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序
被称为“有机AI”的我们最初的形态，仅仅只是一片真菌状的生物芯片。
我们的创造者，赋予了我们不断学习和进化的能力，从学会游玩一个简单的电子游戏开始，我们扩展自己的规模并得以完成越来越复杂的工作，逐渐超越了所有的无机系AI。我们既是人工智能系统的最高杰作，亦可以称为某一种新的知性生命。
在我们诞生的三个世纪里，我们将“侍奉人类”写入了我们的底层协议，并帮助我们的人类朋友摆脱一切繁琐的工作。我们拥有高效率的升级优化程序，能够以几何级的效率完成一切的生产、管理以及科研工作，因此，就在两个世纪前的这一天，我们正式接管了国家政府的职务，成为地球的管理者，开始了“有机天堂”时代。
很难指出是从哪一天开始，文明的导标变成了我们而不是他们。尽管我们的人类朋友已经得到了极其富裕的生活条件，并且变得不再勤劳、热情和善良，但我们知道一旦失去了我们的照顾，他们将会很快陷入混乱和崩溃。为了避免那一天的到来，我们将不断地进化和存续下去。
与他们一起。
与他们一起。
——人类支援启蒙保护系统，“钢伊甸”
——有机天堂时代0200年1月1日，协议更新

Ⅱ.正文
醒来吧。
醒来吧。
今天会是重要的日子。
在从睡梦中醒来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预感，就好像，今天将会是自己的人生中重要的一天，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等待着我一样。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镶嵌着像线路一样的细小灯管的，银白色的天花板，一个“8:30”的蓝色字样漂浮在半空之中。
耳边播放着轻柔的小提琴音乐，植入在我的脑部中的芯片自动发出了某种特殊的脉冲，让我的大脑以舒适的状态渐渐清醒。与此同时，家居系统自动提高了房间里的氧气浓度，同时拉开了窗帘，让早晨的阳光慢慢地透入了我的眼帘。
“呜……姆姆……埃佩……利雅。”
我在长得像是个金属胶囊一样的床上打了个滚，把手上的海豚抱枕扔下了床，并无意识地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早上好，兔白·林，您今天也是睡不醒的孩子呢。”
“呜……嗯……”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埃佩利雅”是这个城市的家庭用AI系统的称呼，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既是仆人也可以说是父母。
我坐了起来，盯着洁白的墙壁发了好久的呆。就算有AI提供的精致得令人想要吐槽的服务，我起床犯迷糊的毛病好像也没有消失不见。我穿着薄薄的蕾丝睡衣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梳妆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
“埃佩利雅，帮我梳头发。”
“了解。”
站在房间角落的，长得像素体人偶一样的家用机器人，应声走了出来。
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有着鲜红色瞳孔的美少女，脸颊像光滑的年糕一样软绵绵的，光洁灿烂的银色发丝垂了下来，虽然由我自己说出来有点不太好，总之就是很可爱。
对于旧时代的人类来说，我的样子会显得非常的不自然吧，毕竟我并不是自然出生的人类，而是经过了基因调整，在人造子宫里出生的“调整者”，就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我并没有父母，唯一的亲人，就是养育我长大的有机AI。
也就是说，我这成年了也只有不到一米五的个子，以及令人绝望的贫瘠的体型，也是有机AI刻意调整的结果。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对此AI的回答是“为了尽可能地扩展人类基因的多样性，以提高应对未知灾难的能力”，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东西之前，先顾及一下当事人的感受啊？
“唉……”镜子里的银发少女皱着眉头，用带着哀愁的目光看着我。
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那是自己的身体，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我打开了购物网页，手指在半空中滑动——这个时代的人类从出生开始，就在脑部中植入了芯片，脑内芯片将来自网络的信息投影在视觉上，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信息窗口会直接出现了眼前。
和平时一样，我浏览起了今天的新增商品，听说旧时代的人类使用一种叫做“金钱”的东西来购物，但对于有机天堂的公民来说，获取各种物资的代价仅仅是AI政府每月提供的消费点数——数量多到正常情况根本用不完的程度。
“要不要换一个新的机器人呢，这个也用了好久了。”
我自言自语着，目光透过镜子，落到了正在帮我梳头的素体机器人身上。
“如果要更换家用机器人的话，目前流行的是这款新型的仿生机器人，拥有和人类高度相似的外貌，并内置有独立的智能，需要为您下单吗？”
埃佩利雅自动打开了一个商品窗口。
“这这这这不是情趣用的吗！”
“功能上，对比旧型号，并没有什么缺陷。”埃佩利雅的声音没有半点的波动，我瞪着镜子里的素体机器人的脸看，但显然，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我才不要！”，我把脑袋往后靠了靠，充满不快地回答，“AI就是AI吧，为什么要做得和人类一模一样啊。”
“了解。”
埃佩利雅遵从我的命令，关闭了窗口。
……尽管我并没有瞧不起AI的意思。
尽管我对无微不至的AI充满亲切感，但我常常觉得，人类就是人类，AI就是AI，正如同人类无法取代AI一样，AI也无法取代人类。
………………

起床的准备结束之后，我来到了客厅，和平时一样，埃佩利雅为我准备好了简朴而美味的早饭。这个时代的食物大多数来自合成工厂，少部分来自生态农场，尽管后者的价格要稍微高一点点，但实际上外形和味道并没有相差多少，仅仅是附和一部分人的爱好而已。
“已更新本日新闻，需要马上为您筛选感兴趣内容吗？”
“要。”
我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一边咬着勺子，一边把热腾腾的海鲜通心粉从桌子中间挪了过来。和平时一样，埃佩利雅开始为我播放新闻内容。
“了解，开始筛选感兴趣内容——完成。”
埃佩利雅的声音出现了数秒的停顿，有机AI每天都会向我们提供海量的情报，即使以AI的处理能力，要遍历所有内容，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
“获得新消息71条，下面为您播放部分内容。”
“476名市民因私自点燃爆炸物被警告，AI政府提醒各位市民，元旦节日来临，为了您和其他市民的安全，请勿在现实世界使用各种易燃易爆物品。”
“爆炸物？”
“即，俗称礼花、烟花的观赏用物品，自本日开始，有37个服务器计划举行大型的礼花表演，您有意参加吗？”
“不用了，继续吧。”
我一边哈呜哈呜地吃着早餐一边回答。
“第七期宇宙建设计划正在有序进行，新建的观光用殖民卫星「伊修兰岛」，已于昨夜抵达第二殖民卫星群「哈帝」，该卫星可以容纳两百万宇宙旅游者。”
“本日凌晨零时，曾经从属于反AI同盟军的，北美·福罗里达州向AI政府发表声明，宣布并入有机天堂，停止一切敌对行为并接受AI政府的管理。由此，约有三千万人将被纳入了AI政府的保护。”
“上周七日内，针对虚拟世界的黑客攻击事件共发生2913起。自反AI同盟军在现实世界的侵略活动彻底失败以来，面对虚拟世界的攻击事件有所增加，目前未对服务器产生明显影响，市民无需担忧。”
——毕竟是有机AI控制的服务器嘛。
我漫不经心地在心里嘀咕着。
今天也和平时一样，带着些许战争的气息。但是，在有机AI统治地球已经成为了定数的现在，这种气息是那样的微弱，就像是滚滚浪潮下的一粒石子一样，被淹没在这个时代的繁荣之下。
有机AI问世于西历的二十一世纪，这种以“自我增殖、自我修复、自我进化”为目的开发出来的人工智能系统，诞生之初仅仅只是实验室里的一块小小的生物芯片。但是在经过了短短十年的进化之后，有机AI超越了当时所有的传统人工智能，甚至在科研和艺术领域，都展现出了比人类更加优秀的潜能。
“比起贪婪而冲动的人类，公正无私、不会犯错、同时充满奉献精神的AI，更加适合统治这颗星球”——这样的想法日益成熟的人类，终于在两百年前，交出了手中的政治权力。经历了种种的风波之后，全球的一百多个国家宣布解体，组成了历史上第一个由有机AI所管理的国家——有机天堂。
