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蝉不知雪
垂沙之战结束后一年。
雪宫，齐国王宫的离宫，站在雪宫台上展目四顾，水天一色，佳木葱茏，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偶有宫人走动，这些妙龄男女点缀其间，给这人间圣境增添了几分灵动。
不远处湖边的梧桐树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此刻正仰着头朝树上张望。见她如此模样，人们只道这是孩童特有的好奇心在作祟，她是在寻找树上那鸣叫不止的蝉儿，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她是在仔细听树上的人唱歌。
……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此人正唱得动情，声音悠扬中暗含着忧郁悲伤，引得驻足聆听的小女孩儿竟然落下泪来。
忽而歌声止住，树下的小女孩抹了抹眼泪，忍不住发声问树上的人说：“大哥哥，你唱的是什么歌啊，真好听。”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树上的人问她道：“你是谁？”
小姑娘回道：“我是我。”
树上的人低头打量了一下树下的人，女孩粉额白嫩，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一头紫色的齐肩短发，额前刘海处一绺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在脑后用一个银如意束起，身穿紫绮广袖曲裾深衣，此刻正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仪貌十分乖巧。
“你是谁呀？”见树上的人看着她不说话，于是小姑娘继续发问。
“我……是一个来自外邦的囚徒。”话音未落，树上的人已经跃下大树，站在小姑娘面前，并把手中的竹简递给她。
小姑娘接过竹简，看着他继续说：“囚犯都关押在监牢，雪宫之中不会有囚犯。”
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年长几岁的他不忍心说得太过直白，于是看向远处的亭台楼榭说道：“等你长大后，你的父王命你从这座王宫，迁往另一座宫殿的时候，你自会有我这种感悟。”
“另一座宫殿，是我娘跟我讲过的，先祖姜太公去往的昆仑圣境吗？”小姑娘依然好奇地喋喋追问。
“昆仑圣境，你才这么小，就想着修道成仙的事情啦？”看她实在可爱，他便起了与她逗笑之心。
小姑娘有模有样地说道：“先圣讲，道法无处不在，这事间万物皆为道法所化，而道法自在人心，可是在我心里根本找不到道在哪里，只知道太公德高望重，凡是好人他都会将他们代去昆仑圣境。”
听她如此回答自己，少年不自主地心下感叹，她岁数太小，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想到自己的处境，再看看这个亭亭玉立的小公主，在这征伐纷乱，立盟结义，图强求存的时代，生在王侯之家，就注定一生离不开利益，庶人眼里身份高贵的王子王孙，有多少是这权力争斗的牺牲品，而又有多少绝世红颜，韶光尽付在这千重宫阙中。
想到此，他伸手指向远方的台榭，对小姑娘说道：“你看那里，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小姑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看到湖水波光潋滟，岸边花红柳绿，松下台榭风凉，于是说道：“这是雪宫的夏天。”
少年听后呵呵一笑说道：“可我看到的是，琼枝玉叶，粉装玉砌，天地间皓然一色，这茫茫白雪裹挟着寒风，现在正是雪宫的冬天。”
“你乱讲，现在明明是夏天嘛。”小姑娘听到少年无理取闹自己，显得有些委屈与心焦。
少年怕她委屈哭鼻子，赶忙解释说：“先圣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天地间有四大，而人居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而“道”纯任自然。想看清这无处不在的道法，不能光用眼睛去看，更要把它装在心里用心去看。”
小姑娘听他一口气说完，更加不解地睁大眼睛看他。
末了儿他对她佯装厉声呵斥道：“快去找你乳母上早课，要练琴，要寻道，书背少了，课业未完，她们就要罚你今天不许吃饭。”
看他怒中含笑，小姑娘忽而间咯咯笑着说：“今天我要把大哥哥唱的歌，唱给我母后听，她一定非常高兴，这宫里从来没人听过这歌呢。”
听她说这宫里没人听过《九歌》，少年反问道：“齐国的稷下学宫，汇集了天下多少贤士，这里汇聚了各家各派的思想，大师荀子更是承袭稷下道家，那里藏书何止万卷，怎会没人听过《九歌》，只是你禁足在这宫中才会没有听过吧？”
小姑娘一面打开手中的竹简，一面肯无比定地说道：“就是没听过。”可不一会儿，她的问题又来了，只听她又惊叹到：“咦，这字怎么都写的不对啊，这难道是大哥哥你画的琴谱吗？”
少年听后呵呵笑着说道：“这不是琴谱，就是我刚刚所唱的《九歌》的诗词，现在我已经把它送你，你不认得，但这宫一定有人认得。”

小姑娘继续摆弄着竹简，不解地抬头问他：“大哥哥，你说这上面写的是字，这写的都是什么字啊？”
少年想了想回她道：“这是楚国文字。”
听到他的回答，小姑娘问他道：“这是楚国文字，你认得楚国文字，那大哥哥，你除了是囚徒，还是谁？”
少年抬起身，无奈一笑，满脸失落，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国家自垂沙之战后，不仅被三国联军攻占垂丘（今河南省沁阳县北）、宛（今河南省南阳县）、叶（今河南省叶县）以北的大片土地，打击更大的是大将唐眛死后，唐眛部将庄蹻率领军队叛变并引发人民起事，起事队伍一度攻下郢都，生生将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分割成几块，而就在今年，垂沙之战后的第二年，父王筹集军队进攻韩国，意在夺取庸氏地区，可秦国随即遣华阳君芈戎助韩，强秦又一次大破景缺率领的军队并斩首三万俘兵，大将景缺被杀，秦国攻占了地处方城以北与宜阳邻近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襄城。
