我的财力就难以坚持下去了。2004赛季尤其艰苦,朋友的私人车队退出了,没有人要我,我只能自己修车。积累的版税花的差不多了,因为醉心赛车,便无心写书,经济上也没了后续,只能在衣食住上控制支出。北京一起玩车的朋友恰好又都普遍富有,有时都不敢一起出去吃饭。有一个朋友家里做地产,见我居无定所,说出于情谊,可以卖我一套二环边的房子,一百多平,十多万。我账上正好留了几万,是准备支撑之后几站比赛的,都没过脑,直接推辞了。当时我想,要是拼出来了,就算是对自己的童年幻梦有个交代,做个房东似乎从来不在我的梦想范畴之内。于是毅然决定给自己买了几条轮胎。因为买轮胎,遇上一个好心人,终于迎来了我人生第一个赞助商——米其林决定送给我六条轮胎。
        虽然仅仅是六条轮胎,我也激动难抑,毕竟是国际大厂商。这是我走向牛逼的第一步啊。这六条轮胎价值一万左右,我又自己掏了几千,单独做了巨大的贴纸,把整台赛车都贴满了他们的商标。领航不解,我说这叫感情投资。虽然赞助不多,但我这么一贴,人家就会觉得你仗义。朋友说你不愧是上海人,精明。我说哪里,远见而已。
        比赛一开始,送我轮胎的哥们就跑过来,面露难色道,兄弟,我们只是帮助你,不需要你这么回报的。
        我说,没事,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朋友欲言又止,走了。
        后来有人来传话,问我能不能把这贴纸给撕了,因为轮胎公司总部的老外来了,突然看见有台贴满自己商标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赛车,非常不悦。米其林有非常严格的赞助规定,一般只赞助能获胜的车手。我们对您的帮助不求回报。但您贴着一车我们的牌子,容易让外界产生误解。
        我愣了有几秒,说,现在没时间了,等第一天比完再撕吧。结果一进赛段,因为赛车老旧,年久失修,没几公里避震器断了。我是一个对机械几乎一无所知的车手,只知道抛锚了要打开引擎盖假装看看,显专业。那是我连续好几场因为坏车而退赛了,此刻又逢其他车手开着全新的赛车掠过,我恨不得它卷起的土把我给埋了。手机同时响了,是朋友打来的。他问我,听说你又退赛了,别灰心,哦,对了,贴纸撕了没?
        那是我第一次为拉力赛默默流泪。要知道如果你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一旦你做不好一件事情,人们对你的嘲笑很可能打击到你。我偷偷把车拖回了汽修店,无颜再去赛事维修区。
        和励志电影 情节不一样的是,接下来的比赛,我并没有逆袭。在第一个赛段,赛车爆缸了,活塞把缸体打了一个大洞,引擎室烧了起来。当时的我再买不起一个发动机,但在火光照射下,我再没有感觉心酸。要知道坚固的事物都要经过烈火的锤炼,这火光既不能温 暖我身,也不能焚毁我心。从那一天起,这件事情,我必须做到它。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厚的地方,他们各不相同,有些人厚的是手上的老茧,有些人厚的是背上的污垢,有些人厚的是脸上的老皮,我愿自己厚的是心脏的肌肉。打死也不能放弃,穷死也不能叹气,要让笑话你的人成为笑话。
        发动机烧了以后,我回到老家。邻居家发小韩春萍(他是个男的,于是喜欢管自己叫春平。大家的疑惑与我的疑惑一样,答案只有他爹妈知道)对我说,你骑自行车还不错的,但是赛车还是很难去赢全国比赛的,我们承认你在亭东村还是最快的。我说,你等着看吧。
        后来的故事就是现在这样了。2012年,这是我参加拉力赛的第十年。在第一次退出比赛的浙江 龙游县城,我捧起了自己第三个年度车手总冠军的奖杯。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向春萍说我做到了,因为一次可能是侥幸,两次可能是运气,但三次说明我还可以。遗憾的是,我起步太晚了,能力有限,我相信自己在亚洲的拉力车手中也许还不错,但无法和那些欧洲人相比。我们的环境和我自己都不够好,也许更有天赋的人,能站上世界之巅的人,正在电脑前读着这篇文章,他甚至连驾照都可能没有。
