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卫庄是被舔醒的。
他睁开眼，用手背蹭了蹭微湿的脸，看见他如今最值钱的传家宝曲着腿跪在他身边，一双纯澈的大眸子眨也不眨地瞪着他。
“……”
这么大双眼，被瞪着怪瘆人的。
“哞——”
卫庄心里叹了口气，从草地上起身，捡起地上的放牛绳，牵着他的老黄牛慢吞吞地往回走。
暮色沉沉，小路蜿蜒。
夏虫在草丛里鸣叫，老牛缀在卫庄身后，优哉游哉地迈着闲庭信步，卫庄回头，就从它硕大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高大的身躯。
巍峨挺拔，满头白发。
不知自己以前遭遇过什么，怎么在这个年岁上就白了头？
诸如此类的疑问在卫庄脑里从来只是一闪而过，白发，记忆，身上的伤疤，他只是偶尔好奇，但从不想去探究答案。
风过土归土，尘归尘，他对现在的生活再满意不过，不打算去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样的人生终极问题。
眼前是村落，他的家不在村子里，在村后更偏远的山上。
说是“家”，其实就是个临时搭起来的小竹屋。
卫庄眼光独到，把房子建在了个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半山腰的向阳坡上，背靠后山的绿竹林，面朝云雾翻腾的十万大山，与世隔绝，无人打扰，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洗澡。
是夜，漫天星河压下来，老黄牛进了圈，卫庄打好一桶清水，然后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精硕的男性躯体，利落的肌肉线条，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
远处是静默的山，近处是夏夜的风，四周是热闹的蝉鸣，头顶是闪烁的星空，他像个活在天地星辰间的无忧赤子，倒提一桶水，对着自己兜头浇了下去。
“哞——”老黄牛从圈里探出个头来，滴溜着眼瞧院子里的动静。
卫庄不以为意，拿过帕子草草擦干身上多余的水分，夜风包裹他赤裸的身体，他大大方方地站在院子里，眸光瞥到正烧着饭食的炉火上。
炉上蒸汽腾腾，传来甘甜的米饭清香，炉膛里的薪柴熊熊燃烧，烈火似海，映在他清亮的瞳孔里，像极了他放牛时做的那个梦。
梦里有一场焚国的烈火。
火海里有个焦黑的山头，山头上站着一个红衣女人，红衣女人回头看他，对他开口说话。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他记得她唤他……庄。

“二牛哥？”
谁？
“二牛哥，你醒了哇？”
“……”
卫庄掀开眼皮，眼前回荡着两条麻花辫。
他立即往后退，看清了正笑嘻嘻盯着他的的确不是两条成精了的麻花辫，而是那两条麻花辫的主人。
白白净净一姑娘，十六七岁的光景，卫庄每次路过村口回家时总会遇见她，其他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两条长辫子扎得很是利落，很是亮眼，特别像他的放牛绳。
“二牛哥，你说你自个，昨晚上吃完饭也不晓得洗碗，你瞧哈，我都帮你洗好啦！”
麻花辫姑娘指着院里洗碗池中的搪瓷碗，神色自得。
卫庄闻言，霎时冷了脸，“谁让你动我的碗？”
麻花辫姑娘满心期待的褒奖没落到手，平白无故还遭了人家一顿嫌恶，她一肚子的俏皮话都堵在嗓子眼，憋了个满脸通红。
“我……我帮你洗了碗，你半句感谢不说，为啥子还纳闷生气……”
卫庄没等她嘟囔完，下一句又砸向姑娘的面门：“谁让你进我的屋子？”
“我老汉儿喊我来的，”麻花辫姑娘委屈得要命，她身为村长的女儿，还是家里的独苗苗，打小是被李铁柱王天霸张小三刘二娃他们众星捧月般讨好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
于是她倔脾气一上来，立马两手叉腰，瞪着卫庄忿忿道：“将将村里头来了个外乡人，说是要找个哪个哪个，我老汉儿想着这方圆八百里就你一个来路不明的，指不定找的就是你。”
“知道了，”卫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前来寻人的外乡人也不感兴趣，“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麻花辫姑娘向来是个会耍混的，但在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面前，她那点意图耍混的胆子早就从四肢百骸中逃之夭夭了，她猜，大概这男人以前干的都是些杀人越货的买卖，要不怎么连睡觉的时候都面带凶相。
见麻花辫姑娘气鼓鼓地跑掉了，卫庄终于挪动了下自己掩在被子下的身躯。
他昨天洗了澡，也没穿衣服就睡下了，要不是夜里凉，他盖了床被子，今早醒来就该是一部麻花辫姑娘趁火打劫要嫁给他的人间惨剧。
虽然是一个人住，以后还是要给自家的门上道锁，毕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卫庄心里琢磨着，准备去后山砍根经事的竹子，回来也好做个门闩，
随意裹了身热心村民送的粗布衣服，吃了个简单早饭，卫庄还立即养成了良好习惯——饭后就把碗给洗了。
洗完他想了想，又把麻花辫姑娘方才洗过的碗拣了出来，仔仔细细地重新清洗一遍。
做完这些琐碎家务，卫庄提上一柄弯刀打算去砍竹子，结果还没走出院子，就被几个小青年拦住了去路。

