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要从这个新芽节说起。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树叶的时候，我和父亲已经开始了攀爬。这棵凌霄树是附近最高的一棵，正值壮年，枝繁叶茂，爬起来十分轻松，可父亲年事已高，我不得不时时帮扶着他，以免发生意外。
说起来，这件事我本可以代劳，却架不住他的坚持。
“开——始——咯——”
尽管上了年纪，父亲的嗓门依然浑厚洪亮。拖长的声音利箭般射向四面八方，很快便收到了回应：不远处响起“砰”的一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接着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使我仿佛置身于一场暴雨之中——不，任何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和这都无法相比。
这时我看到父亲笑了起来，绽开满脸的皱纹。我想起不久前他告诉我，作为一名称职的树长，最想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因为扔下来的东西越多，就证明树村越是兴旺。
我明白那时父亲就在对我暗示着什么，我却刻意不去想它，到了现在也是一样。我只是努力倾听着这片震耳欲聋的嘈杂，试图从中分辨出阿兰的家——她住在西南方向的一棵白枫树上，离我家有十棵树的距离，却无功而返。
于是我开始了等待，等一切安静下来，然后进入仪式的第二部分，也是我最为期待的部分：播种。我和阿兰已经约好，在这次新芽节上我们要紧挨着种下两颗金合欢树的种子，这样等到我俩成了亲，有了孩子以后，那两棵树也该茁壮成长起来，让彼此的枝叶纠缠盘绕成一大片，直到能在上面搭一顶大大的房子，我们共同的家。

可是当我和父亲下到地面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失去了言语。在那片林中空地的中央，我们每年都要埋下树种的地方，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它庞大的身躯占去了几乎一半空地，将去年冒出来的新芽压在了下面。它像是一块石头，但我相信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块的石头，并且毫无疑问地，它的出现破坏了我们的节日。看着它，我心中渐起的怒火取代了恐惧，可是环顾四周却不见我的同胞。再一看，原来他们都躲在树干后面不敢出声，四下一片寂静。
直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朝着那块石头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阿兰！”我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石头起了变化。伴随着骇人的“嗤嗤”声，它黑漆漆的肚子上出现了一个洞，洞里伸出一条亮闪闪的薄片，从那上面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奇怪的衣服，看不出男女。
我抓住了阿兰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我感到了她的体温，闻到了她的发香，她就像一只被惊醒的鼓蛙一样在我怀里发着抖，可她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人。

“大家好！我来自第五星区的斯特鲁星系，我船上的反应堆出现了故障，必须迫降以进行修复，预计需要五百个星际时。请各位放心，这片被着陆器烧坏的人工植被，我会按照星际通航法则的第四十五条规定进行赔偿……”
这个怪人说话了，我能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能理解整句话的意思。我看看阿兰，她的脸上有着同样的疑惑。这个时候其他人都从躲藏的地方现身，小心翼翼地靠近，将那块石头，还有那个怪人围在中间。
“……这个地方太落后了，开了翻译器也没用。”怪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摇了摇头，然后举起一只手冲我们挥动起来。我正琢磨这一串动作的含义，却看见他突然跃向空中，猛烈划动着四肢，然后一屁股落到了我和阿兰面前。
“真该死，我忘了这里的重力。”
我几乎听懂了他的这句嘟哝，阿兰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的样子的确好笑：硕大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巴却小得出奇，并且当他站直身体以后，我发现这个男人比我矮足足两个头。
“不准动！”我大喊起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面前的男人咧开了嘴，似乎在笑，“对了，我叫凯。”
哦，凯。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我对你始终保持警惕是对的。可那时的我又怎能想到，你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夺走了阿兰的心呢？
正犹疑间，我发现了异样。那是几棵离“石头”不远的，只有一岁高的银衫树苗，它们本来鲜嫩的茎叶现在全都卷成一团，并且颜色发黑——只有被火烧过才会这样。
火，一切生灵的天敌。

我感到一阵冰凉爬上了脊背。我招呼众人开始后退，任由那人立在原地。在我们撤出很远时我才注意到，那个名叫凯的男人正直直地盯着我看，或者，是在盯着阿兰。
晚上，在最高最大的堂屋里，父亲召来了村里的长老们商量对策，我，还有几个年轻人也被允许参加，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捉来五只树萤揉碎了涂在灯杖上，但这仍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环顾四周，只见绿荧荧的微光中，一张张爬满皱纹的脸时隐时现。
让我失望的是，老人们讨论了半天，还是回到了那四个字：静观其变。我站在阴影里不住地摇头，终于被父亲犀利的双眼揪了出来：“阿昆，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我知道父亲早就期待着这样的时刻。可正当我为了消除紧张而清理嗓子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惊呼：
“阿兰不见了！”
在晚上失踪的树民，下场只会有一个。矛虎——一种长着尖牙利爪的野兽，习惯于潜伏在黑暗中，在你来不及察觉的间隙将你扑倒在地、咬断你的喉咙。我们中最优秀的猎手也拿它无可奈何，它是树民的梦魇，是我们选择树上生活的重大缘由。

我领着几个年轻人下到地面开始了寻找，我们一手拿着武器一手举着灯杖，脚挨脚背靠背地移动，明明知道这种野兽对黑暗中的光亮十分敏感，但我们别无选择。
好在，我们很快找到了她。从那片林中空地迸出一团前所未见的光亮，描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阿兰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背对我们。这些光是从那块大石头发出来的，把周围照得恍若白天。
我克服恐惧，半捂着眼睛，跳过去抓住阿兰的肩膀，大声喝问她是不是不想活了。她看着我，脸上是旁若无人的微笑：“这么强的光，矛虎是不会过来的。你难道忘了在白天，在太阳很大的时候，我们就几乎看不到它了吗？”
她说的没错，但这绝不应该成为一个人在晚上下地的理由。我正要继续咆哮，却又被她抢了先：“阿昆你知道吗，他跟我们一样，也是种子变的呢。”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反射着那块“石头”的光芒，既迷人，又危险。我张着嘴陷入沉默，环顾几位同伴，从他们的脸上找到了相同的表情。
（第一章完）

