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在上弦，枯而清瘦的弯钩。它的光影镶嵌在纸糊的窗牅前，像道凉凉的，露一般的窗花。从这小小的牅中纵目眺向冷峻的苍穹，深蓝色的夜空整整齐齐地悬挂在天际，惨白而坚实的月光，在一片寂静中像凝聚了的岩石一样，狠狠地砸来。
瓷碗。不是建安王府中的小瓷水丞的模样，而是最为釉白的瓷碗，它的颜色已如此分明，只是我辨不清是否是刲股疗亲的血食。温度微灼掌心，利齿啃噬的疼痛。
“哥，”白碗像多余的骨节，长在我的两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剔除的，它蛮横、张狂而繁茂地衍生出一片浩淼的湖泽，似我之于它不过一具浸身其中的尸骸。垂眼见，黑湖倒影，“太子很好吗。”
你与阿姐，是发自真心的喜爱他吗。

【故梦，今夜霜露清透，弯月亮耀，昭示着明日将如何晌晴，将如何着一身新袍，行走中书。少年郎清癯的影，从夜火一端转过身，两张面容，俱因灯火而显出一点温暖，看不清他脸上的血色究竟是真的被那些药材调养好，还是我看了太久烛火，眼睛前蒙上一层暖色。】
小澄，【老旧的长椅，接过空碗时，为他腾出坐的位置，我们的命运，不比遥渺的星图更有迹可循。】
很好，正因为他足够好，才能够做这个王国的储君。
【才能够把我们拉出泥潭】你如果见到他，也会喜欢他的。

亲情在酒肆中可以凭呼卢喝雉的手段得到吗，亲情中亦存在一种头彩，或许我拥有的很少是因为我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没有血胤的干系也无所谓，从他接纳我与姐姐起，他真正从一个陌生的少年人成为了我们的长兄。
“嗯，”我留意到他使用了也字的造句，那是一道赦令，即便他可能没有发觉，“我想，我也有好些，太子殿下既储副国邦，我们没有其他可以答谢，哥哥在朝中效命，也算种报答了吧？”
我始终想，该亲眼去看看，始终盼望，他们是源自内心的，而非其他。

【两道互相依偎的影，现如今只剩我们了，尹藻有了更好的去处，即便最初她为那些谎言而心碎或沉默。】
【少年天真烂漫的发言令喉咙里闷出一笑：李唐、陛下、副储，真的需要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来报答吗？】
小澄，我们无法报答。
【亮开手掌，为人誊书时在中指和食指间留下毛笔磨出的茧，掌纹被烛火勾画的深一道、浅一道，错综复杂的命运、前途未卜的宦海。】
人们酿酒时，无意给蚂蚁们残漏了一滴，蚂蚁既不会知道这只是无意的馈赠，也没有报答的能力。

医馆煎药时，形形色色的草木在石臼里颓败地失去所有的形体与颜色，石杵令它们的尊严荡然无存，直接地萃取了草木那点最本原，也最抽象的灵魂。
我与他之间建立的奇妙的血肉联系，使我深深地抬起眼，凝望他，“哥，不是我自己用血汗换来的东西，哪怕是根断了的筷子我也不会要。你姓尹，我也姓尹，父亲说的话你都忘了吗，尹家不长弯腰的木。”
我坚信德行，清白，正直和志气是一个人最根本的筋骨。太子纵然坐拥四海，论及物富，我不如他，然而我决不肯要他分毫的施舍。他是他的同时，我也是我。
“难道你点灯熬油的报酬，不值得这些吗？”仅仅是七品，也仅仅在醴泉坊。我并不认为那是种无缘无故，也无法回馈的天恩。

【凝眉看他，目光与目光对在一起，困惑、疲倦，一点点碎成温柔的泉水，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揉着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我弯腰了吗？
【他不应如此倔强，如果有一个人告诉我：可以治好尹澄的病。莫说我，父亲他也会低头。少年的世界还干净而纯洁，认为善恶有报、努力有酬。我和尹藻同时隐瞒了：来给他看病的那位郎中，我在东市里见过，三年的俸禄，大约够他出诊一次。这是世道的过错，而非我们的过错；自知道大同之道，不过是存在理想国时，澄澈的梦就醒了。】
天空降雨时，不会在意某天河流是否干涸、某条鱼是否濒死。

慢慢地听到了一种嘎吱的声音，起初错以为是心脏的搏动与血脉的流转，但却也极快的否认了这具身体里存在那么强而复杂的能量，试图猜测那是风吧，然而体肤倒明确地知会道晚春如有风，便是潮水，而这声音仿佛在喘息、有力地破裂，它就存在于尹宅的某个角落中。哪一天是真正的劫数，哪一天你要为我弯腰？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写出这样诗句的诗人，他的每一天该是过得极其痛苦还是不可比拟的极乐？
心里忽然雪亮起来，我找的只是一句话而已，“天地反复，未可知也，死如薤露，罣念了无。”
哥哥，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负担要少得多，你们失去我一个，我却要失去你们所有，我尚可承受，你们缘何要如此、如此残酷？