        我也明白了很多事。他人笑你,是正常的,无论是主观,是客观,你当时都没有做好,没有做到,你有什么资格豁免被他人嘲笑?你的哭泣,你的遭遇,和别人的困苦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么?每个人都想召唤上帝,每个人都常觉得自己快要过不去。他人鼓励你,那是你助燃的汽油;他人笑话你,也许是你汽油里的添加剂。后来,我并没有和那些当年笑过我的记者们反目,反而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虽然现在,我的赛车上已经被各种赞助商贴满,我用着倍耐力或者横滨无限量提供的最好的轮胎,开着最好的赛车,每场比赛都更换着最好的部件,但我还记得当年的那六条轮胎。那时我觉得我要争气,要让他们见识我的实力,现在我觉得我应该纯粹地感谢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给我斗志,而是他们的确做得很好,又帮到有潜力的车手,又要确保自己的商业原则,如果我是决策者,我也会这么做。你知道你能做到,别人觉得你也许可以做到,那么,少废话,做到再说,其他的怨气都是虚妄。自己没有展露光芒,就不应该怪别人没有眼光。
        如果没做到,我也不会黯然抑郁。至少我童年的幻想不是赢得冠军,而是纯粹绑在拉力赛车里,像我的偶像们一样把赛车开成那样。我知道这路漫长,甚至我的胜利未必能给我增添荣誉,反而还让外行错以为我们的全国锦标赛是个山寨比赛,居然能让一个写字的赢得冠军。不甚明了者倒无妨,可能还会有人反冒出恶意。没关系,总有这样的人,说起赛车只知道F1,说起足球只认识贝利。在他们嘴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叫比尔盖茨的人在做生意,你做到了A,他们会说你为什么没有做到B;你做到了B,他们会问你为什么没有做到C。对于这样的人,无需证明自己,无需多说一句,你只需要无视和继续。做事是你的原则,碎嘴是他人的权利,历史只记得你的作品和荣誉,历史不会留下一事无成者的闲言碎语。
        以此文献给我的2003——2012拉力赛季,献给每一个认真做事不言放弃的朋友,献给每一台被我撞毁的赛车,献给为我祈祷一直劝我退役的家人和朋友,献给和我并肩奋战的队友和技师们,献给2008年去世的拉力车王徐浪——我从你身上学到如何开车,我赛段里的每一个动作也许都有你的影子,你让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磨灭的,你让我学会了笑对一切,你让我懂得世界上再多人企图抹黑,甚至这世界再黑,你只需笑,而且要咧开嘴,因为你的牙齿永远是白的。


        IP属地:山西4楼2024-03-04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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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59 夜晚在你周围暗下来 作者/周嘉宁
          她故意到早了,站在马路拐角处等他,她自然也有过气喘吁吁时脸颊会带出两片红晕的年纪,那是挺久之前。现在她步行了二十分钟,只想要停下来抽根烟。
          上个星期热过一阵,忽然之间所有的花都开了,大团 的粉色和白色。从中午到傍晚,草坪上坐满年轻人,天还没有暗呢,他们已经从隔壁的便利店里抬出来源源不断的啤酒,然后随着太阳光影的西移,他们也如迁徙的小动物般从草坪的这端慢慢移向中间。这原本是她最爱的一条路,从学校里抄了捷径,傍晚有板球队在旁边的草坪上练习 ,夜深后则是海鸥的栖息地。
