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飞领他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位于雷族领地里,四周都有矮树丛,遮得严严实实,确保她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只猫听见。
“不错的地方,”她们刚一坐下,虎斑猫就发表评价。“我要是在这把妳杀了,三五天之内都没猫能发现。”
“你想杀我啊?”
“惊讶么?”他眸光闪动。“妳之前,不是也真心实意地想杀我么?”
“对不起,”松鼠飞把冬青爪刚刚抓到的兔子丢给他。“如果你是为这个来的,那天晚上,确实是我不对,我干了作为一个武士最不该干的事,请你务必收下,这是我的赔罪。”
虎斑猫低头嗅了嗅,把兔子衔到自己脚边。
松鼠飞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兔子是你赶过来的,是你故意送到冬青爪脚下的。”刚刚的场景在她眼前闪电般复现。“你还特地确认了她能抓住它。”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他满脸无辜。“不是这样,妳怎么会出来见我?”
松鼠飞将利爪插进了地里。“如果你敢再对冬青爪伸出一次你那肮脏的……”
“那要取决于妳接下来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了。”
“什么实话?”
“雷族之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松鼠飞先前探听过,在血族余党危机刚解除的那一次森林大会上,火星对她们刚刚经历完的这一场风波只字未提。“没有。”
“如果没有,妳怎么会干出作为一个武士最不该干的事呢?”
“听着,我真的对你感到非常抱歉,但那是我个猫的错误,是我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这与雷族无关。”
“黑星不会这么想。如果我告诉他,有一名雷族武士曾经抢劫过我的猎物,妳猜,他是会来质问妳‘个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会去拜访火星,跟他好好聊聊这事呢?”
那也就是说,他从来没跟黑星讲过。松鼠飞顿时心弦大松。“你说吧,你回去就跟他说。”她微笑。“你猜,他是会为了一起没证据的指控就跑来雷族,责问另一族族长,还是会反问你,为什么当时不立即跟他说呢?”
虎斑猫的眼神摇曳了一下。松鼠飞趁机上前,抬起两只前脚,一用力,扳低了他的脑袋,“我当时是打了你这,喏,就连伤疤都淡得快看不出来了。你要拿什么证据说服他?”她短促地笑了两声。“你有证据说服他吗?”
虎斑猫抬起一只前脚朝她打来,松鼠飞闪身躲避,但这一小块空地,能闪避的空间太狭窄了,下一秒他扑向她,她被整个撞翻在地。他从背后压住她,她想挣扎,但学徒的体格早就今非昔比。
“妳说得对,没有证据。”他一开口,语气还是慢悠悠的。“但我也可以就这样把妳带回影族,要火星想办法换妳回家——而交换的唯一筹码是,妳要当着他和黑星,以及所有影族猫的面,承认妳那天晚上对我做了什么。”
松鼠飞奋力想要起身,但公猫咬住了她的后颈,只要他用力拧动颈椎——松鼠飞意识到,他刚刚说想杀自己,那不是一句空话。
“或者——我再问妳一次,雷族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明白,”她费力地抬起头。“你早就不是雷族猫了,黑星也已经承认了你在影族的位置,那雷族的事到底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要么,他刚刚在撒谎。其实他早就把这事吐给黑星了,眼下正是影族族长示意他采取的行动,想要逼她吐露雷族的弱点。痴心妄想!“要是黑星命令你这么做的,你就省省吧,”她冷声道。“就算你要带我去影族,我个猫的尊严无足轻重,但你死了那份窥探雷族秘密的心。”
她能听到的只有背后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她。松鼠飞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虎斑猫正在舔舐自己的一只前脚,“妳真的以为,黑星会信任我到放心‘我’来刺探雷族机密吗?”他低声笑道。
“你不就是为了信任才去的影族吗?”她脱口而出。
“影族的氛围确实比雷族宽容多了,可能我在雷族活到小耳那个年纪都得不到影族现在给予我的信任。”小耳是她记忆中第一只开口说“虎星的孩子就和他一个德行”的猫。“但我不确定那就是我的忠心之所在。”
“为什么?”
“因为我对雷族仍有牵挂。”
“金花也很牵挂你,还有褐皮。妳们两个毛球,连声‘再见’也不跟她说。她一觉起来发现妳们俩都没了,你知道她有多伤心?”