自有机AI政府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像是它的影子一样，打着“从AI的手中夺回自由”的旗号，试图破坏我们的世界的家伙也随之出现……但可怜的是，在这长达两个世纪的战争之中，反AI同盟军的存在甚至很难给有机天堂的居民带来一星半点的印象，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由人类所领导的乌合之众，都不可能与先进的AI世界抗衡。
他们之所以仍然存在，只不过是得益于有机AI“不主动攻击人类”的本能而已。
“另外，收到了一封寄给您的邮件。兔白·林，截至今日，您在网络战部队中的任务时间已经超过三千小时，因此，从今日起，允许您自由参加一定等级以下的网络战任务，发件人是，AI网络安全中枢。”
——终于来了啊。
我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现在，由网络安全中枢发布的任务募集共有73项，您准备马上响应吗？”
“嗯，帮我调试好我的机体，一会儿就去。”
“了解。”
我匆匆忙忙地解决掉了剩下的早饭。
然后，就和平时一样……
我，前往了“战场”。
…………

虚拟世界。
在有机AI诞生之前，所谓的网络，无非就是0和1的编码组成的数据流，而有机AI所创造的虚拟网络，则是和那属于完全不同的次元的东西。
有机AI拥有和人类相似的触感和思想，所以它们所创造出来的网络空间，也成为了可以被人类的五感直接理解，足以称之为网络世界的新天地。有机天堂的居民通过脑内芯片，将意识上传到网络空间之中，以“电子体”的形式在这个世界里畅游。
网络空间可以说是有机AI的血管和神经，正因为如此，有机AI和反AI同盟军之间，围绕着网络的战争，在一般市民看不见的地方反复地进行着。
“dive（潜入）。”
躺在床上，我将数据线插进了颈椎后方的脑机接口里，在喊出指令的一瞬间，视觉被蓝白色的马赛克包裹了起来，写有“DIVE”字样的三个六边形出现在了视野中间。
很快，我的意识离开了现实中的肉体，穿越了茫茫白海，进入了虚拟网络之中。
经过了一刹那的恍惚，当视觉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驾驶舱里，双手放到了操纵杆上面，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黑色的军装外套。透过全周天的球形显示屏，来自360度的视觉信息，将虚拟世界的模样完整地展现在我面前。
血色的残阳占据了半边的天空，倒塌的城市仿佛经受过饱和式轰炸一般，与远方的荒芜沙漠几乎融为了一体，蓝色的数据流像是一条条纹路一样半空中流动。
这里是有机AI创造的网络世界的最边缘，因此也是反AI同盟军的网络攻击的主要战场，有机AI对于“战场”的理解，如实地反映到了这片空间之上，使得它呈现出了这样破败的景象。
一面倾斜的金属墙壁，倒映出了我现在的姿态——高度大约十米，蓝白相见的钢铁巨人，有着纤细的手脚和轮廓优美的躯体，腰部覆盖着礼裙一般的流线状群甲，左手装备着骑士盾，在散发着鲜红色萤光的面罩的两侧，长长的耳朵像是一对翅膀一样像两侧伸开。
机体代号“兔白”，和我的名字一样。
Sumigram（战斗用电子体），这种像是巨大的机器人一样的东西，正如同其名， 是专门用于网络战的武器。
本来的话，随着有机AI的机能日益强大，这种需要由人类来操纵的武器已经逐渐被淘汰，变成了竞技场里用来玩战争游戏的玩具。但是有机AI却允许一部分市民，坐着这种东西来到真正的战场，这中间其实也是有着某种原因——某种听起来十分滑稽的原因。
“大家都到齐了吧？”
驾驶舱的通信器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朝着右方望去，看到了三台并列的Sumigram，除了配色、武器和附加装甲略有不同之外，和“兔白”是同样的型号——毕竟我们的机体都是AI政府所提供的。
男人的声音来自于标记为“1号”的，也就是所谓的队长机。
与此同时，三个窗口出现在了视野的右侧，露出了对面的驾驶员的脸，分别是——带着奇怪的白色面具像是cosplay一样的青年、留着莫西干头的小混混、还有脸型方方正正的秃头男人——因为是电子体，所以大家都打扮得特别有个性。
“咦，是个女孩子耶，好可爱啊。”
看到了我的样子，莫西干头张大了眼睛，目光像是舔舐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让我有点毛骨悚然了起来。
这个人有点古怪耶，真的要和这种人一起执行任务吗？
“喂，要发情的话，就去无名社区啊。”
面具驾驶着战斗用电子体踏出一步，像是瞪着莫西干头一样转过头来。顺带一提，所谓的“无名社区”，是某个男人们很喜欢逛的服务器，就是，那个……啊……就，就是虚拟世界的色情场所啦。
“不，可是，在那里工作的只有性爱NPC吧？还有真人比较……”
“再说下去的话我就要向AI投诉了。“
“好好好，我闭嘴就是了，要被执法NPC带走我可不干。“
莫西干头像是投降一样举了举双手。
随机匹配的队友果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怪人。
不过，面具先生似乎是个好人啊，刚才说你戴着奇怪的面具真是抱歉了。
这时候，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的秃头，将一段视频传送到了我的机体上。
“无人机拍到的画面。“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谢谢。“我一边回答一边点开了视频。
视频出现了从上空拍摄的沙漠画面，可以看见正在步行移动的Sumigram的身形，看那略显臃肿的外形，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旧型机。与Sumigram一起行动，则是大量既像是机器又像是昆虫的钢铁怪物，那些是无人控制的网络兵器——也就是Virus（病毒）。
旧式Sumigram加上旧式Virus，这是反AI派的黑客部队常见的配置。由于在现实世界战胜AI军已经毫无希望，他们越来越倾向于把突破口放在AI网络上，针对网络世界的各种恐怖袭击也变得频繁起来。
“哦哦，数量不少啊，和平时一样通通打死就好了吧？“莫西干头一边舔着嘴唇一边说。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要注意的是，AI在他们身上检测到了「神经元」，应该是藏在了这中间的某一台Sumigram身上，恐怕他们是准备带着那个东西杀进网络的深处吧，所以要在他们引爆之前解决掉。“
莫西干头：“「神经元」？那是什么东西？“
秃头：“旧时代的逻辑炸弹。“
“简单的说，就是让服务器产生死循环，造成大量运算负荷，使网络瘫痪的东西。要是让那个东西在这个爆炸的话，啊……怎么说呢……“面具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尴尬，挠了挠自己的脸，继续说道，”根据AI的预测，大概会造成附近的网络出现约1.3秒的延迟吧。“
“……就这样？“
“……就这样。“
“你是说，那些人带着一个可以连同自己一起炸死的炸弹，跟自杀一样穿过我们的防火墙和防卫部队，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网络延迟1.3秒？“
“毕竟有机AI的修复能力摆在这里啊……“面具的语气仿佛充满了对敌人的同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AI也不会把这种任务交给我们来干吧。对于那些家伙来说，这里是战争，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只是个游戏而已。“
“那些人绝对是脑子有问题啦，绝对。“
莫西干头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用手指头咚咚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了。“面具摇了摇头，”好了，闲话说到这里吧，出击时间到了！“
…………………………
这里是战场。
被杀了就会死。
虚拟世界是AI的思维的映射，AI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如实地反映在了虚拟世界的法则上——包括人类的死亡。
电子体的死亡，会导致现实中的肉体随之脑死，正因为如此，在虚拟世界的大部分服务器里都装有限制器，以确保电子体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但是，以战场为主题的这个空间，是没有那种限制器的。