          而春天带来的幻觉让学校里的年轻人都陷入了狂欢,她从宿舍的窗户望出去,便能看到他们焦虑而轻快地往外涌,挂着那副唯恐错过什么的神情。她尽力避开他们,白日里他们的荷尔蒙如花朵般遵循着自然规律怒放,连空气的密度都变了,简直要大口吞噬掉她身体里根深蒂固的自怨自哀,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坐以待毙地腐烂。而到了夜晚就好些,夜晚他们喝多了回来,长长久久地站在楼下说话,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因为隔着窗帘,在黑暗里,她无法看见他们急于倾诉的神情,反倒没有对她的工作造成干扰。有时候他们静默一会儿,她就侧耳倾听那些空啤酒罐沿着水泥地滚出好远的声音,能够听好久。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冬天又卷土重来。空酒罐还没来得及撤干净,花瓣就被夹着雪粒的雨水打得满地都是。恶劣的天气把平静归还于她,她走到路上,常常因为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而产生轻薄的幻觉。此刻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她毕竟是打扮过了的,黑色的开司米长裙贴合身体,看得出穿着的痕迹,却整洁而不起球。裙子底下是厚厚的袜子。她在发抖,这会儿起了风,太冷了。
          “我骑自行车过来,十分钟之后到。另外,我刚刚刮了胡 子,所以看起来跟照片上不太一样。”他发来消息说。
          她盯着消息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琢磨字里行间的意义,简短地回了一句,“嗯。我穿黑色。”她无法估摸十分钟的长短,而在两根烟抽完之后,她开始不安。不时有推着自行车的人进去她的视线,大部分是学校里的学生,她知道他没有那么年轻,他从照片里看有三十七八岁,但人们总会选择看起来更年轻些的照片放在网上,所以他应该有四十岁。这样挺好。
          这会儿一队卖唱的合唱团 在她身边正要拉开阵势,穿着黑衣服的女孩犹豫着在马路中间排成一溜。她又懊恼起刚刚的消息,可是她也很快意识到,哪怕都穿着黑色衣服,也没有人会把她和她们搞错。她们头发光洁,神情羞涩,却毫不畏惧地簌簌露出通红的膝盖。她们上个星期一定还坐在草坪上喝酒呢,而她呢。她这么想着,神经质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续上,吮紧嘴唇的时候,一个长长的影子斜插过来,在她跟前划过一个的弧线停下。他果真骑着自行车,天太冷了,他握着车把手的指关节冻得发亮。
          “真***冷啊。”他凑得离她很近,嘶嘶呼着气,缩手缩脚的。她原本酝酿了些寒暄的话,但完全没用上,他的开场白让她轻松起来。
          “你住在这儿附近?”他问。
          “嗯,就在那后面。”她指指身后的学校。
          “你在这儿念书?”他并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所以几乎是俯身与她说话。
          “不是。”她愣了愣,连连摆手。“我在这儿代课,不过半学期而已。我……”她想要继续交代细节问题,但是合唱队开唱了,她们跟随着手风琴的伴奏小声哼着,身体僵硬地摇摆,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酷。”他轻轻吹起一声口哨,眼睛望向别处,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她们。
          “你想去哪儿逛逛?”他问。
          “这儿是你的地盘。”她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们可以去喝点啤酒。”
          “现在?”
          “你从不在下午喝啤酒么?”