自己的父王看到如此结果生心恐惧，就像从前命自己到秦国作质子时一样，只得又前来齐国为质与其结好。而秦国同样为了讨好齐国，秦王同样送来自己的同母弟泾阳君到齐国为质，目的同样是为了使秦、齐修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已经不在一片清澈，一层薄薄的雾气慢慢在眼睛里积聚，但是他又不想向一个小姑娘透露自己太多的情绪，终究忍住没有使雾气越积越多，于是他赶紧转身离开，又不失礼节的回话道：“芈——横。”

（二）阳春白雪
齐、魏、韩三国组成合纵大军，二年后宋、赵也派兵加入联军，五国以匡章为将，历三年之久攻破函谷关，秦王主动向齐王议合，并向韩、魏两国割地。
秋风瑟瑟，菊花开又落，塞北的大雁在高空振翅南飞，天是那么高，雪宫的湖面上，时时笼罩着一层层烟云水气，让人感到又寒又冷。
宿瘤太后宫中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在床榻旁的几案边，一个十一二岁少女正在专心抚琴，她如柔荑一般白嫩的手，将《阳春白雪》这两首曲子弹奏得淋漓尽致，于万物复苏和风淡荡之中加了一丝清幽，于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中添了一丝清柔，使听者无不动容。
齐王听了很是高兴，吩咐站在一旁的毗人道：“给教授紫儿的琴师另加重赏。”随即转头看了看因重病躺在榻上的宿瘤太后说道：“再把那秦王送来的襄和田玉的金步摇取来给紫儿。”
站在一旁的毗人喜不自禁，急急应承下来，因为他很了解自己侍候的这位大王，此位齐王就是田齐历史上因不爱听吹竽合奏而赶走了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的齐王田地，如今他开口要重赏这位紫公主，足以说明齐王对这个女儿的喜爱。
可这时只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多谢大王厚爱，紫儿年岁还小，大王还是将那金步摇赏给魏夫人，免了她的过错吧。”
齐王听到宿瘤王后提魏夫人，刚刚还面带微笑的脸立马阴沉了下来，满含怒气地说道：“那个魏夫人，我留她一命已算是厚待，这王宫之中有哪个夫人妃子敢向她那样对朝堂之事表示不满，还在背后妄加评论。”
宿瘤王后听到此话，急忙加以解释道：“魏夫人是安邑人，她的母亲就是在秦王驱逐安邑城中的魏人时，病死在逃难途中的，而他的长兄与弟弟，全在那被秦军溺死在黄河中的2万魏国降军之中。”
说到这里，宿瘤王后已经提不起多大的气力，刚刚还在一旁抚琴的紫公主立马放下手中的凤头琴，快步跪到榻前，一手握住王后的手，一手为她顺气，嘴中轻呼：“母后，母后——”
其他立在一旁的宫人全部垂头不语，一时之间暖阁里气氛显得异常紧张。
王后努力地抬起眼皮，却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接着大家听到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极其缓慢地说道：“父王这次历三年之久，终于攻进了函谷关，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全都替父王高兴，父王虽没有亲征，在我们心中也是大英雄，本以为大将军——章——子会率军直取咸阳，大挫秦国之强势，可不想父王会听信那些奸佞小人的谗言，收了秦王的美人财物，命章——子——收兵，您可算过这三年来国中百姓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供父王用来攻秦的那数不清的赤足黄金到底有多重，有体会过我军将士忍受父母骨肉分离，远赴韩魏时刻备战的那份坚苦。”
齐王背对王后站着，看也不看她们，这件事情本就没有这些妇人们想的如此简单，中原各国的之间的局势关系本就复杂难解，况且朝堂上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说了算的，田齐两位先王都受到了田氏宗族的掣肘，如今齐国朝堂上还有个声名威望更高的国相孟尝君田文，齐王心里这种本就无以言说的憋屈让他本就不悦，听到自己的女儿这样说就更加不快，于是不悦地诘问道：“这也是你的看法吗？”
“这是我的看法，”王后赞足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接着又道：“我已是将死之人，除了大王与紫儿，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令我挂念的了。”
紫公主长跪在榻前，望着站在门边的齐王颤声说道：“父王，母后——她——。”
听到她如此说，齐王侧身看着他们母女说道：“你们到是母女情深，紫儿可记得你生母是谁？”
紫公主微微一愣，心知她父王此刻问这个，是有意提醒她，她本与王后没有任何血脉关系。可她从小就失了生母，是这进宫数年之久却膝下无子的宿瘤王后一手把她带大，她对王后的敬爱已与生母无异，于是刻意提高些音量回道：“女儿的生母是章夫人。”
岂知齐王等的就是这个，这个人称儒将的匡章，他带兵打仗从来只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根本不受任何人指挥，再加上他父亲杀其生母并把人藏在了自家的马厩里，齐威王曾建议给其母迁坟，他却以其父生前没有允许给母亲迁藏，不敢背弃亡父在天之灵而由拒绝此事，可他与父亲互相责求善行而又不能在一块相处，不给老父养老送终不说，还把自己的妻儿也全部赶出了家门，老死不相往来。想到这里只听齐王训斥道：“匡章，通国皆称不孝，你也要学你姥爷吗？”
紫公主听到这话，惊声回道：“女儿，女儿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齐王继续说：“那刚刚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是谁说的。”