“我已经当面跟她道过歉了,我跟褐皮都道过。”他眼神柔软下来。“但牵挂不止是她。”
他抬起头,直直地注视向她。
松鼠飞抿紧嘴唇。
“为什么?”
“因为妳是雷族唯一一只不以出身取猫的猫。”他轻声道。“只有妳出面为我和褐皮说过话,妳告诉他们,虎星是虎星,我们是我们,他造的孽不该由我们来背。这一点连我们伟大的族长火星都做不到。他还是我的老师。在雷族,最正直、最像‘武士’的猫在我心里从来不是蓝星,也不是火星,而是妳。
所以如果连妳,都开始要靠打劫别族学徒的猎物来谋取生计,那雷族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话虽如此,虎斑猫眼里流露出的却是征询的目光。
他害怕自己的猜想是错的。松鼠飞心想。他害怕我其实没有苦衷。
“你听别猫说话,不能只拣自己喜欢的听,那我还说过你会成为雷族引以为傲的武士,你后来不是照样跑影族去了?”
“不可能,火星永远不会以我为傲的,”他断然道。“除非哪天我长出一身新皮来,或者他即刻丧失对虎星的全部记忆。”
他用尾巴包裹住脚掌。“如果在雷族有能做到这一点的猫,那除了金花,就只会是妳了。”
“你现在在影族过得怎么样?”
松鼠飞身体里有一半的自己仍然不敢相信她开始和眼前这只猫聊闲天了。曾经的故人,现在她亲手给自己树立的敌人。
“黑星对我和褐皮都还可以,虎星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发自内心地尊敬他的。但是我想他也看得出来,我的心没有百分之百留在影族。别说他了,连褐皮都看得出来,她还骂我脑子里进蜜蜂了。”
玳瑁猫的脾气和她母亲很像,松鼠飞想象得到她骂猫的画面,于是忍俊不禁。
“妳笑什么啊?还不是因为妳。”他咕哝道。
“现在回雷族还来得及,我全身心欢迎你。但我先说好,你回来也当不了我的学徒了。”
黑莓崽在空地上和别的幼崽打起来了,金花不在,她上去把他们分开。黑莓崽的头被打破了,他哭着问她,就因为他父亲是个坏蛋,所以自己也必然是个坏蛋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把他揽进怀里。
“妳们所有猫都是这样想的,所有猫,就连火星都这么想。金花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些,每次都把我和黄崽赶进育婴室再和他谈,可我们什么都听到了。”
“火星那样想是不对的,”她擦干他的眼泪。他睁大眼睛,“看我干什么?就算他是族长,他说这种话也不对啊。他明明知道,出身并不决定一切。你知道云尾以前也是宠物猫吗?”
黑莓崽摇摇头。
“对呀,你没看出来,就说明他和其她雷族武士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你以后也会是这样的。”
黑莓崽微微歪头。“真的吗?”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令我们都引以为傲的雷族武士,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先当上学徒,以后就别和其他小猫打架啦,喜欢惹是生非的小猫,火星是不会让他当学徒的哦。”
黑莓崽仰起脸。“那我当上学徒的时候,可以选妳来当我的老师么?”
“这由不得我们,”她呵呵笑道。“得听火星的安排。”小猫闻言又红了眼眶,“但我是愿意当你的老师的,我愿意。”她连忙出言安抚。
“我的心已经属于影族了。”他抬起下巴。“再说,朝三暮四,算什么武士?”
“欺负学徒算什么武士?”
“抢劫别族学徒猎物算什么武士?”
松鼠飞一下就被噎住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本来以为这个问题自己已经想通了,但全世界只有一只猫,对面这只猫,能在这件事上噎住她。
她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我是为了救冬青爪,和她的兄弟。”
“妳不是很关心妳徒妹的吗,就这么把责任推她头上了?”
“你学坏了,学会挑拨离间了。”她皱眉。
他又开始一脸无辜。“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那好,因为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索性道。“我坦白跟你说吧,我梦见你找我摊牌,在森林大会上当着四个族的面逼我向你认错,让全雷族都跟着一起颜面扫地,这样的噩梦我三个月以来做过无数次了。我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我不配再当一名武士了。但是冬青爪很喜欢我,对我评价很高,所以我决定,为了她,装也要装下去。”
“妳愿意为了冬青爪装下去,却对我说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他瞪大眼睛。
“我跟你解释什么,你也不会相信的。你只会享受我‘求求你相信我吧’的样子。”松鼠飞说。
“我当然会相信啊。”他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知道连续三次森林大会次次不缺席,要费多大的劲吗?全影族,不,全森林都找不出比我更勤快的猫了。只有做到这样黑星才会次次都同意我去。我每次站在‘四棵树’的斜坡上,在一山谷的猫里从东找到西,从南找到北,找得我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就是找不到妳。妳以为我做这些就是为了享受看妳怎么求我的吗?”
