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连阁，每一宫每一舍，所载气味都不同。譬似垂华馆中总像被藏檀洗练过，巡玉馆里淡淡浮动着木梨花息。而当闻见千芳百菲骈杂着、将花香吵嚷成一团时，任谁也知养云阁到了，那缕馥声又该涌动着萦缠在我与小蘅的指上——只是蘅的指端因缝绣小兕的布偶而受了伤，令我每次想起，也觉心头被针尾刺了一刺。虽然，是那样瘦微的一点】
【布谷、布谷、布谷——】
【雪白指头上那一小点深红的瘢痕逐渐扩大，直到变成了猩红的鸟喙。青琐金笼里、昨宵千方百计才抓住的杜宇鸟儿哗然啄破鱼肚白，将千端万端的游思幻梦都凄厉地扼住了，只留下蒙着被的一声哀淡的公主悲啼】这扁毛畜/生怎么还不啼血，再不啼血本公主要吐血了……
【又忽地坐起，起得太猛，识海里漂起一堆银河，蚊鸣，嗡嗡嗡嗡。我在嗡嗡里没法儿找到自己的声音，但应当能飘至使令们的耳中】荷旌，替我看看寿宜公主手上的伤可好些了？还有……【脑袋里打捞半天，未能寻拾得下一句示意的话头。眼皮重逾三只乌圆子，浑浑噩噩，又栽倒下去，甘心成为暖榻的囚徒】对了，替我告假，说要晚些去。【确信自己真是病了，演也演出三分有气无力的荏弱来】……晚些我会带着这杜鹃去做课业的。
【这时分的寿阳主，依然不解，为什么一门莳花造景的小课，非要带杜鹃鸟去。再勉力细想，也非完全说不通，花木小景终究是人力裁工，失了神机自然。此季恰值春夏际会，倘引杜鹃入景，或也契天人偕美的寓意……当然，再深些，想不出了。因为我要睡觉了。】

居然是戏

【东风是一屏催花的鞴扇，将抱蕊团枝的芳丛与蔚如兰芽的帝姬们唤醒了。唯独早窥春信的寿阳公主别成清格，这时辰仍兀自酣卧梦壤，与锦褥借香。】
【至于个中情由，或要溯及数月前，小翁阿理与一众才媛淑子伴学期满，一并辞归本家。岂知仙翁琵琶一曲《阳关》还未唱至三迭，又如珠游水地盈回巡玉馆中。】
【流光未必把人抛，世间种种离别才是真正消磨。二人既道“重逢”，便无须再论十年或一刻。随口叙起递钟、在山之间又葺成一方小院，两只狸奴也蜕换一身茸衫，阿慊和萨提斯法则是她们的新朋友...诸若这般琐细寻常的小事，正是彼此共乐的清闲平生。】
【两位永不使言珠委地、词玉生尘的谈客，向来是夜游的话伴。当萨宾图又一次披衣趿履，欲与游珠观月，我并非不愿同往，只是心湖已掬得一捧水月，唯有请她们对影添趣了】你们自去做步月谈谐的东坡怀民，小蘅不为藻荇，便效策名就列的子由。不求炳勋云阁，也不敢妄称荫庥——能捎回课业就好！
只盼“阿兄”寻山问水时，不忘属文赋诗寄之。【揖礼惜别，一扇竹玉骨赠她扑萤】说起课业，切莫忘了，女师让咱们后日携一枝杜鹃赴课！
【正如长安道途渐鸿振鹭，藏轻于养云万草千葩之中亦不啻一青蒻，只翾翾凭来芳讯，但不知晓语焉不详会令一双旧日同窗撰出神来妙解，无心明月清风，而是捉了一夜的鹈鴂。】
【重华宫中这隅静室，乃是山水云相所钟，又仰花气霈润。晨间诸位帝姬纷赍香笏而来，如登瑶华境界。女傅子雅人深致，更耦丽百花仙司，易名牒为芳谱。寿阳自然与梅并作十分春，寿宜也因小字，奉敕护持命定的一痕雪青，衔为蘅芜仙使。】
【待众司归座，廿四花钟的子午莲已悄然开了。女师捧花谱唱名，一见寿宜身畔空空，即知何人迟至，搦笔欲为笺上梅试墨妆。描钿是藏轻与乌圆子的一桩乐职甘差，“寿阳花”几曾劳得旁人点额？我匆匆起身】女师，请等一等——
【墨色不缀梅间，滴在山鹃花上，像是熏炉掸起香灰，灼焦了一小裁赤缎。宜公主大抵从未有过如此手拙口讷的时刻，但天性使然，我从不作律残春减的颓靡态度。再闻一道清音忽掷，定是映题所遣青鸟来了。】
没错，“玉霄神”确有些违豫，连萨提斯法都可以作证！【与荷旌四目融视一瞬，颇有此呼彼和之契。但愿女师怜惜芳草，也能推爱门下桃李】她会来听您讲艺的，只是稍迟一会儿...

