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的道口尽处点着明亮的宫灯，执甲握戈的禁卫无声守卫，黄色烛火将他们打出一道道墨色的影子，在长长的道路上不断被拉远，直到消散在少年脚前。
面前地面有一撮野草。
被无聊的我拨来又拨去，换成了蔫头耷脑的疲态，好不委屈。
“我才委屈呢。”
少年长手长脚，以不太舒服的姿势蹲在路边，也不知道是嘟囔给谁听——草还能回答我不成？
啧了一声。
带着薄茧的食指戳晃了脚边放的灯盏，内里的烛火已经燃了不少。
“应就是这个时间，我没记错啊，怎得还没出来呢？”
实是等得月都要高高挂起了。
才等到一串又轻又缓的步声——
“星川！”
@李钺临

秋虫喃鸣，稀薄夜色像碾平后铺就于天穹的萤火，亮汪汪一层云纱，底下却罩着黯淡。一掌拎了药箱与针袋，尽量压着靴底磨挞青石的窣声，欲向西行。
但……怎么说呢，能被遴选入十二卫的人五感确实格外灵敏。这已经是一旬间第三次被“当场抓获”。
硬生生忍住了想扭头往回跑的冲动，抬眼看他。
最初的惊疑薄怒像投石问水，清花飞落后归于近乎无奈的平静。叹了口气，秋风随我，旋着身条卷起地上两片黄揪揪的死叶。
“别叫的那么亲，我说了我不认识你，即使真的见过也不记得了。”
霜重露冷，这便是夏和冬之间萧晦又不润泽的季节。即使下雨，第二日的清晨也通常没有轻盈甘冽的水汽升腾氤氲。
至少在神都，每日趋向更寒的步调都是沙哑皲裂的。
这种冷劲或许也附着在他的衣襟上，使藤铠与袖管那片浆洗过的布料看起来更挺括锐利了些。
“所以你总跟着我做什么，要报恩吗？”

“那——你告诉我你的字，我便不这么唤你了！”
那丛被我拨的乱七八糟的野草，终于侥幸逃脱了。
而长柄笼灯被突然带起，暖乎乎的明光在草叶与巷道里晃一阵凌乱的光，然后在少年们的身边聚拢，温柔安静地注视。
少年总有一段时间拥有沙哑的像是断了弦的嗓子，除了难听，还是难听。但并不妨碍语调里透着简单直白的雀跃。
像呆头呆脑的狍。
“没事，你不记得就算了，我记得就成嘛。”
摆了摆手，像是并不在意小神仙的遗忘。
“哦！”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什么。
垂首，横手在衣襟里摸出好大一包油纸裹着的物件，鼓鼓囊囊。单手拇指与食指翻动，露出扑鼻的香味来。
“香——，嘿！我上次在南市尝到了一家顶顶好吃的烤鸭腿，今天特地叫店家晚间给我留了一只的，但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吃辣不，就没让人给你放辣子。”
“我还带了点绿豆糕，你要是嫌晚里吃肉腻的慌，就拿这个垫垫肚子！就是没带水，但我来的时候见那边巷口有买甜水的，你喜欢吗？”
“一天当值累坏了吧。”
眉目如星。
“给你，快尝尝！”

师父从前总对我说，一入杏林，术与理还在其次，最重是医者仁心。
所谓张口不提剜心事，伸手不打笑脸人，悲恸落泪或满眼真挚来到近前的，即使不能相迎，也至多要持默以对，勿口出恶语。
我当时不懂，现在才觉得原来世上的欢乐竟也能带给人酸楚。
“无论你是感念当初被救了，想要报答这份恩情，还是……别的什么，大概都递错了意。我既不是为旁人感激才去行医，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们这些活人于我而言，大抵只是一张脉案，一记药践的重量，换谁都是一样诊治。我不过为了自己的前程。”
每个人都要习惯从枝头飘落为一片独叶之舟的蜕变。
或许天意使这旅程在我的人生中开始的太早，路遇每一条看似稳当的大船，周旋几许，终局都是不愿再登。
我想世间的事若不想让别人及自己尴尬，最迅速的方法便是自我贬低。
比如身世清贫，就不要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穷苦说到十分，那么或许倒有另一种可怜。
这想法是模糊的，我知晓一切冷漠的根由实则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无辜受害的孩子。指掌压在那片翻起的油纸上，将它按回去，徒劳地保存下食物的香甜与滚烫，仿佛这样能使他的心也不至于冷冻的太厉害，便还有余力去关怀一个正确的人。
“这些话我说过不止一次，你应该也不想再听了，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行吗。”