“你这老小子挺横啊！”一个脸黢黑黢黑的年轻小伙儿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是为首肇事的老大。
“老小子”卫庄不明所以，看着眼前这群吆五喝六的小青年，觉得挺横的应该不是自己。
“我屋麻花就来你这儿传个话，回去的时候妆都哭花了，你讲哈，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黑脸上前一步逼近卫庄，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略显单薄的肩头上扛着把锋利的锄头，很有点威风八面的意思。
“铁柱！小三！天霸！把他给我围到！莫让他走！”黑脸见卫庄想走，立即呼朋引伴，四人上前将卫庄团团围住。
卫庄眉头都没动一下，更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唇舌，他想绕开他们去砍竹子，心里这么想着，身体竟也随之做出了反应。
一眨眼的功夫，卫庄原地消失了。
黑脸上一秒还堵着人，下一秒人就不见了，几个小青年见了这一幕都十分惊恐，转头四处张望，猛地发现卫庄已经绕到了他们身后。
众人面面相觑：天老爷，这是个什么身法？
还是为首的黑脸见过世面，处乱不惊，他很快反应过来，冲着不远处的卫庄大吼：“二牛！你给老子站到！”
卫庄还真站住了。
黑脸看见那个白发男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这个转身不寻常，带起四周气流涌动，山上的竹林被惊得簌簌而响。
黑脸咽了口唾沫，他的对手有副极其高大的骨架，映着院子外的崇山峻岭，那副身躯直挺挺的，就像是融进了十万大山里，化为山的精魄。
对手脸上毫无表情，却静默得令人心里发怵。
黑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手里的锄头，随时准备和这个威压十足的男人搏命。
却见那男人眉峰忽凝，及其认真地朝他问道：“我想知道，为何你们都叫我二牛？”
黑脸被他问得有点懵，“……你不是就叫二牛哇？”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黑脸再次咽了口唾沫：“这个……起先儿是麻花喊你二牛，可能是你屋头有头老黄牛，按辈分讲，你排得上个老二。”
卫庄顿了顿，随即认真地点点头，似乎也认为他的回答有几分道理。
“那啥子，你不要给老子转移话题！”
黑脸很警惕地跟卫庄怼着锄头，高嚷道：“麻花纳闷你了，起初你从不知道哪个旮旯掉下来，是麻花最先发现的你！她那个时候蹲在河边搓衣服，一看到你满身血哩呼啦地摔在河边，扭头就跑了！是你各家不要脸地伸手扯到了我屋麻花的衣裳，要不然哪个要救你！”
黑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怒异常，“你说！你不知恩图报就算求了，为什么还要欺负我屋麻花！”
这村里人也不知讲的是哪口方言，卫庄不大想再跟他继续对话。
当然，他也不想跟谁动手打架。
这些天来，他与村民们相安无事，刚来这时，还有古道热肠的村民给他送衣送被，他嘴上不说，心里是记下了人情的，眼前这几个懵懵懂懂被拉来打群架的小孩儿，都是那些村民们的孩子。
眸光扫过在场数人，卫庄略微思索，突然提起了手里的砍柴刀。
见此情形，黑脸与他拉来的架友们个个如临大敌，手里纷纷亮出了锋芒锐利的铁锄头。
他们还没看清卫庄拿着砍柴刀做了什么，只感觉空气中多了股无形的力道冲着自己凌厉扫来，每个人手里的家伙什就这么身首异处地分了家，厚重的锄头掉下来，砸了所有人的脚背。
卫庄看也没看这群捂着脚到处乱蹦的愣头青，拎着他的柴刀转身就往山上去了。
黑脸在他身后捧着自己肿得老高的脚吱吱大叫，还不忘朝卫庄离去的背影大喊：
“喂！二牛！村长喊我来给你说，那个来村里头找人的女娃娃在来找你的路上了！村长喊你在屋头等到别个，喊你莫到处乱跑！你听到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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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很有意思的样子