          “太冷了。”
          “我们也可以喝些暖和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他说着已经握着自行车的龙头转了个方向。于是她也就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现在她走在他的身后了,于是可以放心地打量他几眼。他穿着身特别旧的衣服,纹理像是穿松了的皮肤,却不失整洁。她从他光泽黯淡的胡 渣和略显混浊的眼睛判断,他确实足足有四十岁。可是他等交 通灯时,一条穿着细灯芯绒裤子的腿斜支在街沿,双手脱把,插在口袋里,又有少年神气。她注意到他穿了双球鞋,后跟磨损得厉害,却也被刷得透白。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穿球鞋了,因此她觉得还不多。与之相比,她套着件半新的大衣,是一个月前刚到这儿时买的,买大了一号,此刻显得过分隆重。幸好她脚上穿着双雨天才会穿的旧皮鞋。
          “你住得很远么?”这是她第一次发问。
          “还行,骑车过来25分钟。”他扭头说。
          “哦,哦。”她想了想口袋里那张从旅游办公室拿来的观光地图。现在她已经可以不看地图从宿舍走去百货商店,超市,书店,她偶尔还自个儿去电影 院看场电影 。但是走到过河边她就不再往前了,她从未想过要过河,风总是那么大,把桥上的人吹得东倒西歪,河那边又有什么呢,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了。
          “你介意陪我去宠物商店么,要稍微绕些路,不过也还行。”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反正也没有其他着急的事情,我也想随便走走。”她急忙说。
          “你冷么?”他自言自语地说,“真***冷啊。”
          “等这片乌云过去了,没准能出会儿太阳。”
          “没错。”
          “你养了什么动物?猫?”她好奇地问。
          “两条金鱼。上个星期死了一条,只剩下一条了。”
          “两条?”
          “我也想养些别的,你给我出出主意?”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其实只有她在走,他还是骑在自行车上,透过薄薄的裤子能辨别出骨骼的形状。然后他在一间绿色门面前停下来,看起来他已经事先与老板打好了招呼,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把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鱼直接挂在了他的车把上。是她小时候在池塘里常见的那种,几块钱就能买到。他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店里的年轻人向他交代换水的事宜,接着又从里面拿出一小袋鱼食来。他始终在自行车上,没有下来。
          她在旁边无所事事,趁着他们交 谈的间隙,观察着橱窗里的两条变色龙,玻璃箱被各种颜色浓烈的植物修饰得很美,而它们趴在那儿长久的一动不动。
          他们去了间叫做剧院的酒吧,时间还早,一个女服务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埋头发短信。他跨下自行车来,弯腰把车锁在一旁的栏杆上。女服务生大声招呼他换个不会挡道的位置。他友善地点点头,环顾四周,用一种并不协调的姿势把车换了个位置。然后他直起身来,推开酒吧的门径直往里走去。
          她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的两块膝盖不能伸直,腰背却僵直着无法前后左右自由 摆动,这让他走起路来罗圈着腿,重心严重下压,像是被恶意摔坏又再接起来的木偶。他的大腿和臀部因为肌肉萎缩而空落落地支在裤子里,尽管如此,却走得非常利索,大概是早就接受了身体的这一部分,她不得不快步跟上。
          酒吧里没有什么人,中间的桌椅都叠在一起,而角落里坐着几桌从下午就开始谈情说爱的中年人。她看不清他们在阴影里的脸,男人伸着两条腿,或者把手搭在肚子上,女人的头发上喷了太多发胶,僵硬地东倒西歪。这儿暧昧 的气氛让她局促不安,而且她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匆匆扫过那双残疾的腿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现在她隔着他远远的,中间可以再站下两个人。


          IP属地:山西5楼2024-03-04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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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要喝什么?这儿也有暖和的饮料,热巧克力?”他问她。
            “唔。”她犹豫地盯着黑板上潦草的字迹。“你呢?”
            “我要了一杯黑啤,你得尝尝,没什么比得上这儿的黑啤。”他说。她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而吧台后面挽着衬衫袖子的酒保只是抬抬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费力气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目光迅速而无情地从她脸上扫过。
            “跟你一样吧,黑啤。”她朝酒保笑笑,竟然有些讨好。
            “你想坐在哪儿?”他问。
            “外面。”
            “你确定么,这会儿风可真***大。”
            “可是一会儿或许就会出太阳,况且我想抽根烟。”她说着,两杯装得满满的浮动着金色泡沫的啤酒被推到他们跟前。她端起杯子来快步往外走,但是酒装得太满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先喝了一口。
            “已经有十三年了。”他拉着把椅子在她斜对面坐下。
            “什么?”