“那我也说过不止一次了。”
扬眉一挑。
“不——行——”
什么都好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小神仙想都别想。
少年人有近乎于偏执的执着。那是夜晚里昏昏沉沉后窥见的一点星光，在我尚且不明白的时候，已然照亮了一切。
又如何不付诸一切去追逐。
油纸包被推近，虽口上半分不让，脚下却依着他的力道，向后退了半步。
然后慢悠悠的再一次拆开，顺手扯了一片肉丝，正是鲜香入味，酱色正宜，扬首一抛，啊呜一大口接住，口齿生津。
挑了挑眉，回首再看他。
“真不吃？”
“知道你那一双手金贵，怕烫着，油着，我帮你扯还不行？”
步伐随着人晃，既他不肯接，便把灯笼长柄往腰际里一插，腾出双手来，认真地撕着腿肉。
月便将两人的影子都留下，自不知者去瞧，像也能生出几分和谐的味道来。
“即说起这甚么前程的，我月前刚升了官——日后我要是做了大官，岂不是你更大的前程？”
像是突然明白的。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件啊。所以，星川你——”
从身后一步跃到人前，笑意是掩饰不住的，它们欢呼着从我的呼吸里跳跃出来。他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了。
“为什么拒绝我？”

神都的秋日黄昏，在金灿灿红橘子一般的太阳下，有时会浮着一层也被染作橘红的雾。
初至国中时，我最爱赏这段砂锦似的烟霞。
天气稍微有点冷，但适宜披着长衣长毯，像一只驮着芭蕉叶的松鼠。那叶沿儿也像支起来的窗，在雾气中，眼前一切朦胧得美丽起来，所有山峰石块税利的线条，人物分明的轮廓和棱角，都神奇地消失了，代之以柔和的光晕。
更重要的，一切从前以为肮脏的细节也被稀释。
那些谩骂鄙夷的字句音节被过滤，渐渐低沉，渐渐温和。随眼人间，只如一片云，柔软宽广，托得住沉甸甸的九重天。
——我所知的盛在天上的东西实在太过沉重。
“不！吃！医者修身淡味，以灵其嗅，煎炒焗炸通通不行，哪像你！”
眉一横，少见地寡仪乏礼，不仅没接东西，还干脆转头撇开他往前走。
“等你做大官那天，恐怕我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宫墙沉灰，哪怕是太初门户，秋声时节亦有枯黄短蔓，拢指于袖，声也渐低了。
“别人是靠不住的。前程是各人的前程，你入阁称相，也和我没关系。”

步伐一转，两步便与人并肩。
“那你等等我。”
浑然不觉说的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
“等我把爹娘赡养送终，我就去跟你葬一块儿去。我活着的时候，帮你拔坟头草，给你烧纸钱，等我们都一块儿没了，就让我儿子给咱俩拔坟头草——万一他忘了。”
皱了皱眉。
“算了，我给你做伴，有就有吧，到时候，我们在下面你也不用看病了，就能吃这些美食了啊！”
实则，不是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当真不是真的傻。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因何要生气，又因何而拒人千里之外。
但我又格外的有毅力。
今日不成，便明日。
明日不得，便后日。日复一日，小神仙总是会和我做好友，让我报恩的。何况——我对他好，也不要求他对我好。
“这世上人这么多，你全见过了？”
突然地，我在他说完之后，这样接了一句话。
没有带着笑意，甚至因嗓音的微沙而透着些虚渺，像有那么一刻，熟悉尽褪之后，这张即使认识的面庞后，也是另外一张灵魂。
但很快，我又朗声笑起来。
“试一下？我们不就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