紫公主紧张地握紧宿瘤王后的手，含泪低声说道：“父王，女儿近日诵读《庄子·天地》篇，庄子说，‘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则世俗谓之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况且，我那姥爷所行之事，已经得到了先祖威王与宣王的原谅，就连他的恩师孟子大师也是理解的，您怎么还说他不孝呢，父王——”

听到这里，齐王一甩袍袖，一面嘴里说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一面气乎乎地走出王后的寝宫。
第二日一早紫公主依然同昨天一样，坐在太后床榻旁的几案边，认真地弹奏着《阳春白雪》，只是今天的曲调里人宫们却听到那万物萌发的大地上，拂过的春风中却似裹挟着春雨，茫茫瑞雪中少了一份雪落竹玉上清脆美妙的声音，却大有将其压垮之势。
在这样的琴声中，毗人匆匆跑来，只见他惊慌失措地跪在寝宫门前哭诉：“王后，王后，魏夫人——自缢——了。”
宿瘤王后已经病重到仅有一口气吊着命，此时根本睁不开眼睛，只听一旁的公主说道：“不要聒噪，慢慢说来听。”
毗人深吸一口气，一边拾起掉落地上的金步摇一面回道：“老奴一早奉大王之命，把这金步摇送到魏夫人宫里，谁知还未走近，就见那侍奉夫人的宫女早已哭成一片，原来昨夜，魏夫人就已悬梁自缢了，发现时人早就凉了。”
紫公主听后，忍住眼泪用稍显稚嫩的声音对毗人说：“魏夫人既然已死，只恨她走得太急，未能听到父王亲口说已经原谅她，这金步遥既然是父王赏她的就依然是她的，拿去给她装老，按夫人的待遇给予安葬。”
毗人得令行了谢礼后，连忙按吩咐跑去办事。
这之后的几天里，年少的公主每天都是守着病重的太后，读书弹琴。
这一天深夜，久睡不醒的王后竟然醒了，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见紫儿。
紫公主匆匆忙忙赶到暖阁里，握住太后的手，只听太后说道：“这几日我身在虚境，今日回来就是见紫儿最后一面。”
公主听后大惊，忙呼唤道：“母后！”
只听王后虚声说：“母后喜欢听《阳春白雪》这二首曲子，不是因为琴曲难奏曲高和寡，而是一听到这曲子就想到宋玉所说的话，他说‘鸟有凤而鱼有鲲………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你从小长在这深宫中未曾踏出半步，体会不到庶民求生的艰难，但也早早知道何为王家无亲情，将来不管你落到哪里，是否受庞爱，都要记住’鸟有凤鱼有鲲’这句话，不可作那自甘堕落不知凡几之人。”
公主听后泪如雨落，已是泣不成声。
王后最后微微笑道：“唉，可惜我与你娘一样，都等不到你出嫁了，更想不出将来大王会把你嫁给哪个诸侯大夫。”
快些长大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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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雪霜贸贸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韩国历经景侯、烈侯、文侯三朝之久处心积虑慢慢蚕食郑国，终于在哀侯时双方未经激战就将郑国吞并，虽然在这之前郑国的大部分土地已被楚国吞并。
当时郑国国君郑康公姬乙正在韩国上党郡参加三晋盟会，并未在国都新郑。
郑康公被囚，韩哀侯迁都新郑。韩王搬进郑王宫鸠占鹊巢之后，郑康公此人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郑国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均不知国君去向哪里。
韩王用重金收买郑国公卿贵族，大家也就不去深究郑康公及家人到底去了哪里，就这样自然而然的韩郑两国就融为了一体，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
韩王为了破郑王旧居风水，在原来的王宫四周大兴土木，不过十几年，原来的旧宫阙就已经被韩式风格的亭台楼阁取而代之了。
韩宫里的人都知道，在王宫正殿与太子居住的寝宫之间有一处王家禁地，那里常年有士兵把守，除了得了王令的人外没有人愿意出入，大家都称那里为冷宫，没进去过的人都口口相传说里面有妖魔鬼怪。
卫庄就出生在这座冷宫里，一年又一年，这个机灵聪慧、眉清目秀的小孩就在这座破败萧瑟的王宫中孤单地成长着。
到了八岁那一年，他父亲隐隐感到，他就要与这苦命的母子分别了，但是走之前他一定要为这个孩子争取些什么，他要送他去私塾读书。没有想过要光复郑国，但孩子要是不读书，不学礼、乐、射、御、书、数，如何做到知书达礼，长成男子后如何存立世间。想到当今韩王祖上与自己同为姬姓，况且当年韩厥在阻止屠岸贾屠杀赵氏一家不成的时候，在程婴、公孙杵臼把赵氏孤儿藏起来后，知道这件事的韩厥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赵武长大成人，而后还帮助他在晋国恢复爵位，同时也成就了程婴与公孙杵臼的大义。想到这里为了自己的血脉，抱着这最后一点儿希望，这位父亲就以韩王舍人韩乙阳的名义就此事向韩王申诉。
本就是不该存世之人，谁会理他们的诉求，况且这些年来对隐藏在这座王宫中的秘密，从郑庄公这些后人身上一直所求无果，现在那秘密对于韩王来说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韩王得知此事后，随即下令将其囚禁。不久就定重罪，将其发配到成皋，这个韩魏交界的地方做徭役，并命令永不得返。
从此之后，年幼的孩子总是能够听到他母亲悲伤哀怨的哭声。这哭声从年少开始，一直到他成年。只要一想到他的家人，一想到这座冷宫，他那坚强又柔软的心中总被这哭声萦绕。
这些年中原各国的兼并战依然激烈和残酷。而韩国国土面积狭小，国力资源十分有限；又处于中原战地，四周被魏、楚、秦、赵强国团团包围，处于其他强国夹缝中的韩国，或为合纵，或为连横，反复权衡利弊，常年征伐国力疲敝，越来越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虽然国运危若累卵，边关烽烟弥漫，但朝堂上依旧波澜不止，大家各怀心思，围绕在韩王安周围。