不要说那样的话。
【斥责声很轻，守旧地，对死之一字讳莫如深。我当然了解死亡，像了解神经里的永生；庄周梦蝶，不知梦境与现实，黄泉苦路，又安知哪一侧才是死亡、哪一侧才是活着？】
【同你在一起的一侧，才是活。】
【阴阳一道，分开一线天、两条路，交接之处，像一只巨大的章鱼，拥有无穷吸力，只要一步不慎，就会回到起点、别隔他陆。】
我们的生活正在变好，小澄，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好的，苦难已经过去了。
【苦难的羽翼，和天空一样辽阔，没有人能够逃脱，琼楼玉宇，不过短暂的挡住吐下的苦水，海洋，终会接管陆地。】

一滴小而圆的东西在眼睑附近，我想是流泪了吗，揩下，却是一只小小的瓢虫。在长安城的郊野里生长的瓢虫，深金的背壳上勾勒着紫青色的纹路，一层又一层的圈，夜里闪烁着弱小的光。我曾听人说，这种虫蚁生在早春来时，死在初夏未至之时，一生不过一个季候，牅中风来，绿色的弧线从掌中飞向宅外的柳堤。
“我相信你，”除却相信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别无他法的人生是负有重量的。
院里的藤架上吊着的苦瓜，胆汁不是迸射开来，就是淹死自己。

【孤灯招来了蚊虫，故将那盏灯提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我承担着人们的相信，一句话很轻，压在肩上却重似千钧。我也许没有赫拉克勒斯的神力，那就让我向大力神祈求，让我拥有吧，让我担得起家庭和希望，让我担得起泪水与苦难。】
【神的福赐会降临在醴泉坊的一间小宅吗？屏气细听，牅外只有夏虫垂死的鸣叫】
小澄，去睡吧，今天一间很晚了。明天郎中要来吗？哦……
【牵着他的手起身，因为尹藻已不在府中，白日诸事，均需他自己照顾自己，细细碎碎的嘱咐的词句，也随夏风一并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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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灯火，筋骨松软的蜡炬。
我想知道在遥远的青宫中，太子殿下是否关注到阿姐细微的喜好，想知道帝国对待储君的昭训是否一定要好过尹渡给予我们的所有。最终思绪停在旧梦中困厄的琼州，父母健在时，邻里的兄弟是独身汉，长兄高而瘦削，黢黑的面容像浇了层焦墨。幼弟灵智不全，无异于一块有生命的赘肉。那一年年尾未至，怠工与盗窃的罪名里，他们死在腮泪般的刀光下。
老弱病残不能与穷随意地结合，每一种搭配都是最泯灭尊严的境遇。我从不探寻哥哥照拂我与姐姐的用意，并坚信那是一种无缘由的爱。尹宅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有如一粒涛声。
“坊里的人说，隔壁的黎娘子很喜欢你，”向他笑笑，“有时候我想，哥你也不该在这里。”
用最沈忱的爱去表达，不要再为我做无谓的事，今天的负重不该是为了明日更好的负重。

【我同尹藻一样，因在灯下或月前的劳作，俱有一些眼疾，但我们沉默的彼此不说，就以为彼此都不知道，尹家已负担不起那些无关痛痒的疾病，我讨过一张偏方，说用天胡荽浸泡眼睛，能使其明亮，但我和尹藻都不常记得，采来的天胡荽，也往往烂在阶下，是故尹宅台阶旁，总有一丛茂密的串草。】
【听他谈及隔壁的娘子时，稍有一笑】我没有听说过。
【这已经是一种表态了，后面半句，让我感到疑惑，这是我的家宅，我的阿爷、父亲，俱在这宅小院里长大】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

我时常问李绪之，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遗憾的是建安王自有一身才气，他不常需要雇请抄手替他誊缮。在王府中他留了一间书屋给我，打开那里门的同时是对外界阖上门，从此以后来自宫阙、街衢乃至雨声，雪声这些可以概括一切人群的公众生活的喧嚣和骚动就有了休止符。颖毫于楮张上游走的沙沙声，翻页声，偶然沾染到砚墨的叹息声成为全部。
替他们做些什么换取酬劳是我的锚，茫茫巨海里我不愿意离开的船只。一锭银子，我请王府的账房一定要收好，至少丧葬的钱不必太多。
“我只觉得你该有他们的生活。”和他们一样，休沐时去吃酒，和他们一样，享有妻儿的照拂。也许我还能攒够另外一锭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