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管子志在用齐,其于齐国之政事人物,无不熟悉于胸中。只看其初见桓公诸说,岂一时所能猝办者?惟其志在用齐,故不惜入槛车而北面事仇也。
鲍叔之荐管子不难,难在恒公之肯用;肯用不难,难在即用以为相。捐射钩之恨而尊宠之,又专用之而不疑,不以小人之谗而生忌,宜管子之得以展布其才也。
鲍叔之荐管子,全用诱法,乘齐桓侈大之心,说得功业声名辉煌灿烂,先已使他心中热闹不过了,却说要如此须得此人,便令他不得不上路,真是善用诱法。
鲍叔深知管子之才,小用之不足以有为,故说桓公加以隆礼。盖礼之不重,则用之不专;用之不专,不足以成事也。鲍叔荐贤为国苦心,令人叹想不置。
管子治齐许多作用,而其对桓公之问,言“使民必先爱民”,已是得其纲领了。尤妙在开头便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又是纲领中之纲领。盖此四字,实治家国之要图。管子去古未远,学术淳正,故开口便提此四字。昔人谓齐襄宣淫致乱,齐难未平,故管子首以此言正之,不特浅视管子,亦轻视四字矣。
分任五杰,又是绝妙智术。盖虽圣人,亦未有能一人独治者。齐用五杰,是管子先得五个得力帮手了,自己居中调度,便好施为,真是宰相之器。
曹刿败齐,只是一“稳”字。从来之能胜人者,无不由于稳,不特用兵而已也。
第十七回
用兵全以谋胜,故将在谋而不在勇。勇者,偏裨卒伍之事耳。南宫长万勇虽过人,不知用兵之法,恃勇而骄,军无警备。及子偃之兵一出,带伤被擒,勇何在耶?归国之后,全无悔心,因君戏言,遂行弑逆,真古今未有之变。后虽正法为醢,遍赐群臣,犹为未蔽厥辜。
子偃虎皮冒马之计,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以弱敌强,此等甚妙。然已开田单火牛、孔明假狮等计之祖。
叔牙鉴长勺之败,便有戒心,故能全军而退,可见“谨慎”二字,是行军要紧之着。
古今来以戏言取祸者,不可胜数。出言之人,自以为与彼狎习,可以无妨,不知无心之言,反作有心之听。受者不较而饮恨于心,积之深而发之暴,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惟口出好兴戎”,信哉。
君子之进身也以道义,小人之进身也以夤缘。观其进身之初,其人之人品心术,已可概见。观于竖貂、易牙之所以进,岂不较然也哉?
《礼》曰:“毋不敬。”又曰:“敬者,立身之本。”盖不特进德修业而已。凡有国有家者,盛衰于此观焉,兴废于此卜焉,即一身之修短,亦于此占焉。作事之成败,亦于此定焉。蔡哀如有不足于息,不要归设款可也;设款而不敬,失其立身之本矣。兵败而身辱,其亦有所取之欤!
息侯导楚伐蔡,犹曰人情报怨之常。奈何使楚伐己,请救于蔡,而因以图之乎?若度其不肯来救,是此计为虚设也。若其必来,是蔡侯犹有亲亲恤邻之谊也。彼以亲恤之谊来,而我因以图之,息侯之罪浮于蔡哀多矣。卒之国灭而妻为虏,有以哉!
列国之君,虽奸险无道,未有因贪女色而灭人国者。况所欲即国君之妻乎?楚之无道若此,而中国曾不能以一旅加之,真是可耻。
第十八回
凡事先要大题目立得好,便不怕没有好文字。如尊周朝王,便是图霸大题目。管子先立定这个题目,便地步先立得高,脚跟先站得稳,更不怕跌扑也。
齐桓人品,看来甚是平常。如亲幸竖貂、易牙;在国则与妇人饮酒为乐,出外则以姬嫔自随;欲改会期,欲追宋兵;夸言于宁戚,失讨于子颓,皆碌碌无足称者。只有用贤一节,却不可及:弃仇而用管子,举火而爵宁戚。用之勇而任之专,不以小人之言而稍阻,此其所
以能成霸业也。
齐桓初以王命布告之国,只有宋、鲁略大,其馀皆小国也。若论秦、晋诸国,并未显然拒命,而并不告之使会者,盖自度力量有所不及也。约之而不来,则损名而害霸,讨之则不能取胜,或反有伤也。来则恐或有他变,而事不得成。故只以小国为名,亦图易于集事耳。此乃乖人讨便宜之着,不可不知。
北杏之会,管子事事将就。盖世乱已甚,王命久虚;齐初图霸,人心未集,若不将就,难保有成也。
宋桓、鲁庄,是一样没分晓人。宋桓来会,欲定位也。背会逃归,何足为定?况齐奉王命,纠合诸候,应为盟主。已乃新立,方赖会以定位,而遽欲处尊,可笑甚矣!鲁庄忘父之仇,屡与齐襄共事,不义之举,无不从兵。今齐桓以王命合诸侯,却反不来会,行止颠倒,情性乖张。究竟胸中却全无成见,只是没分晓耳。
凡有位而求在下之人才常易,在下而求见知于有位常难,其势然也。宁戚虽贤,使非管子先察其不凡,而劳以酒食,牧牛贱竖何由而通于相君哉?故在上者不留意收罗,而曰人才难得,吾不信也。
管子生平,即识荐宁戚一节,其贤真不可及。以相国之尊,邀国君之宠,握全齐之政,抱不世之才,而于驰驱道路、车尘马迹之间,乃留心一饭牛之牧竖,是何等胸襟?是何等识见?是何等度量?昔人有诗云:“贵人昔未贵,咸愿顾寒微。及自登枢要,何曾问布衣?”予每阅之,不禁三叹。
管仲既识宁戚,便当载以自随,俟君至而面荐。否则亦当作书,遣使荐之于君。乃计不出此,而作书使其自投,吾所不解。若其非贤,原不足用,不荐可也;既以为贤而荐之矣,乃使之自言求售,启人君轻贤之心,而伤贤者进身之体,此管子识见不到处也。幸为隰朋谏阻,桓公怒平,遂得君臣际遇耳。使当时竟以语言挺撞之故,而设有不虞,管子误贤之过,其何以自解乎?
