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要面对死亡了，她想。
黑发与蕨草交叠，齿间甚至能尝到植物茎液的苦味，她用最后一点可怜的气力在枯萎的树丛下自言自语。灵魂从躯壳中剥离只需要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在其间听到了很多新东西，在并不那么遥远的地方星群燃烧，灼烫的火星落到地面。石头房子布枝散叶，深根植入土壤，棱柱形的树冠承载无数人类的期愿高昂向上。
万物生长，而她在死去。她可耻的鲜血甚至会渗入地面，玷污属于他人欣欣向荣的生机。她听到了死神走近时镰刀在地上拖出的沙沙声响，那刀刃上的腥气究竟属于铁还是属于血呢？她都开始想，见到死神后跟他说些什么。是不是该礼貌地告诫他别小瞧自己，她也曾经短暂地被视作死神。
“必须声明的是，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赎罪。虽然我被其他所有人定义为一个罪人，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罪。在我被斩首时我的名字还是神音，以前或许叫其他的什么名字，但我忘了。我有一个姐姐，我恨她，她抛弃了我。我还有很多虚假的亲人……那跟我毫无干系，让他们下地狱吧！我杀过很多人，我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自己，我自私而可鄙，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
以上的一切循环往复，被绝望裹挟，又被战场中凄厉的哭号声冲淡。她先是迷惑，回过神来后恼怒不已，她这下肯定自己遭到了诅咒。她没有活，也没有死，她存在的坐标点落在一个尴尬的区间中，只有自己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人能看到星辰闪耀，假如它的光一开始就没办法传出去的话。依她过往苦痛的经验，很多光芒与信笺都在逾越空间的旅途中铩羽而归。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乎它们是否存在了。
“可是即便如此也想活着。”她又一遍重复，以半透明的姿态穿过白骨，坐起来。她的墓碑正对上她的视线，她几乎想诅咒那装腔作势的华丽棺木了，又有什么用呢，它与它们本该庇护的那具皮囊都归于腐朽。它卑贱，下劣，不起眼……
这个词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有人将她归为“劣等”。畸形就是劣等，温顺也是劣等，被驯服的东西都是劣等。把她妥善安置在一个贵族家庭中也没用，她跟高贵一词向来无缘，从骨子里就是。
你会因此为我而感到羞耻吗，她问她的姐姐。她为什么要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谁会加倍地嘲笑她软弱无力导致的溃败？答案近在眼前。
那么她当初是怎么回答她的？
答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仅仅为了自己，不是那个与自己相连的女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

她狂热地期待着一件事。她幻想着复活，幻想自己重归世界后所要施展的种种报复。没有亡魂会在经历长久的死亡洗礼后还是狂热如初，灵魂有温度，只是要被归类于一种不好定义的温度——她能说，灵魂的温度与人类的温度之间存在区别么？
“可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好像看到了别的颜色，黑白灰以外的其他颜色，来自一个独自站在大雨中的高个子男人，他头发的颜色红得灼眼。
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透过她的灵魂看她的墓碑。他把一束白花放在她的坟墓前时，寂静就像盐水，滴渍在过往的伤口上折磨她，让她几乎都要陷入疯狂了。你是谁？她喉咙里传出嘶哑的低音，虽然他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喊叫声。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我想要的，一束花有什么用？她喊着。我要活过来，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一具几乎被虫子吃光的尸体束缚着我！
那个人大滴大滴的眼泪穿过她的身体，液体的温度太冷了，几乎能让她毛骨悚然，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冷沿着脊椎撕裂她的后背。她还有救的，她的灵魂还有温度，能产生一点类似于反感的情绪。她最厌恶眼泪，生前在每一道渗着鲜血创口裂开之前都流眼泪，到最后发自内心地厌恶，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每一日都要来到她的坟前，他衣衫褴褛，身上唯一整齐的地方是胳膊缠着的绷带。别人都说他是最可怜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她推测，他就跟活着时的她一样，根本没有被当成正常人来对待。他的一生都很不幸，最不幸的是……爱上这座坟茔里躺卧的东西。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他们认为：
“被他所爱是你的荣幸，被你所困是他的不幸。”
这种类似的声音一直在耳边重复，她冷笑着反问：难道不是吗？难道她不丑恶吗，她要求其他人爱着她吗？循着问题继续问的话，难道弑亲之人不该死吗，被野心反噬，而后又逃避死亡之人不可耻吗？！
在行动之前，她完全明白以上这一切道理，但她依然做了。她收紧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断绝那一声声响亮的嘲笑和喝斥。
你曾经在我面前展现出的种种温柔忍让，都是伪装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你毁了我，你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把所有稍微靠近过你的人力量全都吸尽了！
她恍惚地想，当初是怎么回答的呢？
是啊，太好了……你尽管辱骂我，恨我吧！可千万别忘记了，你也曾经出手缔造了你面前这个扭曲邪恶的存在！
她眼睛里布满猩红的血丝，他始终沉默不言。
既然如此，为何要这样对我？这样的我值得被你爱吗？
他给不了她回答，可是她依然在等一个回答。
他在她的坟前放了三百多束花后，他把她的坟墓移走了，移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至少她觉得很糟糕，因为她只能跟着自己的骨骸走。她厌恶繁华，喧闹令她产生逃离的冲动。当然了，他们曾经劝她留下，跟他们一起离开前往远方，摆脱掉恶魔或者可能沦为恶魔的自我，那终归不是她的归宿。她放开手，整个人堕落在红与白的花海里，腥臭的花瓣源源不断地涌入喉管，它们的意图正是令她窒息。