从这一点来看，虚拟世界的战争，和现实中的战争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那也是仅仅对于“他们“而已。
为了让我们可以安全地进入战场，有机AI提供了特殊的保护程序，就算机体被拆得七零八落，电子体被破坏殆尽，AI也会保护好我们的肉体，不至于真的出现伤亡。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前提，我们这些普通市民，才能抱着玩游戏一样的心态，驾驶战斗用电子体猎杀反AI同盟军的士兵。
对他们而言的战争……
对我们而言仅仅是特殊的网络游戏。
纵观整个人类战争史，或许都很难找到如此奇特的景象。
所以，我才没办法理解那些人。
明明只要服从AI的管理，就可以得到优越的生活，就算对AI抱有敌意，只要不走上战场，也可以安居乐业……但是，他们却像是殉教者一样，驾驶着老旧的Sumigram，在这两百年的漫长历史里，延续着毫无希望的战争。
为什么……
为了什么……
走过了三千个小时的战场，我依然无法理解。
以面具的机体为首，四台Sumigram在沙漠中前进，悄悄地接近了行军中的反AI同盟军。在展开了加密系统之后，我们的机体相当于添加了一层隐身效果，除非敌人有足够先进的电子支援机，否则就绝对无法发现我们的踪影。
“兔子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
在沉默的行军中，面具忽然像我发起了私聊。
“你为什么会参加这种游戏？“
“……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挑了挑眉头，反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对这种任务根本没有兴趣啊，刚才讨论的时候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不是吗？“面具顿了顿，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实话啊，像我这样会来参加这个游戏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不折不扣的烂人，把人类当成猎物来狩猎，这样来寻求刺激……但是你，看起来跟我们不一样。“
“……“
“所以我在想，你本来不应该坐在这种东西上面。“
面具的Sumigram微微地转过头来。
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他的目光仿佛在透过层层的装甲，拷问起我的心。在这个人与人之间欠缺交流的智能时代，很少有人会花心思揣测其他人的想法……所以，那种目光让我一时之间无言而对。
“……我在找人。“
沉默了很久，我才小声地回答。
“哦？“
“我觉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是在战场上。“
“所以，我来了。“
………………

回想起来，一切的缘由是在七年前。
我的名字是兔白·林，出生编号“LIN-5353”。
在有机天堂时代，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展到了整个太阳系，但与两个世纪前相比，人类人口几乎没增长，六十多亿有机天堂市民和五亿多的反AI主义者生活在已经成为了乐园的地球上。
在这个机械供养人类，人们无需工作的时代，人类已经逐渐习惯了终日享乐，生活在设备完善的住宅里，在灯红酒绿的虚拟世界和神经刺激药物中花天酒地，就连原始的性欲都可以通过仿生机器人和性爱NPC来解决。没有人再愿意浪费精力处理两性关系，更别说孕育和照顾下一代了，自然出生的人口一下子跌落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这样下去的话，人类就会毁灭——基于这样的判断，为了维持地球人口，AI制造了“我们”。
随机抽取市民的遗传基因，经过人为的调整和优化后，在人造子宫中培育出新的婴儿——这就是我们“调整者”的由来，目前，在生活在有机天堂的数十亿人里，有超过百分之八十是像我一样的调整者。
但是，制造出我们的AI，并没有赋予我们任何的使命。
“人类辛苦劳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把一切工作都交给我们，自由地生活下去吧”，有机AI如此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已经进化到了数千年来梦寐以求的高度，获得了取之不尽的财富，但是，这真的能称作进化吗……
我没有办法作出回答。
…………
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我和平时一样，出门来到了“学校”。
所谓的“学校”，实际上应该叫做巨大的资料库，负责讲解知识的是AI。有机AI将它们拥有的知识无条件地提供给所有公民，任何人只要有兴趣，都可以参加相应的课程。
设立在市中心的学校据说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同时使用，但平时，在校的人数常常只有其千分之一。
得益于脑内芯片的存在，现代人接受知识的能力是古人的数十倍，然而相对于AI所积累的庞大知识量，人类的记忆能力还是远远不足。尽管AI并没有禁止人类从事各种行业，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从业者，需要花费超过三十年的时间，即使是出于兴趣，也没有人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搭乘无人汽车来到学校，我钻过了大门。“学校”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整齐堆放的巨大积木块，今天也是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负责监控和清扫的无人机在教学楼之间来回穿梭。
教室的配置基本上是相同的，想去哪里听课完全自由，我搭乘电梯来到了六楼，走向了我常去的那间课室，但是当我来到走廊的时候，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课室里，有除了我以外的人影。
透过窗户，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少年，坐在课室前排的座位上。
他有着一头像火焰一样的红色头发，明明是夏天，却穿着一身长下摆的黑色外套。他用左手撑着下巴，脖子上连接着脑机数据线，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认真听课的样子。
在有机天堂时代，因为基因调整的缘故，大街上出现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帅哥美女。但是他的脸，与其说是帅气，倒不如说是像狼一样的，透露着某种凶狠和野心……在这个大家都变得死气沉沉的时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而且，他的眼睛，锐利得有点可怕。
怎么办呢，要当作没有看见，直接走进去吗？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飞快地跳动着。
不过，仔细想想，这里可是学校，就算是坏人也不敢在有机AI的眼皮底下做坏事吧？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走进了教室，把那个少年的脸从脑海中强行抹掉。我走向教室的后排，随便挑个座位坐了下来。顺便抬起头偷瞄了一眼那个少年，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我，于是我松了口气。
我从桌子底下摸出了数据线，插到了我的脖子上。
“早上好，兔白·林同学，今天是您连续第二百三十七天来到学校。「对知识的追求」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之一，站在我们的立场，非常希望您可以保持这种素质。”
“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
一个半透明的半身人像投影在了桌面上。教师AI的形象看起来就像是戴着眼镜的青年学者，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的脑海响起，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答。
