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下可不好辦了。
感受到神經從小腿處運送來的痛感，我不由地在心裡苦笑幾聲。探訪別人卻被關在外面半個多小時，好不容易進門最後還被她無意間的失手所傷。
我的人生跟好運，還真是不沾邊。
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去低頭察看自己具體的受傷情況，那樣反而會更痛。
只要視而不見，就不會痛苦……世界上不存在那麼美好的假設。
我怕疼。怕留下傷疤。怕被刻上伴隨一生的痕跡。
但再怎麼害怕，現在也並不重要。
“嘿”地站起身，無暇顧及傷口湧出的血流，我三兩步走到素世跟前。從剛才開始，她的視線就好像失去了焦點，只是呆滯地望著虛無的空氣，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全然不顧大小姐的儀態，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靠近之後看得更加明顯，素世的身體在發顫。
「そよりん。」
搶在沉默的氣氛醞釀積聚起來之前，我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
素世低頭的幅度極其有限，若不是闖進客廳的霞光為她的面龐覆上一層陰影，恐怕沒人能發現她有所反應。
「……對不，起。」
沙啞而乾枯，像是被石磨碾壓過數千遍的聲音，從素世的喉頭擠出。
夕陽斜照，密佈在她臉上的陰影愈發深沉。
「全部，都，對不，起……」
素世用手掌抵住臉頰，吐露的詞句與嗚咽聲混雜成悲愴的哀鳴，身體劇烈地顫抖抽搐。全然沒有遮掩感情的餘裕，素世將她心靈最柔軟的一隅，以幾近自我解剖的形式展露在我的面前。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膽小鬼總是成雙成對。
害怕疼痛，畏懼傷疤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我轉到素世身後，夕陽將我的影子投射到素世身上，原有的陰影被盡數塗抹成了千早愛音的形態。
然後，我輕輕地抱住了素世。
「……」
啜泣與顫抖戛然而止。
「……果然還是好痛呀。」
我的額頭抵在素世的背上，用不加修飾的言語回應她的真心。懷裡的素世像是受驚的動物般，微不可察地一激靈，隨後僵硬地弓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我想，そよりん一定也很痛苦吧？」
鮮血沿著傷口，和她的眼淚一同汩汩滴落。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討厭そよりん的，無論怎樣，不管如何。」
用指腹緩緩拭去她眼角的淚珠，我笑著對眼前的女孩，說出最後的請求。
「——所以，請妳擔起責任來哦，共犯小姐。」
真想看看啊，そよりん此時的表情。
這是因失血過多而暈倒前，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4
睜開眼，是陌生的天花板。
「這裡是……」
側過有些僵硬的腦袋，我對上了正瞪向自己，來自素世的視線。她雙手成拳，緊攥著膝上似乎是新換的長裙的布料，身形笔直而標緻地坐在一张象牙白的椅子上。
真是的，好歹對傷者坦率一點嘛。
而哪怕發現我醒來，素世的視線也沒有發生絲毫變化，依然頑固地咬住我不放。真不知道該說算是端莊的大小姐，還是易怒的雌獸。
這麼看來，天花板歸屬地的答案昭然若揭。這裡毫無疑問是長崎傢的臥室——我隱約聞到空氣中飄蕩著似有若無的薰衣草香氣——甚至這個房間，很有可能屬於長崎素世本人。
而此時的我正躺在她曾睡過的床上。
哎呀，這可了不得。

素世之前從不允許我進入她的臥室，不管我怎麼軟磨硬泡，送她禮物也好幫她按摩肩膀也好，都只會被回以淡漠的「愛音ちゃん真喜歡做多餘的事」。
如今，得益於這次意外的遭遇，我與素世的“傷痕”像是黏連在了一起，我終於得以一窺她臥室的模樣。這意味著，我能了解到更多的長崎素世。
想到這，我不禁“嘿嘿”地笑了兩聲。跟著，身旁不遠處的素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立馬再次投來不悅的目光。
「……所以說我討厭愛音ちゃん的樂觀主義。為什麼都受傷到暈倒了，還一副自己是勝利者的模樣？」
辛辣，尖銳，淡漠。
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刺向自己。
她面具的輪廓，我全都一清二楚。

「そよりん，請對躺在床上的人友好些啦！非要說為什麼的話…」
我捏起被子的邊緣蓋過半張臉，嘀咕著發表抗議，然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因為總感覺，那時的そよりん，很快就要破碎了。」
「……」
「……」
「妳，是在取笑我嗎？」
「絕對不是。」
「……」
得到回答的素世微微一愣，顯而易見地沉思起來。過了一會，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素世放棄維持堪稱模範大小姐的儀態，離開座位起身走到我的身邊。
眼看著視野中的素世越來越近，我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
「嘭。」
「嗚哇？！」
接著，預感化為了沉甸甸的現實。
——我的額頭，結結實實地挨了下素世的爆栗。

剛想控訴長崎家傷員待遇政策的不合理性，就眼見始作俑者長崎素世雙手抱胸，非常不大小姐地對我做了個一點也不標準的鬼臉。
素世同學，妳原來是這種人設嗎？
「愛音ちゃん不是說自己是由我監管的犯人麼？對不聽話的犯人略施懲戒，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吧。」
更何況，是愛音ちゃん這樣的慣犯。說到這句時，素世的神情短暫地柔和下來，唇邊也掛上了難得的笑容。似乎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這個天馬行空的藉口。
「總之——」
然而，沒讓我欣賞太久，素世很快又換上了撲克臉。眉毛皺起好看的弧度，她鄭重其事地向我宣告。
「——在腿傷徹底修養好前，愛音ちゃん要待在我傢，家人和學校那邊我會去處理。直到傷愈為止，愛音ちゃん不許離開。」
……素世同學，這個玩笑可不好笑喔？
我頓時慌了神。

「吃飯……」
「吃我做的。」
「功課……」
「我來輔導妳。」
「傷口……」
「之前就聯繫過全科醫生了。」
「那，那樂隊……」
「燈ちゃん和立希ちゃん能理解的。」
我耷拉著臉，無比沮喪地望著素世唇邊逐漸揚起的弧度，想不出任何可以用來反擊的點子，只好選擇認栽。
這場起始於夕陽時分的長崎傢，過程一波三折且不乏血與淚的對決，最終以千早愛音的敗北而落下帷幕。
「最後的最後，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說吧。」
「請給我吃口草莓蛋糕……」
「沒問題♪」
昏黃的夕陽徹底被地平線淹沒，夜幕下的都市為走向門口的素世，镀上一層迷離變換的霓虹光影。
「對了。」
即將走至門口時，素世驀地回頭，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鬓角被染上虹彩的鬓发，平靜而又堅定地說道。
「我也不會討厭妳的，愛音ちゃん。」
……我敢打賭，這絕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告白。
但沒辦法。
誰讓我喜歡的共犯小姐，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