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市井车马的喧闹，京郊总显得安静许多，送入耳畔的只有隐约的鸟鸣。抬首望去，云压得很低，暮霭沉沉，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云南。云南的雨水总来得迅猛而丰沛，前一刻晴空万里，后一刻暴雨淋漓。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部分时候天空依旧是澄澈的蓝，几片薄薄的云懒懒散散地卧在穹空中。多自由的姿态。】
【绣履停在院外，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围住院子的这圈藩篱。阿演爱读西游，少年时总喜欢与我分享其中的桥段。她曾同我说，每每孙大圣出去化斋时，为了护佑师傅平安，就会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妖魔鬼怪入不得。总不无惬意地觉着，刻下这圈栅栏就是我为房水青画的圆圈，将他团团围住，谁也入不得——自由的云到了京城，终于还是被聚拢于我的手掌之中。噢，不对，现在还没有。现在的周伏山只是一个老朋友，替故友张罗了住处后实在担心是以特意前来拜访的故友。】
【面色如常地推门而入，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但不打紧，他总会回来的。北京对他是陌生的，唯有这座小院才是他的天地。目光巡视了一圈室内，与富丽的王府相比，委实有些简陋，处处透着熟悉。依稀记得，他从前的屋子也是这般布置的。往事流转，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将买来的吃食放置桌案，又信手替他整理着书桌。】
【这时，有跫音从屋外响起，徐徐抬首看向来声处。我看见房水青一步一步从遥远的云南，从遥远的时光里慢慢向我走来。顷刻间，呼吸也变缓了。】
你回来了。

（我不想在京城久留，我与会馆帮工的阿木说，办完事我就回昆明去，京城繁华富庶，却太不自由，也太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说着心浮气躁起来，攥住一朵盆花，京城的杜鹃也干瘪、孤苦、红得心不在焉。不想，这仿佛是个事与愿违的咒语，我曾跟阿爸讲，上京的事就不要告诉周大人了，他老人家多忙，日理成千上万个藩民，我小小苗人、小小事体怎好劳烦呢？）
（周大人确没有现身，但他的女儿一向自有主张，樱桃沟，我对着汉字心惊胆战，连地名也似知晓我与她的隐秘过往，娇艳欲滴，像周阿嬛十三岁上出的一道字谜。）
（卧佛枕边，阴郁的绿一气往西蔓延，循着树回到小院，篱笆切口新鲜，我用弯刀新砍过。天暗得厉害，只合配一碗热气淋漓的酸汤，如是想着，忽略自梦中逃逸的半寸余香，直至抬首，春城妙丽无伦的小姐云一样阴魂不散，阴魂不散的岂是她，是青春与古枫树下的命运。一时既惭愧、又惊讶，复杂神色中暗生出惶恐的喜悦，舌头打结。）
……嬛妹。（脑筋也打结，叫得颠三倒四，转开目光去，今时早不同往日了，致信于她时，我不是明白得很吗？）大小姐。（还是不对。）定王妃。
（说着一口草木葳蕤、百花齐放的官话，她看起来像人们歌颂的妻子一样温淑，我替一名天潢贵胄慨叹，从她手里抽出一叠纸。）没划着你罢？没有登门拜谢，实在是我的疏忽，但你怎能亲自来这里。
地偏路远，王妃受累了。（很抱歉地说，从前我们把这种语气一律称为温柔，眼色仍躲闪，我也拒绝过二月的花束，但她们究竟不是周伏山。）我为你烧些水喝。

【嬛妹，大小姐，定王妃——他带着三个截然不同的称呼轻飘飘地走过了我们的前半生，最后固执地落脚在王妃二字上。他抿着两片唇，唇上依旧有着单薄的线条，微微往下垂着。但我知道，当他亲吻时就会自然地勾出一个向上的笑弧。我还知道，此刻避开我的这双眼有着乌黑浓密的睫毛，依旧是亲吻时，他会闭上眼睛，那时睫毛就如扇般颤动。对于房水青，我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故事竟会是这般的发展。】
【他移开身子去烧水，目光静静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在滇地的草原上，一前一后信马由缰，他的身影总在前面，时不时回头，阳光跳跃在他的眉目间，随后扬起一个笃定的笑容。习惯多残忍，即便身份早已天差地别，我依旧会忍不住跟随他的背影。】
【温热的杯盏经由他的手搁在案几上，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杯白水。忽然冒出想法：下回该给他备些茶叶才是——下回？慢慢嚼着这两个字，垂下眼，为它们嗤笑着。饮了一口热水，平静地抬首与他对视。】
住得还习惯么，可还缺些什么，说给我听，我回头派人添置。
【蓦得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抱歉，是我忘了，你不会住得太久。
【是故意这样说的。永远云淡风轻的周伏山心里有一根刺，是眼前人用一封遥远的书信亲手将刺埋进心头，让刺与血交融。在得悉他来京的消息后，这根刺蠢蠢欲动，终于在今日破着血肉而出。怎么会不怨恨，怎么会不计较，譬如生生的眼泪，而只有不爱才会大度，譬如我对扬佳的毫不在意。】
【我是多么崇拜你，而你是多残忍地挥霍了我的崇拜。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有很多很多的难要发，但不必问，不必发，只需要看着他，他一定都能领会。】
【这是相爱过的人拥有的默契。】

（水倒进壶里，提醒人圆通山中一处飞瀑。我们将大理马系在高耸的黄杉树下，沿着窄小山径靠近那银白的水源，杜鹃花丛丛开在脚边，像刻下炉上的火。泥土逐渐湿滑，碧苔遍地，给我以天赐的理由，去握住周伏山纤巧腕骨，一滴水溅在她的鼻尖——水烧沸的一刹那，我心神不定地想，那滴水正好溅在她的鼻尖。晶莹剔透，如白兰瓣沁出了露珠。）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教我回忆起这一切，她不声不响，就有陶杯和木桌替她诘问了，我太清楚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你能诘问我什么？是我用一封短信将她抛弃，但紫禁城里的新桃如何嫁接于滇池畔野木，周氏女如何与家仆的孩子百年好合？我为她先做出了选择，她怎能再佯装无辜无知地望着我，难道她不也欣然接纳了爱新觉罗的婚媾，做上堂堂的定王妃？我不过是猜到了这必然的背叛。）
（房水青擅长御马、狩猎，擅长吹奏芦笙和酿造甜米酒，也擅长怯懦地，从一段戛然而止的混乱爱情中把自己摘清。）
不缺什么。（水太寡淡无味了，不知定王府里喝的什么茶，她很难以下咽吧。还好我拥有的远比一座府邸阔大，即使它并不真正属于谁。）我不日返程，到云南省境内，正能看到漫野的绿绒嵩。
（她再不会见到连绵的花海了，也不会见到我们曾在花海中仰望的银河。仍没有正视她，因那水珠的光、星星的光也在她的眼中。）您就来同草民说这些吗？
（天黑得极快，山雨欲来了。）您也不该留得太久。
（终看定她。昆明房宅的檐下，年轻的恋人依依不舍，我也说。）天就要下雨了，回去吧，周嬛。

周伏山怎么还不回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