            “先是膝盖的问题,后来脊椎也不好了。我做过各种手术,半年前刚刚做过一次,所以我现在又能骑自行车了。这对我的人生来说可是向前迈了一大步,一大步。”他说话间身体前倾,两只手在膝盖上交 叠在一起。
            “嗯。”她点点头。刚才那位抽烟的女服务生已经不见了。
            “他们建议我去印度,说那儿对我的康复会有好处。就是瑜伽灵修那套装***儿。你可千万别信这把戏,骗孙子呢。”
            “或许会得到心灵的平静?”
            “平静?你怎么能在印度这种鬼地方得到***平静呢。”他大笑着说,身上之前流露出的年轻人的神气现在转变为愤怒与讥讽,“到处都是垃圾和粪便。他们在庙里养老鼠,你能想象么?”
            他开始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在印度的见闻,说到兴致盎然处,几乎每句句子里都夹带着粗话。而她近距离地看着他,他现在看起来又老了些,一定不止四十岁了。鼻翼两旁的皮肤干燥蜕皮,牙齿上有无法去除的烟渍与咖啡垢,在说话的间歇,眼神间偶会流露出些狡猾与轻佻。她的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无法相信浸溺在苦难里的人,她在寻求陌生感,可是他对她来说有些过分陌生了。
            “说说你吧。你在这儿教什么?”他突然中断了叙述。
            “古典文学。”她笼统地说,点了根烟。显然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酷。”他仿佛也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却把椅子又往她这边拉了拉。现在他们挨得更近了些,他变形的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而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停留在她身上的一些部位。她不由并拢膝盖,把皱了的裙子拉拉平整,拿着烟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掐灭了烟头。
            现在她觉得更冷了,而且乌云迟迟没有散去,皮鞋里脚趾都冻僵了。她心里寻思着如何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她还来得及去超市买些吃的,她从来不觉得啤酒有什么好喝的,太冷了,只想喝碗热腾腾的汤面。于是她抬头看看他,琢磨着说些什么。我还约了其他朋友?不行,太假惺惺了,如果她还有其他朋友,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面前放着杯味道发酸的啤酒,不断往下淌水。
            他们之间难得出现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突然转头看了眼烟缸,从咖啡渣里把那枚她刚刚掐灭的烟头挑了出来。抖抖索索地把烟嘴放进嘴里,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咬住,然后背对着风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头,轻轻吸了一口。
            她吃惊极了,不能相信地听着烟丝燃烧起来的声响。而且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只好别过脸去看着其他地方。
            “你可以抽这个。”过了一会儿,她把烟盒推到他的跟前。
            “不,不。我已经不抽烟了。”他又把烟盒推回来,“一口就好。”
            “这烟是在机场买的,很便宜。”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补充说,“不过是薄荷口味的,还带些奇怪的草药味,很淡。男人大概不会喜欢。”
            “这儿的烟太***贵了,我过去抽绿牌子的烟叶,现在都戒了。”他说着眯缝着眼睛满足地抽了一大口。现在她简直能闻见海绵头烧着的味道了。
            “太冷了。”她看着那枚被烧焦的烟头,终于说,“我得走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了么?”他有些为难。她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还剩着一大半。刚刚的酒钱是他付的。现在可好了,她觉得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负疚感,而负疚感促使她表现得更铁石心肠些。
            “太冷了。”她重复了一遍,低下头。
            “我月末就要去徒步了。”他突然说出一个地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却也没有再问一遍。“是依山傍水的环海公路。”
            “得花多久?”
            “平常人的话两个星期就够了,但我可能得花上一个月,或者四十天。”他问,
            “他们说这对我的身体好,你说呢?”