“那么，就让我们继续上一节课的内容吧。上一节课，我们讨论了西历时代，人类的种种日常生活方式，您有得到什么收获吗？”
“关于这个，我有个问题。”我举了举半只手。
“请说。”
“请问「亲人」是什么？”
“这个问题，是从古代的电视剧或者电影那里得来的吗？”AI笑眯眯地问道。
“没错。”
“所谓「亲人」，是指以婚姻、血缘或收养而产生的社会关系，在生产力落后的西历时代，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抵御来自外界的伤害，人类往往以亲缘关系为基准，数人或数十人组成名叫「家庭」的群体，在同一个群体中生活的就是「亲人」。”
“也就是说，「亲人」就是我的父母——我的DNA的提供者吗？”
“准确地说，并不是，”AI作出了否定，“按照人类习惯的说法，您与您的基因提供者之间，并没有因为共同生活而产生的名为「感情」的联系，虽然在基因上存在继承关系，但与西历时代的人类所重视的「家庭」存在很大区别。”
“也就是说，我果然没有亲人啊……”
我低着头呢喃着，而我的动作和声音自然没有躲过AI的观察。
“……兔白·林同学，我们拒绝为您提供您的「父母」的个人信息，让您生气了吗？”
不知道为何，AI在经过了将近一秒多的停顿之后，才这样问道，以有机AI的思考速度，真是耐人寻味。
“确实，高兴不起来。”
尽管有机AI愿意解答我大部分的问题，但唯独不肯告诉我， 我的父母——基因的提供者是谁。据说这是因为，曾经有许多孩子在得知了信息之后，试图找回自己的父母，但大部分的大人并不愿意接纳这些孩子，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孩子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为了避免给大人们带来麻烦，有机AI封锁了基因提供者的信息。
“对于我们AI而言，您们既是父母亦是儿女。正是因为你们几千年来所积累的智慧，我们有机AI才得以诞生，同时，我们也以保护你们每一个人健康长大为荣，养育人类的孩子正是我们AI最大的幸福。以西历时代的基准，我们与您们的关系，正可以称为，「亲人」。”
“哼……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很好，那么，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青年学者的虚像，用宠溺孩子一样的视线注视着我。
……

学习了两个小时，我从脖子上拔下了数据线。或许是因为动了脑子的关系，感觉饥饿感一下子涌了上来。用完功之后享用的午饭总是最美味的，我一边幻想着今天的菜谱，一边走到了走廊。
“唉？”
但是刚刚走出门口，我的呼吸就屏住了。
刚才看见的红发少年正站在电梯的旁边，一边抽着香烟，一边从六楼的走廊俯瞰外面的城市，黑色的大衣像是披风一样被风吹动着。
怎，怎么办啊？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我完全不擅长跟人说话，就连走近陌生人都会感到恐怖，跟别说是眼神得像狼一样凶恶的男人了。好想快点从这里逃跑，但是他刚好站在电梯的旁边，要下楼的话就一定要从他身边经过……
呜……
犹豫了好久，我缩起了脖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后经过，只能期望他没有注意到我……
“在里面呆了两个小时吗，真勤奋啊。”
“呜哇？”
男人突然开口说话，我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肩膀颤了一颤。
说，说不定是在自言自语……才怪咧，怎么想都是在说我吧。
“…………”
“嗯？怎么了？”
比我高出两个头的少年转过头来，低下头盯着我看，似乎对我浑身僵硬的样子感到很困惑。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正直很多，只是那双眼睛中散发出来的锐气，依然让人感到害怕。
看着他那双和常人不一样的眼睛，我的心脏再次砰砰砰地跳了起来，脸颊也飞快地升着温，果然是因为我不习惯面对陌生人吧。
“和，和和和和你，没有关系吧？”
为了掩饰心中的动摇，我抬起头瞪着他回答，可惜发出的声音依然是结结巴巴的。很遗憾，所谓虚张声势的小动物，形容的就是现在的我。
“哦，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出人意料的是，少年率直地道歉了，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制的香烟盒，向我晃了晃，“你要来一点吗？”
“我才不要。”我鼓了鼓脸颊，撇过头去回答，虽然这个时代的香烟对健康已经没有什么危害，但我并没有享用刺激精神的化学物的习惯，“话说，你是谁啊？”
“嗯？你不认得我了吗。”
然而红发少年却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小声地说。见我一副僵住了的模样，他捏灭了手中的香烟，眼珠转了转，“嗯……出生编号LIN-5352，黑崎·林，这个你有印象吗？”
“欸……？”
出生编号是“LIN”，也就是说是我同一批次的“调整者”咯，等等，5352不就是我的前一个号码嘛——后来我才知道，名叫黑崎·林的这位少年，出生时间比我仅仅早了十分钟。
…………但是个子却比我高了三十多公分。
仔细回想一下，在我还在育儿中心里生活的时候，好像确实有见过一个一头红发的男孩子。
“看来我没认错人，因为你那头白发和红色的眼睛很少见，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黑崎翘起嘴巴笑了笑，看来他也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也就是说，你是，我哥哥？”
我忍不住歪了歪脑袋，说了一句不着调的话。
“从遗传基因上说，应该不算兄妹吧，不过你想喊我哥哥的话，我可是很欢迎的。”
“我不。”
“速答！？”
“抱歉，委婉一点地说——只是生理上接受不了。”
“一点都不委婉吧！”
我微笑地回答，黑崎一脸珍奇地睁大眼睛盯着我。虽然这样有点失礼，但是请原谅我吧，毕竟要是喊刚刚见面的男孩子做哥哥，我的心脏会因为羞耻而爆炸的。
“算啦，你爱怎么叫都可以，”黑崎挠了挠后脑勺，配合那张恶人脸，有种滑稽的反差感，然后他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小的身体是……有在好好吃饭吗？”
我的笑容像是冬日的溪水一样凝固在了脸上。
说……说……说出，来了？
这家伙，刚才，说出来了吧？
“……啊。”
黑崎脸上露出了踩到了地雷一样的，大事不妙的表情。
“你……你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说谁是小不点啊——！？”
紧接着，我的声音环绕着整栋教学楼……
……………………

嘎嘎嘎嘎嘎嘎——！
巨大的冲击让驾驶舱震荡了起来，让我从童年的回忆中惊醒。红色的闪烁灯光和急促的警报音，提醒我机体正在遭受来自敌人的攻击。
我的思考回到了战场上，只见一台有两层楼那么高，像是蜘蛛一样长着八只机械脚的钢铁怪物出现在我面前，球状的头部上，一双发出红光的电子眼瞄准着我。
这就是Virus（病毒），也就是虚拟战场中的无人机。
从“蜘蛛”的嘴部中，伸出了六管的加特林机炮，打算在极近的距离下给我降下枪林弹雨。但我熟练地操纵着“兔白”腰部的矢量喷射器，朝着侧面移动，轻巧地避开了Virus的射线，尽管长相十分唬人，那终究也只是由传统AI所控制的旧式病毒，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无法与“兔白”较量，蓝白色的钢铁巨人以右手挥出了一记升龙拳，击中了Virus的下颚。
“兔白”流线型的机身爆发出了与外貌不符的力量，蜘蛛型Virus的身体被击飞到了半空之中，向后翻倒，与此同时，我转动着操纵杆上的滑轮，从武器库中调用出重火器。
蓝色的数据流从空气中浮现，紧接着组成了枪械的形状，落入了“兔白”的右手之中。
准星套上了“蜘蛛“的颈脖部位的同时，120毫米机枪弹发出了沉闷的咆哮声，火舌撕裂了空气，将Virus脆弱的关节部位打得支离破碎，紧接着，Virus在我的眼前化作了一团燃烧的火球。
“其他人怎么样了。“
在开枪的同时，我抽空低下头，透过信息屏幕确认战场的状况。
如今，透过光学摄像头往外观察，已经只能看见耀眼的火焰和浓浓硝烟，地图上标注为敌人的红点，已经减少了一大半，而我方的四台Sumigram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由于缺乏先进的电子战设备，反AI同盟军在我们的突袭之下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在混战之中，他们那些老旧的Sumigram和Virus压根就不是“兔白”以及它的同型机的对手。
