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勉强是我的发小。
高中时候我们没太多交集，我成绩太好，他是个吊车尾。
但我们家境又差不多，家长也互相熟悉，他讨厌我是“隔壁家的乖小孩”。我烦他是只会花钱的纨绔。
高考后，不出意料，他考得很差。家长的意思是，花点钱，送出国去算了。
我路过他家的时候，发现他坐在花园里掉眼泪。
他看见我，问：你填什么志愿？
我说，留在本市。
他说，我不想去外面念书。
也许是他眼睛红红的样子太可怜，我难得有耐心说，那你就努力求求你爸。
他低着头说，我真的不想离开我女朋友。
我掉头就走。
跟这种**说话真的多余。

大学的时候，开始玩剑网三。
在这游戏里认识了师父，两个人一起打竞技场杀得天昏地暗。
我很少沉溺游戏，跟师父练手法那段时期是例外，因为不能忍受输。
谁让我玩的是万花……
阿冬去了上海念书后，我们很正常地断了联系。暑假的交情淡得只是点缀。
偶尔他会问我在玩什么，对剑三他表示没有什么兴趣。
“要花很多时间玩，不如dota一盘来得块。”他说。
事情改变是在一晚深夜。
我还在插旗的时候，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在游戏。
他说，你们那里念书那么开心的吗？
我说，会断网，但是我自己搭了路由器。
他又问，有门禁吗？
我说，宿舍有，学校没有。
他又问了一堆我念书的情况，问得我不耐烦，问他想干什么。
他说，我去你们学校卖奶茶，你觉得怎样？

我说他痴线。
他说，你会懂的。
我没放在心上。
过了好一段日子，他突然出现。
他说，我退学了，来找你卖奶茶了。你别告诉我爸。
我臭着脸，半晌才说，你爸会不会找到我这里来。
他低着头，那副样子十足似高考失败后在花园掉眼泪的样子，说：你说得很对，我做人真的好失败啊。

他说，在上海过得压抑而痛苦。
没有朋友，没有目标。女朋友还闹分手。
“她喜欢上别人了。”他简单地说。
又补充一句：“被我抓到正，那个小白脸根本没我帅。”
我说，小女生变心很正常。
他说，但是我是在宾馆抓到他们的。
我无语。
他纳闷：她跟我去的是五星级。跟那个小白脸，睡的是七天连锁。你说她是不是脑子不清楚？
他说那个小白脸还是他们班上的，他把那人揍得很伤，没等学校处理，他自个儿麻利退学了。
在上海晃荡了一阵，也不想回家，也没人投靠，居然想到我的学校里创业，卖奶茶。
他说，因为你不会笑话我。
我冷冷地说，我会。
他说，起码你是直接笑话我，更好。兄弟，我的生意你要入股吗？

他把自己存的钱全拿出来，正儿八经地真准备开奶茶店。
“大学城里生意肯定好！生意不好我就让你在门口派传单，反正肯定好！”
我深觉平静的日子离得远了。
象征意义地投了些钱给他，我的室友也爱做生意，还跟着我投钱。
他说，我觉得你哥们不像是在瞎搞。
阿东在大学城租了房，就这样住了下来。
他找铺位，交学奶茶的学费，认真地研究进货、调茶、装修……每天都跟我汇报他的进程。
我问，你做什么不好，偏偏卖奶茶？
他说，你不觉得我可以做奶茶王子吗？
他纨绔的审美起了作用，花了很多钱把小店装成地中海蓝色模样，在那时的大学城里确实亮眼。
“这是我在上海看到的设计，蓝色多漂亮，我喜欢蓝色。”
他亲力亲为，把整面墙刷成蓝色，画了许多小鱼。
我说，海底总动员？
他说，我以前画过这幅画给我前任。

那段日子他白天搞装修，谈供应商，晚上学冲奶茶。一天换一种花样，送到我们宿舍来让我们试喝，成功地让我患上奶茶厌恶症。
又卖可怜，说自己住破单间，很无聊又悲伤，试图来我宿舍蹭睡。
宿舍里空了一张床位，真被他得逞了。
后来还干脆拿我的学生卡，跟我们一起吃饭堂，伪装自己是本校人。
我起初不是不烦他。
但是某天夜里，听见他盖在被子下，传来隐约的啜泣声，又心软。
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的败家子，脆弱起来不堪一击，让我想起在街边流浪眼睛湿润的野猫野狗，挺惨。
装作不知道，让他胡闹。
他爸来过电话，我一一为他解释过去。最后又是多多拜托我要照顾他，云云。
他家人真的疼爱他，可惜他实在太弱。

