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拧过的风绵绵泊泊地压去身上，小小一团稚儿从风倒伏也似，给风欺得气鼓鼓。她命令要一双紫色的蝴蝶，随侍的一双奚奴就给紫色的蝴蝶带走了。）
（欲减罗衣寒未去，李净移于比芳百卉中捞起襦裙，不防有错杂缤纷的色块窸窣、跌宕而来，此刻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这属于大周衣饰之一款，扯住叮铃不止的佩环——仍有余温，仰观眼前的优美轮廓。）
（芭蕉的阴翳几乎将半大的李净移整个吞掉，独舍姚氏楚腰身。宴会周旋之后，漂亮话仿佛说尽，她忽然变得简单而直接起来，慢吞吞，一字一句地）你是谁？

太史局真会挑时辰。宴酣至半，雨脚便停了，众人聚席的、推盏的，还有我这种坐得不耐烦了，想出来躲懒的，都更能各得其乐了！
刚下过阵雨的太初宫，哪里都亮晶晶的，像有无数小镜子，要招惹全天下漂亮的姑娘们都照一照。
我钻到白兰树下，掐两枝湿漉漉、香甜甜的白兰，闻一闻，插入耳后，又去临水自顾，满意了，才打算重新潜回宴殿。
这会儿，拎着长裙，绣履跳跃过每一个小水洼，要赶回去，淡黄的裙角轻盈得像一片月光。
全无其他星娥媛女静雅。
全是眼力太好的错，我看见芭蕉叶上的那只小蜗牛了，它居然有淡紫色的花纹！
停下脚步去，两根玉指捉住它的壳，哪知道突然有女童的声音响起来。
从芭蕉丛后探出身来，眨了眨漆黑明亮的眼睛，
“你，希望我是谁呀？”

（白兰浸在阔春，滴水如许，正蔼清呵，绿底波心，报以天然律吕。）
（这句反问很猝然地绕枝颤到耳里，导致心绪跟着花枝起伏了好一阵。）任你是谁，（蜘蛛新结的网，时而起泛油亮亮的点光。眨眨眼：都不该来扰我清净。兴许是她的明媚太惹眼，话滚到舌尖，又吞咽。）都不该生得如此好看。
（已经在凝睇淡紫色的蜗牛了。这太初宫，有人襟韵舒，有人眼儿媚，唯妇人那里，蕴含着稚儿隐约向往无法道破的天真。）能给兆看看吗？

芭蕉被雨水冲洗过，绿意浓得仿佛能流淌，耳边那两枝吐露甜美香气的白色花朵皎洁得发光。因她的甜言蜜语而灿然笑起，
“你真会夸人，我喜欢你！”
有哪个娘子不喜欢有人夸自己漂亮呢？反正我喜欢。
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指间的小蜗牛，将它送到她眼前去，让她伸手出来接，
“你也觉得它好看？”
顺便一步迈到她身边，“它可真漂亮，有紫色的图案。你见过兰花螳螂吗？它也好漂亮，像粉红的豆蔻花！”
话题极其跳跃的，想到了哪里就说到哪里。

（摇撼的波光在欢愉当中蹈舞之际，她轻快的语调、轻盈的体态很让李净移觉得，是蜗牛拖着姚氏的指尖挪来她面前，而紫色的神力由旻苍赋予。）
这样吗，那我也喜欢你！
（算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交换吧！心房给直白的情绪冲击地无比丰盈，很快给稚儿注入活力，疲态给她自己揉皱了轻轻悄悄丢去脑后，替换以一只蜗牛。她没有去辩解好奇和猎奇之间的对立，只是稍稍一偏转，作为回应）
是差异于大千世界，我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些微末。至于兰花螳螂，那更无从谈起了！娘子，你从何处来，缘何知道这些稀奇事呢？