【寿阳并非总是迟至的学生，刻下菱花宝鉴前映出的眼底两团青墨云，一半要问昨宵夜月藻荇，另一半实应归咎罻罗裁举不善，迟迟捕不住一只御苑啼血的歌者】
【鹃鸟儿久羁紫宫金笼，又凄凄啼唱半宿，已摧成一副喑舌哑嗓、蓬毛乱羽的惨淡形容，只是，此刻更蓬毛乱羽的是萨宾图满头的亸杂绿云。揽镜自视，甚至见耳畔探出一弯斜枝、颅顶冒出一垛乌薮，如非那是自己的肤发，我非拿金错刀给翦去不可：插花尚参差疏瘦之美不假，但放诸帝女绀髻堆上，俨然参差不论得过了头。仰了头，秀项延出一脉秀丽山水，任由宫女梳栉著髻，不忘指派另一位侍媵去损拔人雪羽的德行】
人说微禽赠羽表摄昵爱，那么择两根下来，一根赠翁阿理，说是寿阳公主慈心遍广，望帝亦生感愍，自行衔羽毛相送；另一根送去无祟，就说、给萨提斯法填肚子。【一手对镜自妆，熹微垂光，堪堪已近覆额，只俟人亟亟补过两痕青眉；“玉霄神”原本尚梅钿峨髻的严妆，眼下也省了，樊笼护住鹈鴂羽衣，径向重华养云、满阁花深深处去】
【花浅花深，终究还是为我留出了一道恰如其分的苔径】学生来迟【在睇见小蘅讷然神色那须臾，愧怍发芽成了春草，疯了似的蓬勃生长起来：我决意再不迟至，不可再令蘅为我谎语，遭受这等欺心罔师的无妄之灾】女师容禀。昨宵偶感风寒，是为——【腹中本已裁撰出一封凄切的陈情文表，若援管砚墨，或能笔摇千字、立成一页骈俪矞皇的《捕鹃者说》，大书公主为成重华课业，彻夜张罟俟鸟的情状云云，不怕女师听了不潸然堕泪，非要为花谱间的”玉霄神“名后嘉贶一笔丹砂红】
【然而】
【舌尖抵了上颚，未待俏声漫开流丽回词，眼不慎先往堂下走了一遭：那料想中十几羽周燕齐鸣的局面并未发生，反是十几支鹃花错落欹卧木盘间，高低天然，戍守在各色帝女身前，如胭脂节使，殷红得可怖——原是此杜鹃非彼杜鹃也！】
【这一刹向蘅投去的求助眼神几是完全不受控制的，题女终于也成题中之鶗，变作喑舌哑嗓的鶗鴂，缄默好似一甲子，终于重开口，还装模作样咳嗽几声】是为寻杜鹃鸟去了。【怠忽课时已犯前错，此时此刻，万万不肯再认下错解“一枝杜鹃”之误，只好胡诌一篇新的花鸟赋】学生与寿宜夜读，见《瓶花谱》载：花有寤寐喜怒，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宜靓妆妙女，却不曾载记如何使杜鹃解酲，但想来杜鹃花鸟同名，醒杜鹃者亦当杜鹃，故寻了杜鹃鸟来，有心为诸位姊妹案前杜鹃啼唱醒神。【胡说八道】女师请看，宜公主盘中杜鹃，不曾入瓶裁剪，便已神彩自发，盖因杜鹃啼鸣，醒花之故啊。

【青鸟衔音罢了既返玉山，宜公主升坐状似四足如意樽，然所谓物随情易，玉壶心瓶蔓草绵绵，横斜杂逸如乌圆子眠过的香绮丛。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影，小蘅不见寄春君的忧忡便尽托于此了。】
【无暇分顾狸奴这时正偷弄鹍弦抑或遭阿慊劫去与布偶作伴，只闻檐角占风玉铎叮咚相抱。它本是诸公主各聚一玉珰所集，逢鸟雀探枝便可掣索惊逐，玉成女傅子惜花又不舍伤翮羽的善愿。今日却代渴睡阍守，迎跸玉霄神的仙驾。】
【罗浮梦醒，小蘅心芽也欲化偃草，可近前观去萨宾图手中并非丰敷頳靡的山踯躅，竟是一顶秀致的金亭玉阁。若说方才关切出于在意，那么了解便是因熟悉和亲密了。不必揭锦帷笼衣，藏轻便憬然得悟——只为当日一字差，满城杜宇尽开花。】
【我与萨宾图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的天契是荷旌远所不及，更甚者，纵使寿阳谓鸟为花，寿宜也不吝于此千芳庙堂沦作攀香附丽的佞臣。所幸萨宾图灵变，未令我虞设的至蹇之境成真。一番旁征琬琰，如添枝就草于一瓶，莫论雅旨如何，乱坠天花的意态已足了。】
【酡花是否酲醒尚未可知，小蘅只觉自己于酴縻酒中醉了，高擎赤鹃盏】说得极是，原来咱们案头玉瓶虽非蝴蝶窟，而山客却是杜鹃魂呀！
《花九锡》中所列前六者，养云阁已然悉备。今日寿阳迟来，不若就罚她亲捧琵琶翻曲；姊妹们年岁尚小，大多量不胜蕉，餐花为粮露作醑便不失风雅；至于其九么...小蘅自知腹笥虚空，今日却有感而发，权当是投砾引珠，还请女师赐教【又或者，是寿宜自甘沈酗，妄想一饮便成了诗仙，可惜只索得半句。借来女师玉笔（实则畏其根牵株连，将这枝并蒂一并除名），所书正是——】却喜花名似鸟名！
【人不知寿宜主难解五音六律，且闻一唱一应、口占奉答，于芳草椒壁中聚友赏春，四雨亭前曲也当改题四香阁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