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鳞别赠言Ⅱ 」
她像一片——我忽然有一个很不恰切的比喻——被悬挂在庖厨外的肉或鱼,竹风吹动,渐渐变得薄而剔透,我能看见她的心脏,一次跳动如一声叹息。头与她挨得更近,让我们条分缕析,拔出一根骨头、一根刺,哪怕它血淋淋。
“可是你阿娘死去时,你甚么也不知道,你也必须痛苦吗?”用被母亲充分照拂,因而总很甜蜜的嗓音说。
“人皆如此吗,还是只有你这样?”
摧心剖肝的李盈娘,转瞬又是愤世嫉俗的李盈娘,我忽略了那个“有人”。请不要太严肃,东内是一只无底的八棱杯,血、泪流进来,都变成椒浆和瓜饮,都像公主一般没心没肺。
我太习惯于被附和、被簇拥,被李盈娘无条件地回应了。即使季节更迭,这习惯犹似一枚血玉般的胎记,烙印在衣袍之下、肌肤之上。所以不能容许她拒绝,她不能和一匹赤马,甚至和比马匹更野蛮粗鲁的袁茂英更亲密,绝不能!她要在我为她编织的软笼中度日,并亲自做笼子的守卫与阍人。
何况——请让公主吐出怠忽又卑鄙的问题——她生的甚么气?难道为了斑竹上雨水和霜露调制的眼泪,难道为了已烂成骨殖与尘灰的、素未谋面的母亲?说与不说,她早就死了。
“李盈娘,你站住!”
“如果你不肯,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你记得吗,我们曾经议论过,妻子是甚么,皇后又是甚么。”在很久之前,我与她即试图拆开圣人神秘的胸膛,称一称他的心。然而父亲以背影对女儿,君王以背影对臣子,注定对猜谜游戏乐此不疲,又徒劳无功。
扮演纯孝的孩子,敷衍地祝颂道。“我希望阿耶长乐未央,永受嘉福。我希望他过着应制诗写的生活,仙人抚顶、百兽起舞。”
顽笑之后,也呼她的乳名,凄伤的风不要为新逝者鸣冤,我匪是她的仇雠,而仅抗///议毫不神圣、绝不永恒的婚姻。“可是李盈娘,浪漫并不是发生在任何人之间的。”
我偏要靠近她,像一只嗅见腥气与腐肉的兀鹫,永远闲饥难忍,惟有苦痛能够豢养;偏要撕开伤口,仿佛结香和海棠开放的白日仍旧苦寒,掬一捧新鲜淋漓的血流才能取暖。叛徒,我在心里这样喊她,迫不及待地兴建法场,银杏树是绞架、山桃枝作刑杖,红眼睛的蜻蜓当刽子手,风絮拂来,降落在足尖,一块苍白的裹尸布。
几枚叶影斜落在额前肩头,三两点,陈年的斑竹泪似的,转瞬又渗进罗缬的褶皱里,裙尾如蛇行,绕到她面前,声声叩问着李盈娘的所失。从前她失去沈氏,现在失去袁茂英,看吧,天意是我的朋党,无论她无辜或自作自受,都注定要痛上一痛。
我大约忘记了,她还失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