观宁戚之于桓公,贤者之不苟于进身如此。用人者欲识人品之高下,但须观其进身之初,则已思过半矣。
举火爵宁戚,足见齐桓之豁达大度,用贤不疑,所以成霸之根本也。汉高以匹夫而得天下,亦不过是此等身分耳。
第十九回
齐桓图霸之大题目,专在尊周。楚人恃其强大,吞噬汉阳,与周为敌。是不攘楚,周室不可得而尊也。图霸之第一着,在奉王命以合诸侯。楚人僭号,地大兵强,抗拒王命。是不攘楚,诸侯不可得而合也。是攘楚一事,实为图霸之枢纽。然第一着,不先攘楚者,孤立无辅,兵力不足故也;既经会盟,已有其基。而从齐至楚,郑为要道,若不服郑,则楚不可得而攘。是服郑者,又攘楚之枢纽也。而郑为强国,地险兵精,又与楚党,缓急有恃,是不得其隙,郑不可得而服也。郑不可服,则楚不可攘;楚不可攘,则周不可得而尊,而霸业遂不可得,而就前此之经营,均为虚耗心力矣。今而知郑乃可服矣,郑国有隙故也。郑国之隙安在?故君子突在栎故也。郑突何由而在栎?祭足、高渠弥弑君逐君,而立子仪故也。臣逐君而弟篡位,讨逆而复其故君,盟主之事也。因其故君与其国人而用之,则我之为力省。人急于得国,而我助之,则其德我也必深,事半而功倍,其是之谓矣。德我深,则其从我也必固。郑既从我,而楚乃可得而攘矣。楚可得攘,而周室乃可得而尊,霸业可得而成矣。譬如弈棋,,布局者管子,而下要子者则宁戚也。宁戚之功,顾不伟欤!
郑国三君之事,凡与弑逐之谋者,虽迟速不同,而皆不免于刑戮,固是天道好还。祭足秉政专权,每次主议,实为罪魁,而独得保首领以没,岂奸恶之报亦有幸不幸耶?
人之受困也久,则其积怒也深,一日得志,报之必尽而不恤矣。傅瑕、原繁、子阏、强锄等之求死或别,岂非郑厉受困久,而积怒深之故欤?
贤臣择主而事,为其可与共功名也。即篡弑之事,虽无功名之可言,岂不为富贵地耶?子颓饲牛奴耳,不识天若为高,地若为厚,醉生梦死之人,而蒍国等乃奉以为君,遂行篡逐,富贵曾未几日,皆膺斧钺之诛,身死名灭,为万世笑,岂非愚不知择之故耶?
齐桓图霸,首在尊周。天子蒙尘,逆臣肆恶,论道理应是方伯勤王,度时势亦该盟主定霸。管仲、宁成俱在,不应失计如此。当时或尚别有隐情,只因经史无文,遂至今不可考耳。
鲁庄纵母如莒,丧中议婚,奢侈以悦齐女,丹刻以媚亡灵;妇见小君,一概用币。种种不经,昏庸已甚,而享国久远,竞以寿终,真是异样侥幸之事。
第二十回
卫朔助逆犯顺,罪诚应讨。齐既以纳王之功让之郑、虢,又不讨卫罪,失盟主之义矣。周王既怀之于心,乃不及卫朔之世,讨正其罪,直至十年之后,子赤已立三年,然后属之齐桓。此等事甚不可解。
开方,卫懿长子,应为国储,齐虽强盛,仕之不过为大夫耳,其不及南面为君之荣也明甚。开方又非贤者,安能慕齐桓之贤而欲亲近耶?则其所以仕齐者,必有不合于卫懿,欲借此以避之。否则,或储位未定,欲借重于齐。再不然,则别有所希冀耳。管子曰:“非人情不可近。”真明达事理之言也。
晋献欲立骊姬,其偏处固不必言,卜而又筮,欲决疑也。既卜筮矣,而又不从其言,何如并不卜筮之为愈乎?“溺爱者不明”,诚哉斯语也!
从来妇女之犯奸,由于丈夫之疏纵。骊姬何人?优施何人?防之犹患其不免,况不防乎?骊、施二人之得以成奸,即谓晋献导之可也。
凡小人之欲行其奸,无不先故反其心以取信,待人之信其无他而后行,其害人之术,则万无一失矣。只是骊姬妇人,却从何处将此法学得烂熟?
小人之害人,奸计是不消说,亦须有一副便佞之口才以助之,方行得去。只看“二五”之谋遣三公子,一连几个转变,便将无理事说得甚是好听,岂不可畏?
息妫淫妇,为他争礼于蔡,累得丈夫国灭身亡,反替仇人称未亡人,不知是什么节义?想其缘故,正如冬猫一般,只是钻热灶门耳。
子元欲与息妫行淫,只消设计用强,他便自然肯了;何消远打周方,虚张声势,反惹得他拿班做势了。若以予言为过,请问熊赀当日有甚三媒六证,行财下聘,娶来的正配夫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