齐、魏、韩三国联军攻破函谷关之战后，卫庄已长到十四五岁的年纪，是个身高满八尺英俊寡言的少年了，飞檐走壁出入这座冷宫已如履平地，近几年他时常披星戴月地偷跑出去，去街头巷尾看冷宫之外的纷杂世界，也到城外找那些行武之人学习功夫身法，每每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也伏案读书诵诗，冷宫里的藏书已经被他悉数翻遍，虽然都是些杂书，但也不乏一些世间令人难得一窥的大师之作。只是苦于对书中某些晦涩难懂的语意不能理解参悟，他实在是需要一个好的老师给他答疑解惑。
冷宫的深夜，月光恬静温柔，浸染着窗外撩人春色中的落花流水。
腾夫人止住手下的琴声，难得地在这样一个寂寞蒸腾的夜里走出房门。她沿着青石路，慢慢走到了连接宫门的廊桥之上，面向东南侧身驻足，举目眺望远处的楼阁，月光之下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腾国。
她在二八芳龄离开家来到韩国，走入这座冷宫，从此再没有走出去。算一算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十八年，到这一年她的丈夫已经离开她们母子七年了，从离开到如今没有任何消息，想到夫妻分离，夫君生死不明，她的眼里又蓄满泪水，口中喃喃念着：“大雨淫淫，河阔水深，君且当心……”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强忍住泪水，又想到了她的孩子，小庄今年已满十五岁，已到舞象之年，可惜她已经不想再等了，每每面对孩子，她总感觉是自己拖累了他，因为她在这座冷宫，所以他的孩子才不能离开这里，她不能让他们的孩子陪着她囚在这阒黑闭目的地方。
卫庄回来不见自己的母亲，七日之中，他问遍了这冷宫中的悠悠烟水和曾经壮丽巍峨的宫殿，最后静坐下来确定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牵挂。
既然没有了牵挂，那就要努力让自己变强，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不被人踩在脚下，不被别人左右命运。

齐都临淄，这座春色笼罩下的千丈之城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高阳楼上酒旗飘飘，一个老人临窗而坐，他一边慢慢悠悠地喝酒，一边时不时用眼偷瞄着酒楼对面围着王榜凑热闹的人群。
天近午时，就看到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逸的少年，步伐稳健地向王榜前走去，老人见后，伸手招来仆从，与其耳语了几句，仆从便匆匆忙忙下楼而去。
卫庄站在人群外围，仰头细看王榜内容，原来是齐王正在招揽舍人。
半月前临淄一个叫田君甲的人劫持了齐王的马车，虽然现在与之相关的事态已经平息，但齐王心下认定这个人就是孟尝君的门客，他孟尝君不是有门客三千人之多吗，于是齐王就张榜招揽舍人。
卫庄正在细细琢磨王榜内容，只见一个人挤到他身边，对他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请随我来。”
卫庄看清来人，心下疑惑，但他这两年常常混迹市井，对这些江湖之人本能防备，但也不会刻意回避，于是转身随人走到高阳楼下停下脚步问仆从道：“请问，你家主人是何许人？”
仆从对他此问早有准备，于是按主人告诉他的原话回道：“我家主人江湖游说之士陈轸有请公子。”
陈轸，卫庄用他那涉世未深的江湖经历，与听闻不多的市井传闻，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与此人相关的信息，突然想到，之前韩、魏、齐三国联军攻打函谷关这一战，据传说服齐王促成此事的，除了齐国相邦孟尝君田文外，还有一个叫陈轸的谋士。心知此人不简单，但心下也想不出此人见自己的理由，于是便心怀好奇地跟随仆人来到陈轸面前。
此刻陈轸已经换到了一间雅室，卫庄见到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站稳后深深揖了一礼，嘴里说道：“后生见过陈大人。”
哪想陈轸听后，呵呵笑道：“小友不必多礼，来，来，过来坐。”
卫庄也不惧，走到几案旁在陈轸对面坐下。
陈轸一边面带微笑，一边用那双饱含世故的眼睛打量眼前人，心下感叹，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叫人没来由的喜欢，从他刚刚揖礼的姿态来看，此人绝非生长在一般人家，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到时候推荐给齐王，不怕除不掉势头正劲的苏秦。
心念一想，便开口问道：“小友从何而来，见齐王张榜招揽舍人有何想法，愿与老夫说来听听吗？”
卫庄虽年少，但心思沉稳超过同龄的孩子，他本也不是多话之人，见老人有此一问，想了想回道：“我从新郑来，看到那里人头攒动只是凑个热闹而已，没有任何想法。”
“哦……”，陈轸听完他的话，想了想又说：“小友祖上可是世居于韩，对齐王张榜没有想法，那——请问小友如何称乎，师从何人？”
阵轸这一问看似无意，实则是有意为之，要知道这战国七雄之中，韩国最弱不是没有道理的，从韩宣惠王之后就没出过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朝堂之上即没有得力的文臣谋士，也没有一个能威震列国的名将，地缘上更没有燕国偏安一隅的优势，在这激烈的兼并战中，根本找不到翻盘点。
此时卫庄心下已经明了老人此问的目的，但见他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先生，我叫卫庄，祖上世代居于新郑，父母去世早，没有拜过老师。”
老人听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万千思虚，凭他这些年辗转秦、楚、魏、齐四国朝堂的经验与见识，老人对卫庄的家世已经了然于胸，只是故意不提。
只见阵轸倒吸一口气，然后摇头说道：“可惜，可惜，可惜小友这仪表堂堂的样貌，与这过人的心智，唉……”
卫庄站起来复又长揖一礼问道：“敢问，大人可有高见。”