【二】
卫庄听到了，卫庄懒得理他。
光是寻找一根合适的竹子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哪有心思去管什么外头来的女娃娃。
如今正是孟夏时节，一到晌午，日头就已经毒得厉害，卫庄得趁着晨间暑气未起，抓紧时间把活给干了。
他走进竹林，挑肥拣瘦地寻觅了一番，半天才找到一根比较顺眼的俊秀竹子，抬手敲了敲竹节，空心竹里传来沉闷的回声，卫庄看对了眼，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在山里“哐哐哐”地开始伐竹做闩。
“咝咝——”
竹林之中响起微不可闻的动静，一条赤瞳竹叶青在层层掩映的竹枝中探出了它小巧的脑袋。
卫庄专心削竹，对身后潜伏的危险浑然未觉。
竹叶青灵巧地向他凑近，吐着猩红的信子正准备发动攻击，却在靠近卫庄时感知到了他的气息。
小蛇的竖瞳蓦地放大，身形顿在半空中，然后……它傻乎乎地歪了歪头。
……好像就是这个人？
卫庄正卖力砍竹子，砍到一半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他猛一转头，入眼是一片清幽幽的竹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奇也怪哉。
地上竹屑纷纷，日头渐渐高起，他不再耽搁，捡上自己做好的门闩欣慰地回了家。

谁知，还不如不回家。
院子里一地鸡毛，小火炉横尸当场，卫庄捧着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上午的门闩，面无表情地望着小竹屋上的那片空空荡荡。
我的门呢？
他捧着精致门闩的双手突然就有点颤抖。
谁在我的院子里打了架？
院子里一片狼藉，只剩角落处还幸存着一个安详的咸菜缸，卫庄心道好险，虽有损失，但幸好没殃及到他花了大功夫才腌好的咸菜。
咸菜缸像是与他心有灵犀，缸盖忽地在他眼皮底下凭空动了动，一张熟悉的黑脸就这么从缸里钻了出来。
“……”
黑脸从缸里费了老劲儿地往外爬，无数咸菜从他身上不停掉落。
卫庄盯着她，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手抖得更厉害了。
“天老爷！你终于晓得回来了！”见了卫庄，黑脸欣喜若狂。
“这里，发、生、了、什、么？”卫庄沉声问道，每一个音节停顿都蕴藏着自己的愤怒。
黑脸：“打捶啊！那个来找你的女子想进屋，我和李铁柱张小三王天霸，哦，还有麻花！我们给她讲你不在屋，在山上砍柴，她非不信，非要进屋看，麻花就把她拦到了，说主人家不在屋头，纳闷能随便闯人家的屋诶？”
黑脸绘声绘色地给卫庄描述凶案全过程，又长吸一口气，“那女子不听，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你砍柴，我们肯定在骗她，然后……”
黑脸其实也没大搞清楚后来的状况，只能挠头客观叙述道：“然后哈，突然又来了个男的，穿一身白，肩膀上还戴点毛毛，长得多好看，他也不让那个女子进屋，两个人话不好好说，突然就打起来了！”
卫庄盯着他那小竹屋上长长的剑痕，心想那个女人使的该是一把极长的剑。
他转头，问黑脸：“为何你还留在这里？”
黑脸悔不当初地说：“二牛，你怕是没见过那个场面，太凶了，我立马就喊李铁柱他们保护麻花赶快撤离！我……我勇敢地留下来断后！”
卫庄瞥了眼他右脚趿拉着的鞋，猜想他当时是被自己绊住了没来得及跑，立即机灵地藏进了自家的咸菜缸里。
想起咸菜缸，他心里隐隐升起怒意，对那两个外乡的罪魁祸首更是全无好感。
卫庄努力平复了手抖，进屋把躺在地上的竹门扶起来，上上下下检查几眼，确认了这门还有得救。
黑脸见他全神贯注地修着门，于是踮起脚，准备偷偷跑掉。
“站住。”
黑脸苦着脸悻悻站住。
卫庄目不斜视，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院子，“把这里收拾好，还有，”他抬起冷冷的眸子，对黑脸无情地说：“给我重腌一缸咸菜。”