她在他落足的地方周围看到了许多花，它们连成一片海洋般起伏的粉白色。不仅有花，还有许多幅颜料半干的花。他用尚且完好的右臂画着。她看到了许多东西。在她看来那些东西就是很普通的，要描述特点的话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词那种。如果她要杀死一个普通的少女，那她在动手之前肯定要把她的那些普通的，但是对少女而言极度必要的东西夺走并扔掉。
这些东西却没有被丢弃，全部被男人很细心地保存起来。他的境况看起来并不富裕，黯淡的小屋里唯一比较奢侈的就是那些画与本来属于少女的东西。
她走近，从一幅画中看到了这些东西与这些画的主人。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移到自己的发辫上，因为这个女人有着跟自己同样款式的发辫，同样弧度的眉毛，同样充满讥诮的眼睛。
她从昏聩中醒转过来。她在这一屋子黑发黑眼白裙子，但是表情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包围中，想起来了。
她站在他背后，看他完成一幅新的画作并挂在墙上。经过他极尽细腻之能事的描绘后，少女眉眼里的戾气终于被冲淡到所剩无几的地步，黑色的眼复归以往的干净明丽。完全是一张很陌生的脸，是他眼中的她。
原来她曾经是那样的人。
原来是这样……她拥抱过他，在他耳边低语，在叹息后封锁视线，全身心将自己交付给他。他曾经，曾经在很久以前拯救过她。他现在依然试图拯救她。
她突然间就不想继续这样了。
她开始厌恶自己的温度，她想将流血的断指埋入泥土。有人砍断她的手腕，蜘蛛顺着她的脊背爬到伤口上，口器分泌重重的丝线，这能令她停止流血吗？明明更像是一种束缚。不要束缚我，她喊……
可是，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束缚。
他和他的爱，从未想过束缚她。她轻轻使力就可以挣脱他的臂弯，在他怀里半梦半醒地遐思。她眯着眼看黎明在云端接连不断地勾勒描画，金色的橙红色的液体落下，它们可能和视野里的一切晨星共享色泽。
他找回了一样又一样生前属于她的东西。鞭子，匕首，腰间藏过毒药的腰带。她看到那个人握着一把斧头，一把当年将她斩首的斧头。他抚摸着斧头的刀口，几乎哽咽着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来一个连贯的音节。血一滴滴地落下，把它彻底浸透，最后他把浸满鲜血的斧头丢到地上。

她想，他可能看到了自己，在那一刻好像是看到了……如果还有旁人的话，他们一定会惊骇到连连后退。因为在那一刻她的灵魂好像被从中割断，有什么东西注入半透明的血管，令她全身都被染回了原有的色泽。
可是他们不会看到的，霓虹。她突然说，我知道你原谅了我，可是我不会原谅自己。我想带你走，如果要我选择一个人的陪伴，我一定会选择你，亲爱的。
她似乎就这样流利自然地说出了那些，似乎被束缚了被遗忘了好多年的话语。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里那些被烧灼的东西像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悲哀。她也在那一刻，知道了生前的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不是所谓的赎罪权。
不是生命，不是所谓的该死的力量。
也跟那些可笑的道德准则无关。
她放弃了他，她离开了他。
如今，她要永远地离开他了。
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他。她听到了胸膛里传来破碎的声音，于是她的微笑因此而更加甜蜜。等到完全失去温度的那一刻，她就自由了。
“等到星辰彻底破裂……我或许会得到那么一点所谓的救赎。
我知道那全部来自于你，我的爱人，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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