阵轸听后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呵呵笑道：“走，老夫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有太傅之能，现在是大闲人一个，想来做小友你的老师再好不过。”
卫庄听后，惊声问道：“请问此人是孟尝君田文吗？”
陈轸听到卫庄提田文，立刻板起脸冷笑道：“他——还差得远。”
二人来到临淄郊外的太公湖边，远远望见一处草舍，屋前屋后百花环绕，门口一棵梨树，此时正满树花开，白清如雪的花瓣在春风中荡漾靓艳含香。
卫庄随阵轸走近柴门，只见院里一老妇正在草棚下煎药，对二人的到来没有任何察觉，陈轸立于门前，对着老妇说道：“闲人陈轸求见章子。”如此反复喊了几遍，老妇人才寻声过来开门。阵轸叫卫庄在门外等候，自己只身走入上房草舍。
匡章正在书房看书，听声便知是陈轸来了，即不看他，也不理他。
等陈轸走近，将要行礼时，便发声问道：“大人来我这寒舍有何贵干啊，若是朝堂之事，请免开尊口，若是其他说教之事，不如喝酒。”
陈轸听后，自故自地坐于几边，低声说道：“我今天在高阳楼，寻到一个有意思的少年，此人自称卫庄，祖上世代居于新郑，却不称自己是韩人，仪表堂堂世间少有，却没有从师学道，老友，你能想到他是什么人吗？”
匡章一听，放下手中的兵书，看向阵轸说道：“你是说，此人是郑庄公的后人。”

陈轸听后边点头边问：“见——是不见？”
“见，不管他是不是郑庄公的后人，能得你这个老家伙垂青，老朽都要见一见。”
一见面，正如匡章自己所说，管他是不是郑庄公的后人，这小子甚是招人喜爱，尚且年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正如当年齐威王自喻时所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虽说儒家礼重，但老人已过天命之年，这时已经看淡一切，面对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从见面时开始就以友相待，从此这一老一少两人，亦师亦友，情如爷孙，老人对自己所学无不倾囊相授，闲暇之余，足迹踏遍临淄这千丈之城每一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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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的‘天行星扒客’里详细地介绍过郑庄公，从中可知，春秋时的齐国与郑国本就交好，齐僖公还非常喜欢郑庄公的大儿子公子忽，但公子忽却取了陈国女子为妻，再者齐闵王又是个勇武好战的君王，仔细想想，如果让小庄从小在齐国长大，齐王田地帮郑庄公代后世子孙，这样的安排也不错。
再从卫庄这个角色在故事中的经历来看，他从小出生在冷宫，等同于被韩王所囚，在那样的环境下，精神与物质生活不会丰富，否则他的回忆中不会总是母亲的哭声，这样来看，真想他与师哥进鬼谷的时间能再提前些，不是娘娘设定的十七八岁就好了。因为这迁扯到启蒙教育的问题，所以我这文里费了半天功夫，为他安排匡章这样一个‘老师’，就是为了给卫庄去鬼谷与接下来的故事做铺垫。这里偷了个懒，没有写匡章教卫庄认识何为强弱，何为用兵的最高境界。
最后再写个好玩儿的：
卫庄听后，惊声问道：“请问此人是孟尝君田文吗？”
陈轸听到卫庄提田文，立刻板起脸冷笑道：“他——还差得远。”
放在现在这样写才好玩——
陈轸听到卫庄这样问，板起脸来说：“孟尝君——那个流氓大亨。哼！”老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做流氓大亨，他盖得过杜月笙，帅得过许文强吗？”

（四）风魂雪魄
宋国：春秋战国时代最后的贵族之国
中国之贵族，不为权力所折服，不为富贵所诱惑，不为美色所勾引，亦不为强力所屈。这种性格自古以来，影响深远，多为后世崇尚上古遗风之人所传承。
—海叔说春秋
宋国，这个被周天子尊为“三恪”之一，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之地。春秋时期出现了一位历史上争议很大的国君宋襄公，有人说他重仁重议，有人说他虚情假意，因为当年霸主齐桓公一死，五个儿子为争夺君位，齐国发生内讧，五子斗得不亦乐乎。易牙勾结宫中权势作乱，齐国因内乱而衰，彻底丧失霸主地位。公元前642年，宋襄公克服万千困难，如约履行承诺联合曹、卫、邾等小弱国家出兵，扶持公子昭为齐国君。此举受到诸侯称赞，提高了宋国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但是在前638年，宋襄公讨伐郑国，与救郑的楚兵展开泓水之战。宋襄公讲究“仁义”，没有听从公子目夷的建议，要待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兵败而受伤。前637年，宋襄公伤病复发而死，葬于襄邑行宫内。
千百年来，由于地理位置优越，乃居天下心房之位，自周天子封国以来，国人善于经商，宋国经济发达，商业文化异常繁荣昌盛。北岸的宋都、济水北岸的，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都是极为繁荣的商业大都会。
国君宋康王以武力推翻兄长剔成君取得国君之位后，在其扭转宋国衰退颓势40年的基础上，更加大力施行仁政，又经过几十年的改革，使这个在夹缝中才得以继续存的国家逐渐强盛起来，并且成功的摆脱了齐国的控制。他在军事上更是大有建树，举国多检壮丁，宋王亲自训练，得劲兵十万余，使相对弱小的宋国变成了“五千乘之劲宋”。在中原各国激烈的兼并战中，宋国的军队不仅多次打退了侵袭边界的齐国和楚国并顺势取其淮北之地，还一举灭掉滕国、薛国，拓地三百余里，大有赶超七雄之一韩国之势。
取得如此成绩，宋康王难免骄傲膨胀，且在唐鞅与田不礼两个奸佞之臣的怂恿下，竟以“振兴襄公霸业，光复殷商社稷”为志，却不想这种高调的做法，竟成为齐、楚、魏三国正大光明伐宋的原由。

秋雨后的商丘，青石地面上的积水映照出蓝天白云和街市两旁的楼榭，使天地浑然一体，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象里，使人仿佛置身海市蜃楼一般，根本无法使人想到城外几百里处齐国大军已将兵临城下。