“啊？”
卫庄再次无情地瞥了他一眼。
黑脸立马点头，“好好好，我收拾，我腌！”
两个大男人各做各事，场面一度十分和谐，黑脸蹲在地上，动作娴熟地往龟裂的炉子上敷黄泥，心里默默嘀咕，这个男人真是奇怪，年纪不大，头发却白，长得挺帅，怎么就喜欢腌菜？
“二牛哇，我问你个事儿啊……”黑脸在院子里转了转身子，面朝屋里的卫庄蹲着。
卫庄哐哐哐地忙着修门，没说话。
“刚刚那个女子，唔，来找你的那个，你为啥子不愿意见人家？”
卫庄正往门上敲木楔子，手里的动作始终不停，“不认识，不想见。”
“天老爷，你晓不晓得那个女子有多好看！”
黑脸说起这个，整个脸都开始黑中发红，他啧啧称奇道：“长得像个天仙样，就比我屋麻花差那么一点点了。”
卫庄见黑脸伸出个小手指头，向自己形象地展示何为“差一点点”。
他心想，比麻花差一点点，那大概真不是什么天仙。
“就是有点儿凶，”黑脸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同情那姑娘。
“二牛你不晓得，大家都不让她进屋的时候，她急得眼睛都红了，怕是找你找了很久了。”
锤子落歪了，砸到卫庄的手。
“不过好看的人总还是很幸运的，跟着她来的那个白衣裳男娃，一看就很有点喜欢她。”
黑脸尚未意识到自己竟然拥有女人的神奇直觉，他乐津津地八卦起来，连敷泥巴的动作都欢快不少。
“我在缸子里头躲起，听到他们走的时候，那个男的对女子说，反正也找不到你了，只能把组织解散了，以后就跟他回颍川老家。”
“他们俩个长得都纳闷好看，以后拜了堂洞了房，啧，生的娃娃肯定又好看又乖……喂，二牛你要干啥？”
卫庄突然间站起来，把黑脸吓了好大一跳。
“钉子不够用，我去村长家借些。”
黑脸看着卫庄出了院子越走越快，冲着他的背影嘿嘿笑道：“你莫去村长家借了，去李铁柱那借！他屋在村口，二牛你跑快点，那个女子没准儿还没出村！”

卫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无由来地升腾起躁郁和不安，像是自己深藏了许多年的私房钱被人发现了，别人还要趁他不在家，抢走他的私房钱。
呵，做什么春秋白日梦。
他越想越气闷，脚程也越快，等他赶到村口时，四下却早已无人了。
天热，又是正当午，卫庄站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周围空了，他心里忽然也空了一块。
终究是……晚了么？
李铁柱端着饭碗，吸溜着面条从屋里出来乘凉，谁知一抬头，就瞧见了家门口失魂落魄的卫庄。
卫庄也抬头瞧见了他。
李铁柱有点尴尬，囫囵咽下面条，瞧着卫庄的方向，眼睛亮亮的，开口问道：“大中午的你咋还在这？饿不啰，来点儿面？”
卫庄哪里顾得上饿不饿，他又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李铁柱见他摇头也视若无睹，仍旧朝他的方向举着碗。
“多谢，奔波许久，正是饿了。”
柔软又疲惫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卫庄听见这声音，像是被定住了身，怔怔僵在原地。
轻轻的脚步声，身后那人向他走来，短短几步，却又像是千山万水。
烈日如火，映得眼前人艳光殊色，红衣灼灼。
“找到你了……卫庄大人。”

作为一个格式控，我猛然发现贴吧客户端的默认段距变贴心了，不挤在一起了简直段段分明啊！然后我文档里多敲的空行成功使得全文变成了现在这个渣渣样。。。
啊我的段距，我的段距，就这样吧吾已死

还有那个……打捶 纳闷这种巴蜀方言，大家应该还是可以意会的哈？刘二娃们将会长期使用川普沟通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