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在那条他们初遇的巷子里，她稚嫩的抽泣还在耳畔回响，平时轻轻倚靠的墙壁似是还有余温。光线昏暗，墙角零星长着些野草。景色一如往常。小巷明明很狭窄，他却感觉有些空荡。
在昏暗中，远处地上的一抹洁白扑入眼帘。他拾起这束纸水仙。
这是怎样的一束纸水仙啊——

初夏。
午后阳光正好。熏风将樟树花的余香吹进少女摇曳的裙摆里，裙裾便浮起一层羞涩的涟漪。
“到适合穿长裙的季节了呢。”樋口一叶脸上现出淡淡的笑，笑容没多久又缓缓消失了。
经过芥川家时，一阵熟悉的香气盖过了花香。不同于樟树花的灵动，庭院中无花果树散发的香气更加温暖，有点牛奶的醇厚，又带着些特别的甜味，柔和沉静。她不自觉地就伫立在了这位青梅竹马的家门前，直到小银乖巧地探出头来。
“樋口姐姐，哥哥他已经出发了。你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樋口笑着回答，“那麻烦你带个信，就说让他在东京照顾好身体，求学时不要太累了，一旦咳嗽发作就尽快休息。”
樋口一走过这条路的拐角，就再也压抑不住哀愁的思绪，单只手扶住墙，勉强能走几步。周围的景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她没有擦拭连成线的泪珠，只是在阴暗的小巷里无目的地彷徨。没能赶上。没能完成。他是不会喜欢的。
每当小时候挨父母骂，被强制带离家里的书库，跑进这条小巷里泣不成声的时候，龙之介哥哥看见了会怎么做呢？他总是一把拉住自己沾满泪水的手，一边不耐烦地说着吵死了，一边带她去自己家的藏书屋（芥川家是镇上仅次于樋口家的第二大藏书家族），让她把看到一半的书继续看下去。
她小时候总是从后门进的，这样可以避开人的耳目，不让芥川家看到樋口家长女的泣颜。是的，就连龙之介的妹妹银，也不知道哥哥与樋口姐姐是怎么相识的。
只有那老旧的藏书屋，默默地看着那两个蹲在角落里交换着书看的傻孩子一点点长大。
樋口家里向来反对女孩读书，但一叶总能想方设法地偷偷溜进书库，去找寻文学的宝藏，然后被大人发现，最后被撵出去。
书库里的书是没法带出来的，所以每当遇到芥川家看不到的好故事，一叶就会暗暗记下来，并热切地讲给芥川龙之介听，时不时加入自己的新内容。
龙之介只是默默地听着，暗自佩服她给旧文添新意的能力，也窃笑她在自己加入的文段风格与作者文章之间笨拙的衔接。
——“芥川哥，芥川哥，无花果熟了吗？”
每到夏天的时候，芥川家泛着紫红的无花果一小批一小批地成熟，一叶总会提着个小篮子，俯身捡龙之介哥哥用竿子够下来的无花果。分无花果的时候，尽管她拿到的不是最大的、最好看的，但她心里知道，这一定是最甜的那几个。不过，龙之介哥哥自己，却只有两三个半生不熟的果子。当她想要分点给他时，他总是说，“吵死了，一叶，在下并不喜欢无花果。”——有一次樋口悄悄问小银妹妹，龙之介哥最喜欢吃什么，小银诚实地回答，是无花果。
后来樋口曾为了验证这一说法，向他谎报了跟家人去旅行的时间，让芥川不用再给自己留无花果。然后在芥川不知道自己回来的那天里，偷偷观察。
芥川吃熟透的无花果时，流露出了一点点幸福与满足。樋口看出来了，感觉心在一跳一跳地疼，却又忍俊不禁。
那之后樋口再与芥川哥一起吃无花果，虽然他如同往常一样严肃地吃完，樋口在一旁看着，却猜测那半生的无花果应是有着吸引人的味道。她的心随着芥川一口一口咬着果实，甜得要流出蜜糖来。

