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朝会比寻常更久，散朝时日头高悬，将宣政殿前晒成一片白晃晃的海。龙尾道则是延绵入水的滩涂，朱绯青绿的鱼儿昂头摆身，争相跃入广阔天地。周蜓两袖生风走在前边，仿佛头顶不是长安仲夏鼎盛的烈阳。这也自然，他摸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根攀天藤，将要去建功立业、直上青云——都是芸芸众生嘴里的好词。
然而太阳不会因某个人的意气风发而退避。到太极宫，已经烧却了一整天的耐心。这样热的天，甘露殿也难如其名；周围绿树成荫、冰盆满堆，一派云山雾罩，更像是宫人惶恐之余分外卖力的补救。避免贵人恼怒是他们的职责，而珍惜物力不是，所以大多数如何选择，便显而易见了。
树荫下很凉快，鱼竿像一根长长的尖刺，扎进闪耀如镜的湖面。懒歪着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过了一会儿，道：
“我想回河东老家。”口气很是随意，如果听出点烦躁，也不能算错觉，“长安——太热了。”

“心静不下来，到哪儿都一样的。”
因这片得天独厚的荫蔽，南海池已成了这个仲夏最爱的去处。厚重的冰块在冰鉴中冒着轻寒白烟，好似一片云山雾海，无声无息拂过衣袂，又散入不停歇的蝉鸣。常年执掌刀兵的手依然很稳，鱼线投水，沉沉地坠入湖面，无波无澜。默不作声地又等了半刻，失笑。
“你一来，我的鱼全跑了。”
垂钓不在乎收获，随手将鱼竿放下。瓜果去籽，切成适口的小块镇在铜鉴里，又被端到裴珩手边，同团扇送来的微风一样凉。
“夏天还长着呢，这么上火？”

自己不会下钩，别怪其他人。嘴上虽然没说，一眼乜去，表情再明显不过。岭南的鲜果刚刚挂青，便将树连同根泥一并挖出，自荔枝道护送长安。玄宗皇帝能想出这样的享受，委实是个妙人。
“年老体衰，不静也得静了。不似有些人，四处煽风点火，还敲锣打鼓招人来看，唯恐场面冷清，显不出本事，无法讨上面欢心。”
面孔落在树影里，神色难辨，轻飘飘道：
“外面热闹，听说宫里也不遑多让。奇闻异事，街头巷尾传过几轮……看来看去，只有太上皇这里太平，能借地躲个清净。”

从裴珩口中听到“年老体衰”四个字，难免让人忍俊不禁。确实笑了出来，一线天光跃入弯起的眼睫，只剩柔和的影子。
“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白雀时并非没有，只是我不爱听，慢慢他们也不再动这样的心思。”
而无论传闻还是闹剧，都有来自紫宸新主人的默许。荔枝去了核，琉璃盏的辉光与莹白的果肉相映，好像一个漂亮的摆件。沁甜的汁水滑下喉舌，很好的驱散了最后一点暑气。
“他确实是个挺特别的孩子。喜欢什么不是坏事，但需要明白见好就收。”
“你觉得他太急了？”

“拙稚而心大之人不足以母仪天下，这姑且不提。宗室近些年一向安分，偶尔有些贪婪，却没有越过皇家的底线。如果事事都得做缩头乌龟，自己都过不舒畅，还当什么天潢贵胄？”
言下未尽之意，只要不过分，是让那些人把精力是花在享乐上好，还是蠢蠢欲动不安其位好，答案显而易见。
“崔氏失去领头人，锐气不再，天下世家无人可执牛耳。趁此光景，想以势落子争锋，抑或干脆掀了棋盘，都不算是败笔。但前提是下棋人心里有这盘棋，而非推出几个小卒冲锋陷阵，或者指望派出的掮客都是苏秦、张仪，三寸舌可当百万兵，几句话便教人心悦诚服，纳头便拜。”
“急与不急，要分人。”抬起下巴，流露出一种惯常的、天经地义的傲慢，“只要有本事握在掌心里，急又如何。”

白雀间不曾对宗室苛待，甚至格外宽宥。即便珍贵太妃挂心谋逆被废的李闻道，想要出宫照料他的嗣子，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也正因如此，才能将目光放向河西，吐蕃，还有比那更远的地方——而如今四海夷服，便不是同样的光景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
“御史台的那个？听说哪里都敢插上一手。寻你麻烦了？”
这是明知故问。御史台要动关白的消息早已传遍宫闱内外，只是难见有什么事将他招惹成这样，又忍不住逗了两句，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了。池中碧叶无边，远远地望去，轻描淡写。
“不过就是这么些小事，有什么不好说的。绕那么大圈子，显得生分了。”
关白是小事，宗室也是小事，不至于扰乱太上皇帝钓鱼的兴致。银签插了一块淌着汁的甜瓜，示意他凑近一些。
“年轻人总锐意些，恨不能明天建功立业，后天出将入相。吃点亏没什么不好。何况帝王需要拥有的不只是刀，更重要的是鞘。”