他尾音都在颤。“我在妳心里就有这么阴暗?”
“很难相信一只刚刚先说要杀我徒妹,又说要杀我的猫心理不阴暗。”
“好啊,既然妳都这么说了。”他一个箭步跃上来,这次松鼠飞有了防备,抬脚就踹他肚子,虎斑猫硬生生接下这一击,腹部渗出血来,下一招举掌拍向她口鼻。他没伸爪子,但力量很大,松鼠飞眼冒金星,再反应过来时,她脖子又进他嘴里了。
“那妳求我吧,我现在真的想看了。”
“求你什么?”
“不知道,妳看着办。但要是求得我不满意,我就随时去找妳的好孩子冬青爪聊聊她导师的光辉事迹。”
“冬青爪又不是你女儿,你想找就找她?”
“不着急啊,还有下一次森林大会、下下次、下下下次……或者随便哪次边界巡逻。妳不是要在她面前装好猫么?我都等到现在了,再多等几天也无妨。”
“那你就去说啊,”松鼠飞哼笑道。“你看我一手带大的徒妹是信你还是信我。”
“这可难说诶,”他故作担忧。“妳没看到我刚刚说要找妳讨个说法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吗?”
这孩子以前只是心思重,去了影族之后倒多学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对不起,黑莓掌。”她第一次叫出他现在的名字。“我不向你解释是因为你见识过我最差劲的那一面,你比冬青爪、叶池、沙风和火星这些猫加在一块还了解我。”
他唇间的力道松动了些。“真的吗?”
“我那天晚上对你做的事我没敢和我身边任何一只猫说,所以我老是做噩梦。当时冬青爪和她的兄弟需要那一只猎物,而我们已经等不起了。这就是我全部的苦衷。但你我都是武士,我不愿以‘苦衷’来为自己辩护,那是泼皮猫的行径。”
他松开了嘴。“妳在我眼里不是武士。”他认真地说。
不带一个脏字,但骂猫骂得比任何一只猫都难听,影族就这么教孩子的?她不忿。
“在我眼里,妳就是妳。就算妳是泼皮猫,我也喜欢妳。”
“你喜欢我?”这次轮到她双目圆睁了。
“嗯,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妳不是个好东西。”
“朝三暮四,算什么武士?”
松鼠飞更加不忿。
黑莓掌笑了。“谢了,有妳这句话在,我的心从此可以百分百献给影族了。”
他伸出脚掌。“原先是有那么一指甲缝留给妳的,现在是连这一点点都没有了。”
“带着你的兔子,赶紧滚回影族。”
露头时左顾右盼,确认矮树丛附近没有第三只猫,松鼠飞一路送他送到刚刚冬青爪捉住兔子的地方。
“妳也快点回去吧,冬青爪还在等妳。对了,别忘了要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跟她解释,妳为什么就这么把她抓到的兔子给了我。”
“快点滚,不然有你好瞧的。”
有一头怪兽顶着前面两条黄色的光柱在雷鬼路上行走,黑莓掌等它经过。
“说好了,”她轻声道。“从此你要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影族武士了。”
“妳也一样,光明坦荡的雷族武士。”
怪兽的鸣叫声还没从雷鬼路上完全消散。她最后一次和他碰鼻子。
“祝你一切顺利。”
他眼里闪动着戏谑的光。
“下次就是战场上见了。”
“滚!”怪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向雷鬼路。他几个纵跃抵达了对面,眨眼间便消失在影族领地深处。
天色渐晚了,冬青爪不会还在埋田鼠的地方等她吧?她得赶紧回去见她,顺便像那小子说的一样,得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对她解释。
远处的天际有暮鸟归巢,而松鼠飞此时的心比它们身上的羽毛更轻盈。
或者根本不用琢磨,实话实说就行。三月以来的重担终于从肩上卸下,她从此不再害怕真话的分量。
松鼠飞越跑越快,脚下如同乘了风一般。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