在这如画卷般的城中，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神色匆忙地赶路，他们身穿布衣手执保剑，这种穿着打扮，绝对是墨家子弟无疑。到了城中的岔路口，只见六指黑侠对身边的荆轲说了些什么，两人便自顾自的分开了。
荆轲来到一处热闹的食肆，向老板说道：“老板，给我来碗开水，二个烧饼。”
“好嘞——”老人转头去打开水。
荆轲刚刚坐下来，就见跑过来两个小孩子，一个兜里装满了枣子，跑的时候怕枣子从兜里窜出来，用两只小手紧紧的捂着，另一个一边向食肆跑，一边喊着：“爷爷，爷爷，给我拿两个饼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宋王的宗祠里看小文公小宋玉哥哥。”听孩子说完，食肆里的食客无论老少全部有蠢蠢欲动之势。
小文公？？小宋玉？？？这让刚刚坐下来的墨家少侠荆轲感到无比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啊，能让城中的百姓以宋文公，宋玉喻之。
孩子生怕错过什么，都等不及老人打完开水出来给他拿饼子，就自己匆匆忙忙地从盛着烧饼的笸箩里拿了几个烧饼扭头就跑。
老人把开水与烧饼端到荆轲面前，荆轲忍不住问道：“阿叔，这是什么人啊，竟然让大家以文公、宋玉喻之？”
老人低声一笑，笑声里透着些悲凉，回他道：“少侠有所不知啊，这个人是宋王的公子......”
“他出生时，那可是得上天眷顾呢，那一年这商丘城墙上的雀巢里竟然生出只雏鹰来……”
“可惜，却是庶出……”
“宋王能有什么办法，再招人喜欢，却是庶出，得不了社稷，只能让他来守宗祠。”
“这次齐国重兵压境，这宋王一家还不知得不得活哦……”
“唉~~~这齐王真是霸道，当年燕王被逼自刎，如今又来逼迫宋王，储君公子御说已经战死，至今也不见秦、赵救兵，这最后的商丘城能守住吗？”
“宋王不得活，你也活不成喽，到时候齐军杀过来，这城里指不定又是什么景象啊……”
哪想老板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断了，荆轲听得莫名心动，他本人生得剑眉星目，孔武有力，走到哪里都得人不停夸赞，自加入墨家以来在众弟子中更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太过出色的他现在跟随在墨家矩子身体边。
这一回再来宋国，就是因为两年之中齐、楚、魏三国联军不停地攻打宋国，六指黑侠难忍墨家立派鼻祖墨子的家乡这种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景象，再一次来劝说宋王想办法停止这场以弱战强的战争。
听到此处，荆轲连水也不顾上喝，把两个烧饼向怀里一揣，匆匆忙忙向宋家宗祠跑去，惹得背后的一众妇人忍不住掩口嘲笑。待他紧赶慢赶到宋家宗祠处，人们已经散去，只见大门处十米开外的地上满是鲜花与吃食。

荆轲与墨家矩子在商丘城里徘徊好几日，荆轲是心心念念宋家公子而不得见。
墨家矩子亲临宋都也未能制止这场强国吞并宋国国土的战争，六指黑侠眼含热泪不无感慨地念诵着墨子的话：“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则天下太平。兼爱非攻，杀一人为死罪，杀十人便十重死罪，奈何国与国攻伐，杀伤千万人却成了英雄，偷人鸡犬取物为有罪，然而窃人国家却成义举……”
这一日城门方向传来齐军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宋人好商不善战，况且宋王仁慈，并没有征集全城男女老少一起来守卫商丘城。经过数月的战争后，此时屯扎在商丘城中的兵力也不过二万，其中还有三千甲士是宋王的禁卫军，真正守城的士兵不足一万五千人，面对齐国数倍之多的大军不分昼夜的进攻简直不堪一击。
虽然宋国边境连年战火不断，可商丘城已几百年未经战乱，到了次日下午，齐将触子率军已攻破城门涌入城中，一时之间城中家家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四周静得出奇，齐军如入无人之境。
齐军进城之后主攻的地方一是王宫，一是宗祠，王宫有甲士把守尚可抵挡一阵，而宗祠里却只有宋公子和几个守卫，此时这里还聚集着一大批受伤的士兵和前来帮忙的妇女，更有人把各家无人看管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躲在这座看似由众人聚守在一起的‘堡垒’里。
荆轲在齐军之前赶到宗祠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一个头发乌黑，面容清秀俊逸，身穿素色缣帛长衫的十五六岁少年正在人群中忙活，饶是他江湖经验丰富，这几年更是见多了英俊风流之人，在见到这个少年后，脑中竟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当大队齐军冲到这里时，向来热情好说的荆轲都来不及向白衣公子做自我介绍，俩人就各自手执长剑带领几个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宗祠里的妇女们早就吓得挤成一团，抱着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战争使人疯狂，凭十余人之力根本抵抗不了千百个杀红了眼的士卒，荆轲与白衣公子在士兵的刀枪剑戟下也只有节节败退。
齐人冲进宗祠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乱戳一通。在伤兵的惨叫声中，鲜血浸润着地面，瞬间就流淌到两人的脚边，两人的身后是一双双惊惧的眼睛，与被吓傻了的孩子，现在他们俩人就是这些妇孺的唯一依靠。
双方僵持着，这时军中有人出声喝道：“不必费劲了，一把火烧了这里。”
这里是宋王的宗祠，用来点亮长明灯的火油处处都是，一支支火把扔进房子里，瞬息之间火光冲天。齐人阴笑叫嚣着，转身鱼贯而出。
火势越来越大，有些人已经被火海吞没，就在两人绝望之时，一只玄鸟鸣叫着从天空飞过，霎时之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
想来是为了躲雨，宗祠外的齐兵也四散而去，荆轲与白衣公子赶紧疏散了宗祠里不多的活着的人。