芥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握着那束今早在小巷里捡到的纸水仙。
花茎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花瓣纤薄优雅。芥川认得出来，这应该是纸水仙做法中最开始、最简单的那一款。但这清秀又寂寞的姿态，足见制作者手艺的娴熟精湛。
仔细看，其中一朵花的花瓣上，还带着几点被水晕染开来的血迹。大概是太匆忙，划破了手，来不及再重新做一朵。
是樋口一叶。
芥川总是收到樋口手做的，用带绉纹的纸做的水仙花。
一叶妹子手的确很巧。若把花束放在瓶里，远远观之，总感觉迎面会扑来一阵水仙气息的风。每年早春三月，水仙花开的时候，她身上也是这种气息，馥郁而略带苦涩。
樋口家种了数十盆水仙，而且不乏珍稀品种。芥川虽然挺好奇这些水仙长得怎么样，但樋口家家规很严，从不允许他到后庭看珍贵的水仙。
——“芥川哥，抱歉你看不到这些水仙，但我可以把它们用纸做出来喔。”
——“在下不需要。”
但不管怎样，一叶妹子每年早春都会送来一束纸水仙，有时是重瓣的，其上点点鹅黄淡淡晕开，有时副冠是落日般的艳橙色，周围的花瓣却洁白通透。每次一叶握着纸水仙，等在芥川家门口，他总会产生一种幻觉：眼前的柔弱女孩、纸水仙、花香气仿佛融成一体，会随着那早春微潮的寒风飘走似的。芥川面无表情地从一叶妹子冰凉的手上接过这束纸水仙，“谢谢，有劳你了。”说完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家。
当今年早春，樋口一叶再次出现在芥川家门前时。她送出纸水仙后，芥川龙之介第一次在原地停下，端详了一会儿。他看向面前的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一叶，不禁咳嗽几声来藏住笑意。“你纸水仙做得越来越精巧了……一叶。”
樋口一叶有些惊慌失措，“芥川哥，我以后也一定会多多努力，争取让纸水仙更传神。明年、后年，我今后都想让你看到我的进步！”可能是因过于紧张而叫出令人害羞，一叶妹子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啊！那个……”
芥川终于笑了出来，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纸水仙的花茎整束握在手中，竟然能传递出温暖踏实的感觉。

樋口最后还是调整好了心情，走到了小巷子的出口。今天那位贵公子似乎也还不错。下次把状态调整好，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就能让父亲与他们家攀上亲戚了。尽管心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樋口决心不去管它。就算芥川不去东京，我们樋口家也不会与他们结亲，因为父母是不会允许的。光线逐渐强了。她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巷外的樋口家宅。突然，她（差点）踢到了放在巷口的一个小篮子。
篮子与往年夏天一样，装着无花果。
但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无花果还没熟，果皮只有局部带了点淡红。
芥川最终还是放下了这束纸水仙。到了东京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得进入当地高中读一年，再考入大学。为了之后定居东京，谋个好工作养家，接下来的计划需要现在就思考起来。
“大哥哥。”火车前座，一个蜂蜜色头发的小女孩正趴在座位靠背上，睁大眼睛看着芥川放在窗边的纸水仙。“这束水仙花好漂亮，但为什么没有香味呢？”

樋口一叶意犹未尽地品着篮子里最后一个无花果。
不熟的无花果吃起来有点酸，有点涩，有点咸。“但是啊，是甜的呢……”
芥川龙之介看着自己留下没送给小女孩的那支纸水仙，若有所思。
他突然说了一句，“在下从这束花中闻到了香味。的确是早春水仙的香味。”
两人此刻，都微微地笑了。

后记：
一年后的早春，樋口一叶的父亲因病去世。樋口家家道中落，一叶照顾着母亲与妹妹，独自打理家事。等芥川龙之介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回乡探望长辈时，樋口正打算搬出老宅，靠开店挣钱养家。
那天龙之介出门散步时，迎面撞上了抱着一大堆东西去当铺变卖的一叶。
“芥川哥，本家家当也卖得差不多了，我们要搬走，去别处谋生，所以抱歉——”
“与其勉强自己干体力活，不如考虑搬去东京？你的写作能力很强，在下可以推荐你到在下目前打工的报社写稿，酬劳不算低。”
樋口一叶的眼里有了光亮。
——“可是，为什么突然提出去东京呢？”
——“我记得一年前有人说过，还要继续给在下做纸水仙的吧？”

至于过了一阵子樋口因为工作原因将对芥川的称呼改成了前辈，再之后的夏天里，两人回乡时一同品尝熟透的无花果，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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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了。在老福特上也有发，用户名是泉月泠。
感谢度娘的仁慈，她竟然没吞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