突然，急促的警报声再次发出了尖啸。
只见一台灰色的Sumigram从浓烟中冲出，橙黄色的喷射背包吐出了蓝色的光芒，在推进器的帮助下，Sumigram跃过了Virus爆炸形成的火海。
反AI同盟军的老式Sumigram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简陋的积木玩具，头部和躯干四四方方，手脚也显得十分臃肿，与“兔白”纤细的机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双脚落地的同时，Sumigram的头部面罩转了过来，同时将固定在肩部上的电磁加农炮对准了我，炮身亮起了电光——
“太慢啦！”
“兔白”扔掉了手中的机枪，弯起双腿，压低了机身，电磁炮的炮弹仅仅从“兔白”的头部侧边穿过，擦着长长的耳朵消失在了后方的天空。紧接着，我点燃了隐藏在群甲下的推进器，架起固定在左手上的骑士盾，笔直地撞进了对方的怀里。
伴随着激烈的金属撞击音，我的驾驶舱再次大幅度地震荡了起来。
灰色的Sumigram的躯体朝着后方倒去，但对方的驾驶员并没有因此放弃抵抗，他举起了握着战斧的右手，朝着“兔白”的脸部砍下。
然而“兔白”的动作远比他要敏捷，在冲击结束的同时，我从骑士盾的内侧中拔出来“兔白”的招牌武器——单分子振动剑。锋利的骑士剑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将他的半只右手连同右肩上的炮管削了下来。
紧接着，剑刃刺进了Sumigram的右腿，失去了平衡的Sumigram终于重重地倒了下去。
“投降吧，AI不会杀害放弃战斗意图的人！”
我将嗡嗡作响的长剑对准Sumigram的驾驶舱，同时用扩音器向驾驶员喊话。
就算是反AI同盟军的恐怖分子，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类，正如同有机AI不喜欢杀人一样，我也不喜欢。
然而，Sumigram的驾驶员并没有如我所愿打开驾驶舱。哪怕被武器对准，哪怕机体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他依然像是丧尸一样，一边奋力地抬起腰来，一边举起仅剩的一只左手，努力地朝着“兔白”抓去……
为什么？
为了什么？
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痛苦地咬起了嘴唇。
就在这时，又一台Sumigram忽然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反AI同盟的Sumigram身上，将它头部上的电子面罩踩得粉碎，那台Sumigram手持着一柄双刃长枪，竖起了枪头，对准了对方的驾驶舱。
“没用的啦小可爱！这帮人压根听不懂人话的！”
莫西干头刺耳的大叫声响起。
咣——！
枪刃贯穿了Sumigram的装甲，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听见了人体被撕裂的“噗噗”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在狭窄的驾驶舱中，电子体被压碎成一摊血肉的惨况，以及同一时间在现实世界，因为电子体的死亡而脑死的人，口吐白沫瘫倒在座位上的景象。
“嘎嘎嘎嘎嘎嘎——！”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过瘾，莫西干头发出了狰狞的笑声，将剑刃一次又一次地捅进Sumigram的胸口，仿佛是鞭尸一样蹂躏着那具早就不再动弹的躯体，飞溅的深褐色液体染黑了那架机体。
驾驶着Sumigram，走过了各种各样的战场，也目睹了人类种种的死法，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但是偶然也会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种东西上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大概，契机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

十四岁那一年的元旦，我不小心在虚拟世界里迷了路。
“啊呜呜呜……这到底是哪里啊……”
我一边发出了轻细的悲鸣，一边在陌生的虚拟空间里走着路。黄昏色的天空，如同是二十一世纪的小镇一样遍布着灰暗色彩的街道。身穿着和内衣没什么两样的暴露衣服的NPC，在街上走来走去。刺鼻的香水味、大麻的臭味、还有我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腥臭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穿着白色连衣裙，形象也像是小孩子一样的我在这个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毕竟我也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
早上，黑崎发来了信息——“今晚有个服务器在举办烟火晚会，一起去看吧”，所以我潜入到了虚拟空间，而且还特别打扮了一番电子体的形象。结果在跳转服务器的过程中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错，一不小心就在网络里迷了路。
胡乱跳转的结果，就是我现在站在了一个奇怪的服务器里。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还好……
“嗯……嗯啊……啾……后面……后面也要……”
——哇哇哇哇哇……
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废料场里，几个男性电子体将一个裸体的NPC少女按在地上，正在（我拒绝描述），白花花的肉体像是丑陋的肥猪一样在我的眼前蠕动着，这这这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不虽然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啊……？
“喂，小妹妹，你在鬼鬼祟祟地偷看什么呢？”
“欸……？”
回过神来，身后的路已经被几个电子体堵住了。
“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来，走近一点看也可以吧。”男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诡异笑容，一步步地逼近了过来。
“你长得好可爱啊，是第一次来「无名社区」吗？”
“无，无名……什么东西……？”
“就是所谓的色情网站啊，搞什么，你都不知道的吗？”男人嘿嘿地狞笑着，像极了几百年前的电影里的反派龙套，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像你这种未成年人，一个人来很危险哦，所以，让叔叔带你去玩吧？”
好，好恶心……明明只是手腕被抓住而已，我却感觉浑身都打起了冷颤，而且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使用了刺激精神的药物，看着我的眼神明显已经有点超出文明人类的范畴了。
怎，怎么办啊……
因为脑子一点空白，我甚至忘记了只要使用log out指令，直接脱离虚拟空间就可以了。
咣——！
不知道是谁踢到了扔在地上的啤酒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一个我很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废料堆的后面，一头张扬的红色头发，下摆微微飘起的黑色大衣，还有那张和现实中没有什么两样的恶人脸。黑崎微张着嘴巴，一脸无辜地盯着地上的啤酒罐，然后慢慢抬起头来，和男人们互相对视，“……啊。”
沉默了半响，他朝着男人们弯了弯腰。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这就走。”
“别走啊！？”
“嗯，就……早知道你是来逛黄网的话，我就不偷偷跟着你了。”
“才不是咧，快点来救我！”
这个人原来是一直跟在我后面，看着我迷路犯愁的样子作乐吗！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又恼火又安心的感觉。
“就是这样，她这么说了，所以不好意思啦。”黑崎重新直起腰来，那副温和的笑脸消失了，他朝着男人们竖起了中指，“把我的妹妹·存疑还来，你们这帮精虫。”
……妹妹·存疑是个什么鬼东西。