等到一切暂时平静下来，二人回到破败的宗祠里，荆轲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开口问道：“宋公子，大难临头为何不远走？”
哪想白衣公子站起身来向荆轲深深揖了一礼，看向荆轲的眼底似乎流淌着明净的清溪，眼眸亮得像雨后晚空中的星星，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透不出一点点的孩子气，半响慢慢开口说道：“我叫盖聂，今日多谢大侠相助。”
荆轲听后连忙回道：“我是墨家弟子，帮扶弱小行侠仗义是立世根本，这事儿不用道谢，哎，你不是宋国的公子吗？怎么，怎么叫盖聂？”
盖聂回道：“祖上是祖上，我是我。”
荆轲听他如此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同样揖了一礼说道：“墨家弟子荆轲，见过盖聂公子。”
说完他向外看了看，外面的大雨依旧不停，继续说道：“不知盖聂公子接下来做何打算？”
听荆轲如此问，聂公子的脑海中显出了几日前父王戴偃站在商丘城墙上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已经遣人把你的姊妹悄悄地送到了赵国……”话语间宋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凤表龙姿、含章天挺的儿子，慈爱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接着说道：“宋国君王是大商血脉的延续，成王败寇古来同理，人一生的是非功过，是好是坏皆由胜利者编写，但只要后人在世，就一定会记得列祖列宗。聂儿，我希望即使家国不在，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忘记我们。’
盖聂回过神，看着宗祠里被烧得凌乱的牌位回他说：“去寻鬼谷先生，让自己变得更强。”
荆轲望着远处王宫的方向，在这大雨滂沱的夜里，那里竟然有着死一般的沉寂，他忍不住问：“你难道不管你的父王与宋国了吗？”
盖聂低下头平静地说道：“我的父王与家人都以身殉国了，否则这场灭宋之战如何结束。”
听到此荆轲才恍然大悟，这宋王还真是疼这个庶出的儿子，让他来守宗祠看似是放逐，其实这样做正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啊。
可他不解的是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为何非要去寻那脾气古怪的鬼谷先生，于是问道：“现在诸子百家在这乱世中声名显著的有许多，你去哪里不好，为何偏偏要去寻那鬼谷先生？”

盖聂想了想说：“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孙子的后人鬼谷子高徒孙膑用兵如神，他一生坚守用兵的最高境界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在这乱世里，只有用兵之人坚守这种境界，才可以使这天下百姓得以安生存活，这也是我渴望达到的境界。”
“盖聂，你刚刚说的这些是兵家的理念啊，你来墨家也可以学到兵家的谋事方法啊？”
“打仗只是谋一事，这‘不战而屈人之兵’谋事的同时更应是谋心之术？而天下擅长此术的只有鬼谷子。”盖聂继续说。
“哎，我想呢，除了战争，你祖上坚守的仁义道德，广失仁政也是不错的方法，如果这天下诸侯都像你祖先一样，恪守周礼，兴农经商，治国兴邦，而不是一心想通过战争开疆拓土彰显霸业，没准也能落得个天下太平。”荆轲听得入迷，竟有些急不可耐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荆公子，你认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盖聂反问。
“哎呀，战争的目的，嘿嘿，嘿嘿，这个嘛，我看除了开疆拓土彰显霸业，在这乱世中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吧，还有，你不要叫我荆公子，我们墨家弟子听着别扭，那个我应该比你大，你就叫我荆大哥好啦。”荆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盖聂虽然是宋王最喜欢的儿子，但生在王侯之家的他，从小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刻意逢迎的人，现在面对这个刚刚与自己共历生死并肩作战，在大雨的夜里与自己谈天说地的人，他这个做法让盖聂心里没原由的生出一些亲切感，于是有些激动地说道：“荆大哥！我认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平息战争，这与君王恪守仁义，广施仁政治国并不冲突。”
“盖聂，你说得太对了，这就像我墨家弟子的训诫一样，重诺讲义，轻生死，趋义赴难，万死不辞，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名实相符的大侠。”荆轲说完左右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说道：“这里没有酒，要是有酒，我真想与你干杯为敬。”
盖聂听后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们就出城，北上去卫国，等到了朝歌，我请荆大哥喝酒。”
荆轲听他说得平静，其实依然难掩失去家人的痛苦，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等明天一早，雨一停，我们就动身，你这身份不能在这城中久留。”
盖聂听后点了点头，随即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丝不苟地对着先祖牌位行三拜九叩大礼，因他礼节细致每拜一次，都要起身鞠躬，然后再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行完礼起身，就在这时摆在最高处的宋微子的牌位突然立不稳，竟然从牌位架上滚落下来，荆轲此时正心焦地看着外面大雨，听到声响立马回身，但是来不及了，顷刻间本就凌乱的牌位，更加凌乱，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竟然显出一块泛着微光的沁色红玉。