“冠冕堂皇。我会怕麻烦？”
心里想，便也说了出来，鼻子里轻哼一声，被太阳晒垮的脸色倒有些回转。接过银签，不知哪里供来的瓜清脆爽口，比永远也吃不上的鱼甜。
“若真到了‘不好说’的地步，倒应该高高放着、捧着，让得意人先得意。”
指了指孤零零支在那里的鱼竿，示意底下有鱼，刚咬钩，已经不安地逡动起来。
“毕竟——来日方长。”

从未担心过裴珩的处事，因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只要他愿意说，那便不去置喙之后会怎么做。
在更久远的过去，也曾在友人邀约下学烟波钓徒，可惜那时不得其法，往往坐不到一个时辰，便要打道回府。时至如今，才终于明了这当中的关窍——万事俱备，只需要等。
鱼线没水处涟漪四漾，在几息之后猛然一提。金鳞出水，灼灼生辉。
“今天吃全鱼宴，等着吧。”

“郭氏丑陋，还想拔得头筹，自不量力。”
我很快厌倦了女科的选试，便也要求李徽判厌倦，与我乘一只赤鲤般熠熠的小舟。手持象牙笏的黄门半跪于船头，一如既往，做我与她之间缄默的信使，这年轻男孩没有胡茬的下巴上生着一颗红痣，时常像个哑巴，投去一瞥，他正把我的批评粉饰为“相貌平平”。
抓过笔，亲自斧正后，才递予李徽判。
“再写错一次，你就要去喂鱼了。”

拜托了一只船乘我们去湖心，绕进衰老的树荫、年青的日光里。
夏季冻结成了一副静止的插画，我甚至能想象出古绿下原本吵闹的蝉鸣，湖与小桨声声的亲吻。李徽鳞侧首望来，我的视线却被她鬓上的金钗缠住。
顿默。好不公平！此时我理应闻见朱玉的清脆作鸣！
“郭氏女文才过人，听说她一手鸟雀画的极是出众。”好罢！好赖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姐姐，这非是选美啦。”

一片金箔坠在她的眼睫毛下，刚想嘲笑，才看清那是一环仿佛凝固的日光。
听闻久聋的人说话总要走样，我仍肯大费周章地，同李徽判交游，无非是等着那滑稽的一日。我的言辞在笔锋间变慢、变钝，被拉长成一块触感温暖的毛毡，在把刀枪剑戟全部赠予李盈娘后，用剑鞘和她顽。
“怪不得你喜欢她，画上的鸟儿不会叫，正好适合你。请贵妃们赐她给你做仆人吧。”
我十年如一日的肤浅，也十年如一日的抵抗虚伪。“若只品评才学，看画、看诗就好咯。”

李徽麟的细眉与眼都很善言辞。又或者说，在皎洁无声的时间流动中，我逐而通晓这个本领，至少刻下还很容易识别，她在否认我，眉梢略扬，抛下言语的飞箭。
更何况还有笔呢！
毫尖也知就地取材的奥义，藉一点湖水，又将日光混进笔墨里，书落的词藻很有脾气，这么形容——李徽麟似的。
“我没说喜欢她哩”我开始回忆，皱着眉……“她长得很严苛！”好奇怪的形容。
“像一位先生。”古板的、规矩的。
“怎么就不考些蹴鞠、射箭、棋戏呢！”

“你也很擅以貌取人呵。”浑不留情地批评道，但落入窠臼又有甚么不好，人们既已向天子、神佛、祖先顶礼膜拜，不如也匍匐在浩瀚人欲前，忠贞地叩首。
“若考射箭……”李盈娘一定喜欢，甚至按捺不住——想到她，真是扫兴。湖光粼粼，像波斯人含着热泪的眼睛。
“近日西市时兴蹴鞠，还有胡商巨贾办赛，因为观者甚众，一票难求。你要不要去看看，或许教喧天的喊声一震，你的耳朵就好了呢。”

李徽麟显然要比我费劲，我支颐，低首去瞧小案上的字。
“是了，女科考文采，考书画，要评判女孩的品行，她们的出身。怎么就不能考量她们的力量，勇气和果敢呢？难道只有男子才需要吗？”我开始疑问，有时候听不见反而给了我足够的胆量。
“我才不要！”一眨眼又变回了胆小鬼。“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挤在人群中，好滑稽。”
又有点儿好奇“什么时候建的场地呢，这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