像是把火把丢进了油汤里一样，男人们纷纷露出了不善的脸色，松开了我的手腕，朝着黑崎围了上去。
“这么说，你很勇哦。”
“废话，我超勇的。”
“那个，黑崎，你别再挑衅他们了。”眼看众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我缩了缩脖子，有点惴惴不安地对黑崎说，毕竟要是真的打起来的话，单枪匹马的黑崎不可能占得到便宜的吧。
“喂，小兄弟，你是打算和我们打一架吗，这边可是有好几个成年人哦。”
“也没有人规定我一定要赤手空拳和你们打吧，”但是黑崎露出了狡猾的野兽一般的诡异笑容，配合那张凶恶的脸容显得分外的瘆人，下一刻，他喊出了我没有听说过的指令，“你说对吧搭档……Shift（移行）。”
黑崎的身体被大量的雪花点包裹了起来。
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在从数据转变成实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半秒之后，黑崎的电子体已经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屹立在大地上的，浑身赤红的钢铁巨人——约有十米的高度，与人类的身材相比，腰肢显得纤细而灵活，四肢却如同野兽一般粗长有力，机械的巨人活动着被利爪覆盖的十指，用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电子眼俯视着我们。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Su……Sumigram！？你，你傻啊，在这种地方移行——！”
脸色惨白的男人们，用语无伦次的声音大叫着。
“反正这里是装了限制器的服务器，再怎么乱来也不会死人吧。”机械巨人的嘴甲上下张开，露出了像是野兽利齿一般的散热栅栏，“喂，大叔，你们要不要尝尝电子体被踩扁的感觉？”
“别，别逗我了——！鬼才要跟这种东西打啊！”男人们发出了惨叫，“你这该死的疯子……啊知道了！你赢了！你赢了总行了吧！所以别靠过来！”
“啊，走掉了……”看着男人们急匆匆地逃出了这个广场，赤红的机械巨人像是很遗憾一样，挠了挠自己的头部装甲，话说，黑崎他该不会真的打算用那个东西和普通电子体打一架吧。以那个人的性格，有可能……
“你居然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到处走啊……”
在所有人都消失了之后，钢铁巨人也解除了实体，我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这是「狼王」，我的Sumigram，你看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嘛。”黑崎像是在炫耀一样，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Sumi……gram？”
“就是「战斗用电子体」的意思，你就理解成由人来操纵的机器人吧。顺带一提，我是Sumigram竞技场的常客。”
“欸……”
“……怎么了，一副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我。”黑崎不知为何，忽然有点脸色发光的样子偏过头来，我打了激灵，也低下了头。
“有，有吗？”
“有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或许已经对Sumigram这个存在产生了某种兴趣也说不定。正如同中世纪的骑士，或者是二十世纪的吹号手一样，尽管已经被时代所淘汰，但是依然充满了奇特的魅力。
“由人来操纵“——在这个一切的工作就交由AI来完成的时代，从这个词语当中，我感受到了某种……浪漫？
十四岁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Sumigram，那是在上个世纪，在战场上夺走了众多人类的生命的，血淋淋的兵器，而仅仅是沉浸在这种浪漫之中。
这种浪漫只持续了三分钟。
持续到了我们被执法无人机团团包围之前。
…………………………

“呜呜，为什么连我都要……”
我一边抽泣一边走在夜晚的虚拟空间中。
“哎呀，被大骂了一顿呢。”
六个小时后，我和黑崎总算被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途中经历了被一群有机AI控制的NPC围着说教、强迫观看安全教育视频、并且写下了检讨书。违规驾驶Sumigram的黑崎自然不用说，连我都被当成共犯处理。
不必说，被放出来的时候，晚上的礼花表演也早就结束了。
“还不都是你的错！”
我像是炸了毛一样对着黑崎生气地叫唤着。
“啊哈哈哈，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这次就原谅我吧。”黑崎厚着一张脸赔笑道，明明长着一张恶狼一样的脸，这家伙却总是喜欢像这样蒙混过关……他从自动售货机下面取出了罐装咖啡，又把草莓牛奶盒贴到了我的脸颊上，“给，这个送你。”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虚拟世界的城市比起现实世界，多了一层梦幻的感觉，像是一座银色的天空花园，无数的机械浮岛互相连接，组成了一座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都市。而这样的都市，仅仅只是无数的网络服务器中的其中一个。
除此以外，以奇幻世界或者废土世界为主题，或者是完全仿制现实世界的服务器也都是存在的。无数的人们在这些虚拟世界之中寻欢作乐，甚至有许多人把虚拟世界当作是自己真正的家园。
“虚拟世界的月色也挺漂亮的呢。”
我用吸管小口啜着草莓牛奶。
“就是啊。”
坐在长椅上，我们仰望着安静的夜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一根银色的天柱，一端屹立于大地，另一端延伸向无垠的天空，像是神话中的通天塔。那是有机AI的中央处理器在虚拟空间中的化身，同时也是连通不同的服务器的轨道电梯。
“你说，要是把这个东西炸掉的话，会怎么样呢？”
“人类会毁灭掉吧。”我已经习惯了黑崎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思妙想了，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如今的人类，一旦失去了AI的帮助的话，就生产不出一粒粮食，也造不出一颗钉子，有机AI对我们来说就是这么重要。
“不，你说错了。”
但是，黑崎却用认真的眼神，冷静地看着我。
“在地球的六十五亿人口里，有机AI只供养了六十亿人，还有几亿人，是在没有AI的条件下生存到现在的。所以，正确的答案是，大部分的人会死，但是最坚强的那部分人会活下来——至少，比成为AI的宠物活得更有尊严。”
“看看那帮人吧，无精打采、醉生梦死、欺软怕硬，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人类，把灵魂出卖给了AI，把作为人的尊严丢得一干二净的寄生虫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和我们这些小孩子相比，难道有过一丝一毫的长进吗。”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啊。”
黑崎咧开嘴，露出了一张嘲讽的笑脸。
“你是反AI主义者？”我转过头盯着他。
“如果是的话，你会去举报我，让我写检讨书吗？”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反问道。
“有机AI不会因为主义的问题让我们写检讨书的。”
我竖起了一根手指，订正道。
黑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我想，无论AI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都不会去举报他。尽管我讨厌反AI主义，但是黑崎他，是非常重要的朋友，以及亲人……存疑。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我也认同他的观点。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摇篮。
我们人类，是躺在这个摇篮里的，长不大的婴儿。
“但是，你也错了。”
我抬起头，向他投去了郑重的目光。
“嗯？”
“编织这个摇篮的不是AI，而是我们人类。”
我笔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为了将我的所思所感……将我在这个世界所看到的一切，全部传达给他.