            “没错。”她心不在焉地说。
            “你待会儿做什么呢,天还没有黑呢。”他又问。
            “我去买些吃的,或许再买瓶酒。朋友在等着我一起做饭,今晚我们有个派对。”
            “酷。”他耸耸肩膀。
            “嗯。”她点点头。
            现在她又独自走在学校的那条路上了,时间真的还早,连板球队的训练都还没有结束。她手里拎着从超市里买来的食物,小包皮装的蔬菜已经洗好了,鱼也是腌制过的,只要拆开包皮装加热一下就行。她还难得买了瓶酒,她家里连个开瓶器都没有。这儿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她想着如果待会儿再遇上他,至少她的手里真的拎着瓶酒。
            这会儿她走累了,便在草坪间的长凳上坐一会儿,抽根烟。穿着白球衫的板球队员们在草坪上奔跑,呼喊声却被风隔得很远。球不时把海鸥们惊得飞起来,然后它们在天空里胡 乱绕个圈,又停歇到草坪的另一端。
            有个提着公文包皮的中年人朝她走过来,轻轻地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也没有发出声响。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间都急忙回家去了,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是夜晚在他们周围暗了下来,草坪变成灰绿色,有几个年轻人脱去了沾了泥水的球衫,露出苍灰色的皮肤。她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用一根手指叩击着长凳,噔噔,噔噔噔。


            IP属地:山西6楼2024-03-04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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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60 山西,山西
              作者/柴静
              海子有句诗,深得我心:“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山西。小孩儿上学,最怕迟到,窗纸稍有点青,就哭着起了床 。奶奶拉着手把我送一程,穿过枣树、石榴和大槐树,绕过大狗,我穿着奶黄色棉猴,像胖胖一粒花生米,站在乌黑的门洞里,等学校开门。
              怕黑,死盯着一天碎星星,一直到瓷青的天里透着淡粉,大家才来。我打开书,念“神——笔——马——良”,一头栽在课桌上睡着,日日如此。
              山西姑娘没见过小溪青山之类,基本上处处灰头土脸,但凡有一点诗意,全从天上来。中学时喜欢的男生路过我身边,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说几句话。分别之后心里蓬勃得静不下来,要去操场上跑几圈,喘着气找个地儿坐下,天蓝得不知所终,头顶肥大松软的白云,过好久笨重地翻一个身。
              苦闷时也只有盯着天看,晚霞奇诡变化,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阵雨来得快,乌黑的云团 滚动奔跑,剩了天边一粒金星没来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闪烁,突然一下就灭了。折身跑时,雨在后边追,卷着痛痛快快的土腥气扑过来。
              二〇〇六年我回山西采访,在孝义县城一下车就喉头一紧。老郝说:“哎,像是小时候在教室里生煤炉子被呛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氢。
              天像个烧了很长时间的锅一样盖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黄色。去了农村,村口一间小学,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户上贴。有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个小板凳坐我对面,不说话先笑。
              我问她:“你见过星星吗?”
              她说:“没有。”
              “见过白云吗?”
              “没有。”
              “蓝天呢?”
              她想了好久,说:“见过一点点儿蓝的。”
              “空气是什么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六岁的王惠琴闻到的是焦油的气味,不过更危险的是她闻不到的无味气体,那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超标九倍。离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是一个年产六十万吨的焦化厂,对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她从教室走回家的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洗煤厂。不过,即使这么近,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因为这里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村里各条路上全是煤渣,路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她的红棉袄是唯一的亮色。
              我们刚进市区,干部们就知道了。看见我们咳嗽,略有尴尬,也咳了两声,说酒店里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显得那么扎眼,坐在里头,味儿还是一样大。大家左脚搓右脚,找不出个寒暄的话。
              干部拿出钱,绿莹莹一厚叠美金:“辛苦了。”
              我跟老郝推的时候对看一眼,她冲我挤眉弄眼,我知道这坏蛋的意思,“山西人现在都送美金啦,洋气。” 后来知道,之前不少记者是拿污染报道要挟他们,给了钱就走成了个模式。
              跟我们一块去的是省环保局的巡视员,老郝叫人家“老头儿”,这是她认为一个人还算可爱时的叫法。她低声问老头儿:“他们不觉得呛啊?”老头儿呵呵一笑:“说个笑话,前两年这城市的市长到深圳出差,一下飞机晕倒了,怎么救都不醒。还是秘书了解情况,召来一辆汽车,冲着市长的脸排了一通尾气,市长悠悠醒了,说:‘唉,深圳的空气不够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边听着,干笑。
              市长把我们领到会议室,习惯性地说:“向各位汇报。”从历史说到发展,最重要的是谈环保工作的进展。老郝凑着我耳朵说:“他们肺真好,这空气,还一根烟连着一根的。”
              我在桌下踢她一脚。
              讲了好久,市长说:“经过努力,我们去年的二级天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天。”
              有人呵呵笑,是老头儿:“还当成绩说呢?”