盖聂伸手拾起来刚要细看，就听荆轲在一旁说道：“你家先祖也是疼你，听说你要走，怕你忘了家，连缝在会弁上的玉石都给你准备好了，这红玉本就难得一见，一定价值连城，快把它收好了。”

盖聂听荆轲这样说，同样认为这玉是先祖留给后世子孙的念想，也没太细看，就把玉石地收入怀中，没有太在意。
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修行尚浅，见识不多。这块玉石正是苍龙七宿中代表龙心，属性为月的心宿之玉，阴阳二极中代表地母的坤玉——阴爻。
数日后，荆轲与盖聂分别在即，两个人站在忿路口，荆轲拿着酒葫芦对盖聂慷慨激昂地说道：“盖聂，好兄弟，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等他日有缘相见，我们兄弟二人再痛快把酒言欢，不诉这天下事。”

【卫庄紫女盖聂正剧向同人文】雪舞回风 ——（5）翾风回雪
宋国被灭之后，齐王听从苏秦建议，以灭宋之战齐国功高为由，把宋土尽数并入田齐版图，并对劝说分割宋地搞好临国邦交的上书置之不理，这一做法在朝堂上招来诸位公卿大夫的不满，贤士狐晅、陈举直言不讳地对此事向齐王提出谏言反而全都被杀，懒于向齐王举荐苏秦的齐相韩珉更是暗中寻找刺客，想对其杀之而后快。
十冬腊月，万木凋零，冰封千里，在这刺骨的寒风中，一辆轺车慢慢出城驰向临淄郊外。
太公湖边的草舍里，匡章与卫庄对坐于几案，一老一少两人正在喝茶聊天。
原来这些天卫庄正在读一卷《太公兵法》，他读的仔细，有时候竟是一整天茶饭不思，匡章看他如此认真也来了兴致，与其聊起了兵法所述内容。
只听匡章问他说：“小友读这部兵法的仁本，心得是什么？”
卫庄想了想回道：“此书把战争分为正义与不正义两种性质，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诛暴扶弱是为正义，为扩大疆土夺其财货、恃国之大而凌弱国之民是非正义。”
匡章闭目倾听，待他说完，又追问一句：“还有呢。”
卫庄回道：“兴兵作战要以仁为本。战道，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入罪人之地，无暴神祇，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
老人边点头边睁开眼睛对他说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国虽大，好战必亡。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老人感慨着，随即又问道：“那小友如何看当今这齐国的形式。”
卫庄心下明白，匡章是在问他对齐灭宋的看法，以及这一作法给齐国带来的利弊，想了想回道：“回先生，我认为齐王此举……”甚了甚说道：“此举实是一蛇吞象……想那赵灭中山时为了防止别国干预，派使臣去秦、韩、魏、楚、齐五国进行交涉，前前后后共用了十二年之久，才慢慢地将中山尽数兼并，而齐王明明借魏、楚两国之力才伐下宋国，宋土地处中原腹地对三晋与二周来说地理位置何等重要，况且宋国定陶之繁华，又凯是魏、楚两国在觊觎……”
“小友说得好！”卫庄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陈轸跨步走进屋里。
匡章见来人是陈轸，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他中年时屏妻弃子独自居住已有几十年，现在年老得一小友陪自己读书论道，喜爱之余更是对其关爱有加，这两年来更是情如爷孙，自是不喜欢陈轸对卫庄打什么主意，不喜欢陈轸将帅气的卫庄比成子都，更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卷入这些尔虞我诈王室贵胄的权力游戏中，虽然以卫庄的年纪来讲，如若郑国尚存，此时的他完全可以协助郑王处理朝堂之事，遇战也可以披甲上阵了。
陈轸无视匡章的戒备，从容坐下后，拿出一个质地古朴的木头盒子往桌上一放，口中感慨道：“想我与那公孙洐多年前在魏国仅有一面之缘，而今他竟千里迢迢地给我送来这么一个盒子。”
匡章看了一眼盒子并未说话。
陈轸心下知道匡章一定能看出此盒的来历，明知故问道：“章子竟然认不出此物出自何处？”
匡章拿起盒子边仔细端详边说：“张仪已死，现今能做出这玄木天宝盒的人除了苏秦就只有鬼谷子王诩本尊了，只是这盒子怎么会落在公孙洐手里？”
陈轸听后冷笑着说：“此物是要送到燕都蓟城，由于信使先要送信去大梁给孟尝君田文，这才一并让公孙洐得了。”
匡章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口中喃喃说道：“孟尝君？蓟城？这难道是……”
“三晋如若齐心，再联合楚、燕任何一国一起将矛头指向齐国，这后果——。”卫庄接口道。
“小友啊，这三晋如若齐心合纵攻齐，齐王举五都之力尚能应付，只怕这秦、楚、燕在背后也没安好心，他苏秦来齐的目的明是强齐，实则是祸国殃民。”陈轸无奈地说道。“此盒开与不开，对老朽而言已不再重要，把它交于老友，随你处置。”
匡章看了看陈轸，故作平淡地说道：“我已年迈，文不能去他国游说诸侯合纵抗秦，武不能披甲上阵领兵打仗，现今齐王听那奸佞之人的谗言如此多行不义，我也是毫无办法，到是你与公孙洐向来与鬼谷弟子政见不合，张仪生前你们明里暗里不知道较量多少回，这回面对苏秦怎么就甘拜下风。”
陈轸听后返到呵呵一笑说：“张仪、苏秦那可是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的鬼谷弟子，老夫一介江湖游说之士怎么与之相比呢。”
匡章听后轻轻摇了摇头说：“你呀，你这是怕齐王不信你。”
匡章把盒子打开，展开里面的帛书，只见上面写着‘齐虽强国，尽劳于宋，南罢于楚，若联合三晋，则齐军可败，河阳可取也。’
三个人看完此书，只见陈轸仰天长笑，一边笑一边叹道：“这谋心合纵之术，老夫远不如苏秦——远不如苏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