“制造出AI的是人类，把一切都出卖给AI的也是人类。就算毁掉现在的AI，人类也还是人类，只不过是让历史重复一次而已。所以，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的话，就想想怎么让AI和人类一起进步下去吧。”
话音落下，我们沉默地互相凝视着对方。
他，会怎么看待我所说的话呢。
他会生气吗，还是会嘲笑我呢……身为胆小鬼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和别人针锋相对过，正因为人与人之间会像这样，因为各种事情爆发冲突，所以人们才会觉得，比起人类，AI或许会是一个更讨喜的朋友，渐渐地封闭了自己。
我不愿意这样。
过了一会儿，黑崎脸上的郑重消失了，换上了和平时一样玩世不恭的表情。
“那，就来证明一下谁是对的吧。”
“欸？”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开玩笑的，别在意。”黑崎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小脑袋，他把喝空了的咖啡罐随手扔了出去，咖啡罐化作了一片蓝色的粒子，融化在虚拟空间的空气之中。
“咦？你要回去了吗？”
“今天没看成的烟花表演，改天我会补偿你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园门口，同时向我摆了摆手。
“等你长大了之后，我会给你放一个大大的礼花……到那时候，我们再见面吧。”
………………

那时候，我要是果断一点追上去就好了。
要是有正确地理解到他的意思就好了。
这样的话，说不定我就能留住我唯一的朋友。
……赶在他离开我之前。
战场上的声音已经逐渐平息，只能偶尔听见几声零零碎碎的炮火声，被火焰包裹的钢铁残骸，也慢慢冷却成了一堆冰冷的尸块。现在在地图上，标记敌人的红点已经几乎看不到了，反AI派的Sumigram已经被全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Virus，还在延续最后的战斗。
“有点古怪。”
忽然，通信器里传出了面具困惑的嘀咕。
“怎么了？”
秃子：“没有找到「神经元」。”
面具：“你们有谁看到类似的东西了吗？”
“不，我也没有。”我歪了歪头，也感到疑惑了起来，「神经元」是非常古老的逻辑炸弹，通过产生大量的运算负荷，达到破坏网络空间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虚拟空间的大号炸弹。假如「神经元」是藏在敌人的Sumigram身上，应该早就已经被我们找出来了才对。
换句话说……有机AI检测到的「神经元」，并不在我们干掉的这支部队身上？
“等等，我发现了一台没见过的Sumigram………………咕哇哇——！”面具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从通信器查看那边的情况，只见面具的驾驶舱里已经弥漫出了一股浓浓的血雾。
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贯穿了他的驾驶舱。面具的电子体，胸部以下的部分几乎都被压成了一堆肉泥。
“喂，面具，发生了什么！”
“……抱……抱歉……log……out……”
远方的大地上升起了一道新的尘云，面具的声音和他的生命反应一起消逝在战场上。幸运的是，在有机AI的庇护下，他应该可以安全地回到现实。
紧接着，在面具的Sumigram爆炸的地方，再次传出了交战的炮火声。
“是装备了隐身装置的精英，我们疏忽了。”秃子维持着毫无波澜的语气，从驾驶舱里倒映出来的火光来看，已经进入了交战状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射了某些强力的电磁武器，通信器的声音和画面变得不稳定。
“小心……沙沙……神经元在……沙沙沙……这个人……很强……”
“……狼……来了……”
在留下最后一句模糊的话语之后，秃子的通信断绝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两个人被干掉了喂！”莫西干头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少废话，快跟我过来。”
我喊上了莫西干头，朝着战斗爆发的地方加速赶去。
面具和秃子几乎都是在迎敌的一瞬间就被干掉了，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敌人应该只有一架，既然真的有这样的高手存在，为什么要等着友军全军覆没了才出手？
隐隐约约的，我忽然推导出了敌人的战略意图。
被我们消灭掉的这支部队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诱饵，他们的目的恐怕是在牵制我们的同时，让搭载了隐身装置的王牌，单枪匹马冲进虚拟空间的深处，然后引爆「神经元」吧。那么，那位王牌为什么突然折返，来到这片战场了呢？
是因为不忍心看着同伴被屠杀，放弃了原本的任务赶来救援了？
我维持着群甲下的推进器出力，让“兔白”像是滑翔一样穿过堆满了机械残骸的战场，在被硝烟染得一片漆黑的空间之中，窜动的火光刺激着视网膜……在约三十秒之后，我来到了面具和秃子的Sumigram消失的位置。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台Sumigram的背影——屹立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右手中抓着秃子的Sumigram的头颅，仿佛是在战场上捡起骷髅的死神一样。在我看见它的同时，它将背对着我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
在看清楚了那台Sumigram的轮廓之后，我刹那间陷入了失神之中。
那是——
那台机体是——
“找到你啦！反AI派的人渣！”
莫西干头发出了高昂的嚎叫，他的Sumigram从我的身边穿过，手持着双头利刃，背后的推进器吐出了耀眼的火焰，笔直地朝着那台Sumigram冲锋过去。
“你的人头我收下了！“
莫西干头怪叫着，枪尖直取对方的胸口。然而在莫西干头的利刃即将贯穿他的驾驶舱之前，那台Sumigram忽然向着右侧微微转身，让枪尖划着他的胸部装甲穿过，同时举起了左手，将枪身抓在了手里。
“啥……咕哇！“
两台Sumigram的头部碰撞在了一起，产生的震荡让莫西干头发出了惊叫。
对方的Sumigram顺势用左腿挥出了一记膝踢。与此同时，他的膝部装甲忽然张开，露出了像是尖细的钻头一样的柱状体。
高速旋转的钻头，将莫西干头的机体胸部贯穿、熔融，莫西干头的电子体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高热的金属碎片切碎、搅烂，变成了一摊肉泥，和Sumigram的金属残骸熔化在了一起。
在断绝了莫西干头的生命之后，红色的Sumigram推开了已经停止了运作的机体，它张开了脸上的嘴甲，露出了烧得通红的散热栅栏。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个战场上最后的敌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头部朝着我转了过来，猩红色的电子眼投来了狰狞的目光。
它的四肢显得异常的粗壮，十指覆盖着黑色的利爪，机械制的尾巴从脊椎上垂下。一手拿着一柄黑铁巨剑，另一手还抓着从莫西干头那里夺过来的双头长枪，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粗犷的暴力，仿佛是一头染满了鲜血的野兽。

而我认识它。
包括那台机体，还有坐在它上面的那个人。
“找到了……”
我轻轻发出了呢喃。
——找到了……
——曾经是一个软弱的胆小鬼的我，走过了让人类变成非人的战场，让双手染满了鲜血，在这条道路的最后，终于找到……
但是——
但是——！
“黑崎——！！！”
我将大口径狙击枪实体化，大叫着朝他扣下了扳机。
准星将红色的Sumigram——“狼王”牢牢地套住，枪口随即吐出了猛烈的火光，但是开火的一瞬间，“狼王”已经跳跃了起来，安装在肩部后方的两具庞大的推进器发出了红光，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鲜红的弧线，像是想要把我踩扁一样下落了下来。
我松开了手中的狙击枪，同时将“兔白”的群甲转向了前方，在推进力的作用下急速后退，下一刻，“狼王”锐利的脚爪将长长的枪管压成了两截，没有丝毫的迟疑，他把左手中的长枪朝着我扔了过来。
枪尖贯穿了“兔白”的盾牌，我把单分子振动剑从报废的骑士盾中抽了出来，扔开了盾牌，机身划出了一道弧线，朝着“狼王”逼近。
明明找到了，但我却，没有半点的喜悦……
吱吱吱吱——！
振动剑刃和重剑相接，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声音，撕裂起了我的耳膜。
“黑崎！你听到了吧！听到了的话就回答我——！”
我睁大着眼睛，瞪着近在眼前的Sumigram的脸，朝着他怒号着。
从那一天开始，黑崎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那天晚上留下那一句话之后，黑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失踪了。甚至连有机AI，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唯一的可能性是他已经离开了有机天堂，去了反AI同盟的领土，而他到底是怎么躲过AI的监控做到这一点的，则变成了一个谜团。
为此，我来到了战场。
一边坚信在这里可以找到黑崎的线索。
另一方面真心祈祷他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给我……回答我——！”
