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黄独，熟芋截片，研榧子、杏仁和酱拖面，煎之。酸梅汤，乌梅烟熏，冰糖熬煮。
一者咸酥相宜，一者清热解腻，真是再匹配不过了。
只这般吃着饮着，觉得缺了点滋味，又偷偷往荷叶碗里的酸梅汤倒了些酒，丢几方冰块进去。
身周人在一轮巾帼不让须眉，新届文武状元都是女子，实在让人扬眉吐气。
浑不在意地捡一块浸在甜酒里成了琥珀色的冰块，放入檀口中咬食。

她厌烦那些晚课，活像在法寺听经，剥离人的躯壳，自己只是夫子抒发金叵罗淋漓意里的木鱼——借便象征李周优雅的韶夏、不盈一握的岁月。
眼前也许是脱胎山家清供此类食谱的美食，竟教李净移联想到宫怨诗。多少有过耳闻，据传御沟里题诗的红叶，一旦垒将起来能高过阿耶案牍，把人都遮去。姚氏的新鲜正在于此，坦荡比对起来，要说姚氏如坐方外，无人会起驳论意吧。
是从身后悄悄前来，存心要唬她一跳：“好吃么？我阿娘说女孩子不可以吃冰，我连酥山都未敢食呢。”

女童的声音出其不意的响起。
“嘎吱——”珠齿和冰块发出声响。
半转过身，是芭蕉边遇到的小公主！低头和她说话，声音含糊的，“对呀，因为你还小呀。不只小姑娘，小儿郎也不可以。”
雪腮鼓起一块，檀口吐出的字句，兰息混着凉气，
“哎——小孩子不可以做的事儿可多了。”
我也是是尝过做小孩子的苦。
“你怎么又摸过来了呀？”
“要吃点什么吗？”
仿佛是个主人招待客人。其实，比起我，她才算是正儿八经的主人呢！
至于她的阿娘和傅母在哪里，并不发问，怎么了，难道因为她年纪小，连在自己家，都不能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吗？虽然她的家——太初宫，确实是大了些。

小孩子不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所以我逃晚课前来的秘密，还要劳烦娘子保守一二啦。”
其实另有一重犯忌。原先的酒香简直霸道，并不情愿我的葡萄酒气反客为主。夜光杯从我身后笃笃悠悠地晃出来。
“不用啦，多谢娘子。就在这里，我想尝一点酒。我听人说文武状元幼时便便能饮酒，兆怎好落人之后！”
从前听人说恨，一说月亦无聊，酒亦无灵。倘若消恨生喜，酒又如何有灵？
“对了，还要加冰——”

哦，逃课。
杏眸弯成月牙，轻声提醒她，语调里有种和她一起共同做坏事的愉悦感，
“你并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呀，倘有所泄露，那必不是我——”
文武状元幼时便能饮酒吗？
我与她们并不相熟，也不太能确定此前宫娥讨论她们的名人轶事时有没有提起过这个。我对不认识的人，既充满好奇，又毫不在意。
用广袖掩着碗，当真偷偷匀给她一些，
“你尝尝，不够甜的话，我再给你添点酸梅汤。”
“连酥山都不曾吃过的人，不可以吃冰。”
“这是和我吃酒的规定！” 刚刚想出来的。
觉得连吃酒都要遮遮掩掩的，真不痛快，于是，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离开。如样又兑了壶酒，往广袖里一藏，尾随而去。

“葡萄兑酸梅，真能下口么？”
但她是惯常是不怕试的，真就讨得一点酸梅汁水来兑。
对于姚娘子的身世，李净移不是没有好奇。廊下傅母搧着雀尾，告诉她比岭南更远的南边，约莫是阿蒲生长之处。
阿蒲会跟她思念阿耶一般思念姚娘子么？这些本是无凭语的。
胡思乱想个没完，连出下了宴席也是后知后觉的。好在走前顺走了冰。
“可我哪里是君子？”踢走脚边石子，冰块撞在齿间，酒意发作得很快，心绪简直澎湃起来。
任凭星子在水边乱窜，自在又轻快。

“那你不知道了吧？番石榴沾梅子粉、橙子沾细盐，青芒果沾茱萸粉，都极其美味！”
“酸梅汤混葡萄酒算什么呢！”
伸出雪白的小尾指，形容它不值一提。
待她走了以后，我镇定自若地走出宴席，然后脚步飞奔起来，青石上的水花涧开，轻飘飘的广袖与长裙乘着夜风高高的飘起，像青鸾的翅与尾。
像是要去私会情郎。
当然，我会的是自由！
追上了她，一拍她肩膀，
“我来啦！”
“哎！你，你还偷吃了冰。”
将酒壶拿起，摇了摇给她听，酒液噼里啪啦撞在酒壶瓷壁上，而后，倏地便转身，金钗乱簌簌，流苏摇曳出光彩，
“那我不同你玩了！”

雪面渐转酡颜，近期感叹花亦无知的次数不知其几。朝水边走，团扇柄也沁上薄汗，经酒中冰块一撞，什么愁闷也消解了，果真是酒亦有灵么！
稚儿至今，还未同谁服过软。牵扯姚氏的阔袖轻轻摇撼，声调转地委委屈屈：“我错了嘛娘子——你不同我顽，母妃不同我顽，姊妹没有娘子会顽，傅母更挨不到边了！”
对了，李净移当然存着份私心，倘或习得几分巧思，日后姊妹间不露形迹的炫巧斗妍必不至于落人之后。可这点私心，是雪白小尾指都比不得的少。

夜云如山如海，一圆极亮的月轮从山海上升出。
万物披霜。
袖角被她的小手牵住了，脚步也被她的嫩声拉住了，光色照人的一双眼睛与眉心那枚碧翠熠熠的游鱼衔莲花钿，都在月光下生辉，
细白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弯下腰肢，和她面对着面，
“要和谁玩，就得守谁的规则呀。”
——除非你已经强大到对方的规则为你低头。
“你要是定了个特别难的，别人想同你玩，也要遵守。”
——他人对你有所求，自然有所弱。
“下不为例呀！”
仿佛大猫在教小猫儿。
“走吧，我们去廊下看月亮。”
“你傅母有没有和你说过月亮里面住着月光娘娘，你用手指她，她会割你的耳朵呀？我阿嫲跟我说时，我可不相信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袖儿相牵，环佩叮叮，一大一小的影浓淡一致的晕连在一起。

月光娘娘割耳朵这种逸闻，自然太初的稚女感到新鲜，手指尚且不可以指着圣人呀，何况是地位尊崇不可亵渎的月光呢！她留了意，等着说与姊妹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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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姚氏前，先闻到了熨帖的香气，隐然约括着月宫清冷的气象——而今夜分明不闻桂香；素鸾掀处，不见婆娑。
规则，规则。李净移夷然笑，一一道好。其实一早明白规则存在的意义，今夜是她为数不多的对抗。这世上的规则，要她李净移吞诗赋、饮阳春——李周的公主不能输给李唐。褪去穷究的浮表，袒露身上一以贯之的穷、变、通、久，然后当窗理鬓，闯进三千大千世界，以绵薄力撼动制定规则的御笔——时候未到。
人也昏沉，竟然不知如何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