孩童的喜欢这么容易得到吗？
我看着她兴致勃勃，一扫此前恹恹，陷入了沉思。边想着，边拢了郁金裙，落坐在廊边的美人靠。偷出来玩了好阵子，可算能歇。沿途倒是也有青石，可不是积了水洼，就是有青苔，怕弄脏衣裳，殿前失仪，总也忍着。
见小公主喜欢，指点她，
“蜗牛喜欢吃甜的，你可以喂它果实，或者喂它鲜嫩的菜叶也行。”
她这么小，连太初宫都没出去过，洛阳长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大千世界，离她就更远了。一时心有戚戚，便带上了点哄的口吻，
“我来的地方呀，有许多许多花草鱼虫，我还一个小伙伴，叫阿蒲，长得有三个我这么高。等长大了，一定是我们那里第一勇士！”
“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就能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是这样的呀。夏雨冬雪，就算是其中的一点零星就能攫住稚儿的全部心神。这是正是在天地见万民的贤者诗篇中辨不出造化和“人”哪个更要紧的原因所在。）
（可是我去哪里找果实和菜叶呢？旁边那株芭蕉大概是不能算数的。李净移心想。好在脚边的浆果就可以解燃眉之急，她挽起袖子去采撷几颗鲜红的小玩意儿，杂草撩得雪白的腕子生疼，好在是把蜗牛安置稳妥。）
（一定没有姊妹获取过像来自另一片天地的体验吧！但后面的话令她无端惧怖起来。）
可是娘子比我高这么多，比娘子还要高上许多的阿蒲，走在路上不会不慎踩着人小孩儿吗？
（那么眼前的红颜色的浆果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李净移心里知道，外面的新奇不属于自己，正如那些缥缈传奇只归属于厚厚的书籍，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勘破。但她夷然地应）那也未必，兴许知道地会更多呢！

宫里头的浆果可不如外头的甜。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看她脸上的表情，不禁清脆笑出声，才要说话，却发现她虽然不知道阿蒲是谁，但天性里的敏锐已经让她离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了，
“不会呀，我在的时候，阿蒲可乖了。”
“其他小孩都很羡慕阿蒲和我好。会踩鼓，会舞蹈，我坐在它背上的时候，能看见极远的地方，它还能用长长的——”手臂生出来，模仿大象的鼻子扫了扫，黄玉镯子露在袖子外，叮叮叮叮，欢快地敲击出声，“鼻子，给我摘果子，还会吸水，给我喷一道彩虹！”
“所以呀，晴天的时候，我想有彩虹，就有彩虹，才不必等什么下不下雨呢！”
说到阿蒲，我又重新高兴起来了。
故意逗她，
“那可未必，观文殿里的书，我难道不能去看？”

（乖——这个字好像流光一线，起初并不明晰，但从左至右跨过脑海。但姚说出彩虹这个词，竟然完全能与兆最初的联想相对应，女人唇齿间的神力在此最大程度彰显，简直给的稚儿天马行空想象做了温床。）
（李净移不再满足于喂蜗牛这种小事，将全副身心投入姚氏传奇样态的昔日，中间种种，踩鼓、舞蹈、摘果、吸水，都在那截藕臂模仿之际，勾勒出无比形象的画面，甚至细节也并非不可见，更令她心驰。）
（这场无涯的行路，唯一的不好，就是教她洞见宫廷生活在本质上的乏善可陈。降落回现在，跟着倚在廊边，试图挑穿姚氏的灵犀。）
太初宫还有许多美好等着娘子慧眼去探呢，哪有许多闲心分给那些古板又学究的东西。
（那些深沉似乎与轻巧的她并不相称。）

“那是你还没见过真正有趣的书籍呢！”
听她说太初宫的好和读书的沉闷，眼梢挑翘，闪烁愉悦的点漆瞳孔如有星光，
“你看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又能变成大鱼，又能变成大鸟，你可曾见过？我有时候在想，它比我的阿蒲还要大上那么多，如果我有了它，我能带上阿蒲飞过山海，行遍大唐，舒舒服服当个游侠！”
“还有曹丕，你听说过他了吗？建立曹魏，是不是个很严肃的人？七步成诗，是不是个残酷无情的兄长？可他也有做出学驴鸣，来送葬这样好笑的举动呢！”
“没有书籍，上哪儿去知道这些或神奇或有趣的事情呢！”
同她正说到兴头上，芭蕉叶晃，又走出一个人来。是宫女阿丝来寻我了！哎呀，我只好断了话头，同刚认识的小友匆匆分别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