六、
直到暮色降临，凯才回来。当那矮小的身体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全身僵硬，就像被切掉了脑袋的鼓蛙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凯的肩上扛着一头矛虎。尽管关于这种野兽的凶残和恐怖在村落间流传不息，我们中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我便是那少数之一，因此可以判断，眼前的这只已经成年，即便是一整支狩猎队伍也很难战胜。
“在回来的路上，这东西袭击我。”凯一边说一边抖落肩膀，只听“呯”一声巨响，“你们管它叫矛虎，对吗？正好带回去研究一下……”
此时我们几个清楚地看见，这头野兽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流淌着鲜红的血涎，昭示着这场刚刚发生的死亡，而它斑纹遍布的脖颈上则出现了一道可怕的勒痕，将皮毛一分为二——它的脖子被生生地掐断了。
“这种野兽一定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不是重点！”凯突然激动起来，“现在一切都搞清楚了！”
他直直地站立，伸手指向神木。
“那是一艘殖民飞船，飞船！谢天谢地，它的航行日志还保存完好。它是在两千四百五十九年前坠毁的，原因不明，但却造成了反应堆泄漏，大部分人肯定当场就死了！而你们，就是幸存船员的后代！当时的资料损毁一定很严重，否则你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啊，两千多年了……”
“你，在说什么？”我努力让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凯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流淌而下。
“唉——”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两千多年前的事故发生以后，有人设定好了程序，用飞船仅存的几块太阳能板积蓄能量，然后每隔一年就以大功率电波的形式一股脑儿抛射出去，希望能找到救援。这样做会造成剧烈的空气扰动，也就形成了你们看到的大风吹起花瓣……两千多年，年年如此。”
说完他又猛地站了起来，扫视着我们三个，神情严肃：“回去以后，我要见你们的树长。”
“我就是树长。”我挺起胸脯，“并且我要再次提醒你，收起你那一套胡言乱语！”
凯随即咆哮起来，嗓门几乎能震聋我们的耳朵。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他吼道，“披树皮，吃果子，在树上搭房子，人人营养不良骨质疏松，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这颗星球的低重力环境早就摧毁了你们的健康！你们本可以——”
“等等！”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中，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按你的意思，神木，和你的‘飞船’是同一种东西？”
凯楞了楞，接着面露欣喜：“当然了！这一艘来自于旧殖民时代，一个尽管落后，但却无比伟大的年代。我，你们，所有现存的人类，都是——”
“够了！我的村落现在对你宣战。两天以后，小心自己的脑袋！”我一边高声说道，一边捏紧拳头伸到他的眼前，我有什么好怕的呢，神木的战士本应无所畏惧。一旁的阿战和阿勇默不作声，我原谅了他们的胆怯，而凯摇了摇头，摊开两手，颓然道：“我明白了。你们先走吧。”
我求之不得。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没人讨论开战的事，实际上自从目睹了那只死去的矛虎以后，这两人就不怎么吭声了，尤其是阿战一直紧绷着脸，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在快要到家时，阿勇突然凑过来低声道：“阿昆，我想变得和凯一样，能战胜矛虎。”
他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于是我知道他已经没救了。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们回到家里，把整个经过以及我的宣战，都告诉了父亲。
父亲的脸色变得凝重：“孩子，不要轻言战争，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知它的代价。”
在我小时候，我的村落曾经和邻近村落因为争夺几棵金合欢树而发生过一场战争。那天，父亲带领着小伙子们迅速攀到树顶，朝对面射出雨点般的弓箭和长矛，居高临下的我们最终获得了胜利，但却失去了五个年轻强壮的劳力，结果在那年冬天，又有八个孩子死于饥荒。
可现在，从父亲的眼里我还看到了恐惧，以至于我开始鄙夷起他来。没错，凯看似力大无穷，难以战胜，但也有行动缓慢的缺点，他甚至不会爬树！我明白，要想取胜不仅需要蛮力，还要运用智慧，就像父亲当年那样，可现在的他怎么连这都忘了呢？
“所以，你是不同意了？”一番解释以后我再次问道，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不声也不响。你永远无法用言语改变一个老人的固执，而我将用自己的胜利把它击得粉碎。
站在外面，听着夜风吹过我的耳际，我才想起了阿兰。现在，她应该跟凯进行着亲密的交流，谈论着“夜莺”、“飞船”，沉浸在无可救药的幻想中，忘记了她作为神木子民的本分，忘记了我这个即将和她成亲的年轻树长。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打败了凯，将他残缺不全的尸体踩在脚下以后，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第六章完）

其实我想在这篇文里掺的私货是：人的尊严胜过一切。一个人可以落后，可以被击垮，失去所有，但即便面对你无法战胜的力量，你仍然能够在内心深处进行抵抗，不管这种努力看上去有多么可笑。
就像文中主角，如果他选择了新的生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彻底的失败，即便从此获得新生，却也失去了仅存的自尊。当听说了阿兰多年的坚持以后，他愤然想道：既然你都如此顽固，那我呢？于是继续对抗到底。
你可以说他刚愎自用，愚蠢固执，但无法否认，他将个人的尊严维持到了最后一刻。
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文字一旦露面就不再只属于自己，就像结尾那句“听到夜莺的歌唱”，我倾向于认为那不是幻觉，而是阿兰回来了，愿意陪主角度过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