              市长咧开嘴无声地扯了下,继续说。
              我家在晋南襄汾,八岁前住在家族老房子里,清代的大四合院,砖墙极高,朱红剥落的梢门口有只青蓝石鼓,是我的专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门了,我就坐在那儿,背靠着凉津津的小石头狮子,等她回来。
              一进门是个照壁,原来是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土改的时候被石灰胡 乱涂掉了,小孩儿拿烧黑的树枝在上头划字,“打倒柴小静”。
              这小孩儿是租户的孩子,敢掏小燕子,捅马蜂窝,唯一害怕的是老宅子后门的老井,上百年了,附近最好的水,小男孩儿隐隐知道那水有点神圣。井口都是青苔,透明的小水洼里来喝水的蜜蜂,小脚颤抖着轻沾水面。他和我缩着头探一探,适应一小会儿那股黑暗,看到沿井壁挖出的可站脚的小槽,底下深深处,一点又圆又凉的光亮。
              北厦有两层,阁楼不让上去,里头锁着檀木大箱子,说有鬼。我们不敢去,手脚并用爬上楼梯往里看一眼,老太陽照透了,都是陈年尘烟。小孩儿总是什么都信,大人说这房子底下有财宝,我们等人中午都睡着了,拽着小铲子,到后院开始挖坑,找装金元宝的罐子。
              一下雨就没法玩了,大人怕积水的青砖院子里老青苔滑了脚。榆木门槛磨得粗粝又暖和,我骑坐在上头,大梁上燕子一家也出不去,都呆呆看外头,外头槐绿榴红,淋湿了更鲜明。我奶奶最喜欢那株石榴树,有时别人泼一点水在树根附近,如果有肥皂沫,她不说什么,但一定拿小铲铲点土把皂水埋上,怕树伤着。
              等我长大,研究大红顶梁上的金字写的是什么,我爸歪着头一颗字一颗字地念:“清乾隆四十五年国学生柴思聪携妻……后面的看不清楚了……”
              一七八〇年的事儿,这位是个读书人吗?还是个农民,贩棉花挣点钱所以捐个国学生?……大人也不知道,说土改的时候家谱早烧了,只留了一幅太爷爷的画像,他有微高的颧骨。我爸这样,我也这样。
              王惠琴的村子比我家的还早,赭红色的土城门还在,写着“康熙年间”建造,老房子基本都在,青色砖雕繁复美丽,只不过很多都塌落地上,尽化为土。
              村子的土地都卖给了工厂,男人们不是在厂里干活,就是跑焦车。王惠琴妈妈抱着一岁多的小弟弟坐在炕上,小孩子脸上都是污迹。她不好意思地拿布擦坑沿让我们坐:“呀,擦不过来,风一吹,灰都进来,跟下雨一样。”小孩子一点点大,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常咳嗽。他妈搂紧他,说没办法,只能把窗关紧。
              往外看,只能看到焦化厂火苗赤红,风一刮,忽忽流窜,村里人把这个叫“天灯”,这个村子被五盏天灯围着。按规定所有的工厂都得离村子一千米外,但厂子搬不了,离村近就是离路和电近——煤焦的比重占到这城市GDP的百分之七十——它要冲“全国百强县”,领导正在被提拔的关口上。
              只能村民搬,“但是搬哪儿去呢?”这妈妈问我。这个县城光焦化项目就四十七个,其中违规建设的有三十八个,符合环境标准的,没有。村里有个年轻人说:“不知道,只想能搬得远一点,不闻这呛死人的味儿就行。”
              有个披黑大衣的人从边上过来,当着镜头对着他说:“说话小心点,工厂可给你钱了。”年轻人说:“那点钱能管什么?你病了谁给你治?”吵起来了。
              黑大衣是工厂的人,我问他:“你不怕住在这儿的后果?”他说:“习惯了就行了,人的进化能力很强的。”我以为他开玩笑,看了看脸,他是认真的。
              “你的孩子将来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
              焦化厂的老总原本也是村民,二十年前开始炼焦。有几十万吨生产能力的厂,没有环保设施。
              他对着镜头满腹委屈:“光说我环保不行,怎么不说我慈善啊?这个村子里的老人,我每年白给他们六百块钱,过年还要送米送面。”他冷笑:“当儿子都没有我这么孝顺。”
              “有人跟你提污染吗?”