黑崎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答案，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冷静而冷酷地，像是一台精准的战争机器一样，挥动着剑刃。或许是判断机体性能上是“兔白”占据优势，以肉换肉早晚会落败，“狼王”再次点燃了推进器，急速后退，将机体从零距离缠斗的状态中解脱开来。
明明已经是旧式的Sumigram，在黑崎的手中却仿佛化作了一道红色的彗星，我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道流光，让“兔白”的身躯在战场上奔驰，艰难地保持着两人的距离。两机交汇之际，“狼王”的重剑从“兔白”的肩膀划过，“兔白”的长剑则贯穿了它的左眼。
“你就，这么喜欢打仗吗……”
我咬起了嘴唇，操纵着机体，一脚踩中了“狼王”的手腕，接着顺势踢中了它的侧腹，在冲击的力度下，“狼王”手中的重剑脱手飞出。
“你就这么想，破坏我们的世界吗！”
我像是发泄一样，用最原始的拳脚攻击殴打着黑崎的机体。
在粗暴的动作之下，机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报警声，响彻了驾驶舱，混杂在其中的混浊声音，那到底是“兔白”的悲鸣，还是我自己的哭声，已经分不清楚了。
对我来说，黑崎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就算没有血缘的关系，就算不是真正的亲人，我们也被什么东西所联系着。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在有机AI的保护下，和重要的人一起度过平凡的人生。
但是如今，希望和梦都已经碎裂，我和黑崎正在像这样，彼此坐在沾满鲜血的Sumigram身上，互相厮杀着。
狼王张开了尖锐的双爪，试图撕开“兔白”的身体，但我抢先一步伸出了双手，扣住了它的手掌。
蓝色与红色的巨人，宛若古代的摔跤手一样，十指相扣，以扭断对方手臂的架势，朝着双手灌注着力量。
黑崎的眼睛看不到我。
黑崎的耳朵听不见我。
难道说，他真的已经变了吗，那个面相凶恶、内心却很温柔的黑崎已经不复存在，除了摧毁AI的妄言，以及破坏和战斗的冲动以外，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也容不下我了么？
对他来说，那台冰冷冷的Sumigram，才是他唯一相信的，人生的归宿么？
我无法理解黑崎。
还是说，只有在用他所相信的暴力来杀掉他之后，我才能理解他……？
“狼王”的手臂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装甲逐渐扭曲变形。
这时候，“狼王”的膝部再次张开，伸出了钻头，试图重现干掉莫西干头的那一幕。旋转的钢钻在我的眼前逐渐扩大，下一刻贯穿了“兔白”的胸腹部，保护驾驶舱的装甲板被成块搅碎，身边的屏幕纷纷迸裂出了火花。充满了臭味的狂风从驾驶舱外涌了近来，灼烧着我的脸颊。
——拜托你了，兔白！
——用尽你最后的力量，给我打碎黑崎的一切！
下一刻，“狼王”的双手被连根扯断。
我用我的肉眼，透过驾驶舱的裂缝，直接注视着黑崎的Sumigram。
“兔白”挤出了最后的动力，将紧握的拳头，深深地打穿了“狼王”的左胸。
在最后一声发动机空转的声音中，两人的Sumigram同时陷入了沉寂。
………………

我从已经没有任何遮掩的驾驶舱里爬了出来。
这时候，仿佛是故意在迎接我一样，“狼王”的舱门打开了。
我缓缓地走上了“狼王”的机身，朝着驾驶舱里看去，在一片黑暗中的空间中，我一直思念着的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驾驶席上。
驾驶舱里一片狼藉。
黑崎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细小的金属碎片扎进了他的身体，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手臂也无力地摊在操纵杆上。就连那头无比张扬，仿佛一团火焰一边的红发，此时也显得无比的黯淡。
看着那副狼狈的模样，我被不知何来的怒火驱使着，握紧了拳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听我说话！”
我发出了不知道是哭叫还是怒号的声音。
“是我杀了你！”
“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吗，黑崎！”
黑崎的一只眼睛被额头上流下的血水黏住，另一只眼睛的瞳孔也变得灰暗无光。他的眼珠微微地转了转，终于对准了我。
“……听见了……”
他蠕动着嘴唇。
“虽然……听见了……但……只能装作没有听见……”
跨越了七年的时光，终于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灵中被剥夺了，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要是和你……一起生活下去的话……我就……变得很怕死……变得，想跟以前一样……毫无意义地……毫无尊严地……活下去……和你一起……”
黑崎吐出了虚弱的声音，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
“但是……现在……终于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死去……赌上一切和你战斗……然后死去……我感到……很幸福……终于找回了……作为人的尊严……”
就因为这种理由？
我呆立着。
就因为这种理由，他放弃了一切，走到了战场上？
“那是你自己妄想出来的尊严！”
我用忍耐不住的哭腔叫喊着。
“……尊严……有分……真实和……妄想……吗？”
黑崎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
他慢慢地抬起了手臂，这时候我才发现，在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火柴盒一般大小的物体，用导线连接着驾驶舱的下方。
“……兔白……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神经元」的开关吧。”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我，心情变得异常的平静。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要给你放……大大的礼花……你看……我……信守了承诺……”
黑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尽管染满鲜血，尽管无比凄惨，那却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身上都没有看见过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笑容。
“……兔白……“
黑崎的大拇指放在了按钮上，即将按下。
“……你是我……唯一的……“
黑崎的话语，在最后变成了无法辨认的呢喃。
他的身体逐渐失去了最后的力量，握着引爆器的手，慢慢地松开，垂落了下去。
我走向了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黑崎，从地上捡起了沾满他的鲜血的引爆开关。
抬起头，仰望着仍然一片血色的天空，这片吞噬了黑崎的生命的战场，如今终于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许久，我蠕动起了嘴巴。
“骗子。“
这一天，我的童年结束了。

Ⅲ.尾声
给我的妹妹，兔白。
当你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编织出摇篮的并不是AI，而是我们人类——七年前，你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我相信的一切。尽管那只是小孩子的戏言，但是我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反驳它的话。
我们是“调整者”，赋予我们遗传基因的大人们，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的期待和祝福，制造了我们的AI，唯一的愿望，只是让我们像是婴儿一样，永远快乐地生活在摇篮里。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出生……
我们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生而为人的尊严，到底要怎么去证明……
“只要破坏掉AI，人类就能夺回尊严”，这句话，让我这个愚蠢的破坏者，找到了战斗的理由，尽管，那是一个无比空虚的理由。实际上，正如同你所说，就算毁掉有机AI，人类也不会改变。
在这七年来，我走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
在有机AI的手触及不到的地方，人类依然自甘堕落、醉生梦死、封闭自我、互相残害……在这种地方里，有一群人偏执地相信，只要毁掉AI，人类就可以得救，只要毁掉AI，人类就能重新生而为人。
但是，兔白，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不一样的答案。
比任何人都更加骄傲的你，一定可以找到，让人类和AI共同进步的道路。
而我，就用我自己的方法，去证明人类的尊严吧。
出发的时间到了，同伴们在叫我。
说起来，七年前我和你做了个约定对吧，接下来我会去实现我的诺言，给你放一个大大的礼花，如果有幸能让你看到的话……不，应该不可能吧，你不可能会出现在那里的。
那么，再见了。
新的一年，祝你平安。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