              他一指背后各种跟领导的合影:“没有,我这披红挂绿,还游街呢。”掌管集团 事务的大儿子站最中间,戴着大红花,被评为省里的优秀企业家。
              晚上老头儿跟市领导吃饭。
              “说实话,都吵环保,谁真敢把经济停下来?”书记推心置腹的口气。
              “你的小孩送出去了吧,在太原?”老头儿悠悠地说。
              书记像没听见一样:“哪个国家不是先发展再治理?”
              老头儿说:“这么下去治理不了。”
              “有钱就能治理。”
              “要不要打个赌?”老头儿提了一下一直没动的酒杯。
              没人举杯。
              王惠琴家附近那条河叫文峪河。
              “这还是河吗?”我问老头儿。
              他说得很直接:“你可以把它叫排污沟。”河水是黑色的,盖着七彩的油污,周围被规划为重工业园区,焦化厂的废水都直接排进来。这条河的断面苯并芘平均浓度超标一百六十五倍。
              文峪河是汾河的支流,我就在汾河边上长大。我奶奶当年进城赶集的时候,圆髻上插枚碧玉簪,簪上别枚铜钱,是渡船的费用。我爸年轻时河里还能游泳,夏天沼泽里挖来鲜莲藕,他拿根筷子,扎在藕眼里哄我吃,丝拉得老长。
              我小学时大扫除,用的大扫帚举起来梆梆硬,相当扎手吃力,是芦苇的花絮做成的,河边还有明黄的水凤仙,丁香繁茂,胡 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蓝得发紫的小蝴蝶从树上像叶子一样垂直飘下来,临地才陡然一翻。还有蟋蟀、蚂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虫……吃的也多,累累红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秆用牙齿劈开,嚼里面的甜汁。回家前挖点马苋菜拿醋拌了,还有一种灰白的蒿,回去蒸熟与碎馒头拌着蒜末吃,是我妈的最爱。最不济,河滩里都是枣树,开花时把鼻子塞进米黄的小碎蕊里拱着,舔掉那点甜香,蜜蜂围着鼻子直转,秋天我爸他们上树打枣,一竿子抡去,小孩子在底下捡拾,叮叮当当被凿得痛快。
              风一过,青绿的大荷叶子密密一卷,把底下的腥气带上来,蛙声满河。表姐把塑料袋、破窗纱绑到树杆上下河抓鱼,我胆小不敢,小男孩在我家厨房门口探头轻声叫“小静姐,小静姐”,给我一只玻璃瓶,里头几只黑色小蝌蚪,细尾一荡。


              IP属地:山西7楼2024-03-04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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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4-03-04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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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多大?一个最初特立独行要做简单的,结果后来越来越复杂了,就没在看了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4-03-04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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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没用过了


                    IP属地:内蒙古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4-03-05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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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st/path=%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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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4-03-06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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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4-05-10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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