那段日子他唯一解压的方式，就是跟着我玩游戏。
这下子不嫌花时间，对他来说，最缺的就是耗时间的消遣。
他选择玩唐门，因为蓝色。
我忙着竞技场，没时间带他。他也就很耐心地在唐门里摔来跌去，天天装备摔红。
我劝他换种职业。唐门地图对新手来说不友好，那时候又没新轻功，唐门轻功飞得最高，但难度也最大。
他拒绝，说，每次摔死，我都能看到蓝色的夜空，蓝色的湖水，黑色的土地，暖黄的路灯，漂亮。
他说，唐门的蓝色天空里有星星。适合飞。
又说，唐老太太是他的理想型，爱她。
在我疑心他越来越蠢的时候，他的奶茶店，终于开张了。

他的奶茶店因为装潢漂亮清新，引来女生光顾。
打出招牌：大学生创业奶茶！
他是老板，店里只有他一人。下单，冲奶茶，收银，忙得团团转。
把我拉过去当苦力。
当我们班女生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打工？然后又拉来更多女生围观的时候，我羞愤得要跑路。
阿东的脸皮厚，如鱼得水地在女生堆中喊：帅哥动作慢哦！等等吼！坐下来刷刷手机不要急嘛！对哦这个不是打工的，这个是我们老板耶！你是他同学哦？好啦老板同学打8折！
我从此被我们班女生取笑外号是老板，不提。
我问阿东能不能别装台湾腔说话。
他理直气壮：台湾人做奶茶才好喝勒，你懂个屁啦，我这是从味道到口音到服务都模仿他们，才会让客人有代入感啦。
以至于那段时间他在游戏里也是台湾腔，骗得小妹妹说他是台湾唐门炮哥，居然有人求情缘，那就是后话了。

阿东会画画，为了取悦小女生，空闲的时候会在小票单上画些图案。
各种卡通顺手拈来，画得最多的是戴着面具的炮哥，做出各种表情。
他说，我真的好喜欢我的炮哥，必须宣传一下。
他在奶茶店蓝色墙上，悄悄添上一只轻功飞着，戴着面具的Q版炮哥。
开店挺累。早上9点准备，10点开张，夜晚10点收铺，一天都要耗在店里。
我要上课，不能总是当苦力。他雇了一个小哥帮忙，在店里放了电脑，大模大样地玩游戏。
钱没赚多少，老板的谱摆得挺大。
每次他都在玩剑三。
就算满级，也只呆在唐门，不厌其烦地飞山越岭摘星星，挖箱锄地打宝洞，唐老太太面前花式自绝躺尸。
“唐门适合我，我们杀手是这么寂寞的啦。”他说。

他挖宝太沉迷，号又小，被当作工作室怼死。
阿东躺尸喊我：来帮我打回去啊！
又威胁人家：我兄弟是万花陈浩南，你等着！
对方无语地回复：……不是工作室啊？
我这个悲催的陈浩南，莫名其妙被叫去出头，对方拉帮会大旗回殴，师父又扯上他的帮会助我参战……打来打去，打到半夜，而肇事者早就下线呼呼大睡。
事后一聊，两个帮会居然是为了一个热爱挖宝疑似工作室的唐门打起来，极度无语。
师父抠门，来找阿东算钱：明教帮打一次帮战有市价，亲兄弟明算账，看在我徒弟份上给你打个折。
阿东懵懵地说，我的号没钱啊。
师父说那你看着办。
他说，我给你发奶茶券吧。那天晚上打架的帮会人都有。只要来我店，免费喝两杯，行吧。大学城你知道怎么走不？
我喷笑。
后来师父却真的为了那两杯免费奶茶跑去阿东的店里，两人一见如故，又是后话了。

渐渐地有女学生讨论这个在奶茶店里玩游戏的老板。
阿东也有认真做生意的时候，仔细地冲奶茶和咖啡，递给女生们的时候，笑容不要钱，热情招呼一百分。
我不止一次听班里女生夸赞他帅气。
“但是他看起来很小耶。”她们讨论。
我心想，等你们知道他是个中途辍学，是个只有高中学历的败家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花痴。
他家里人催他回去上学。
他在奶茶店里逃避。
对他有心思的女同学也想跟他一块玩剑三，但在游戏里碰上装备破烂、一无是处、只会挖宝的炮哥后，坚持不多久就放弃。
“你不觉得无聊吗？”女同学问。
他很无所谓地说：我就是个无聊的人啊。我们唐门是这么无聊的啦。游戏里是工作室，游戏外也是工作室啊，这样你都不懂吗？
对方问他，要情缘吗？
他笑眯眯地说，我喜欢的是唐老太太那款啦。你胸部还没老太太的大啦。

别说女生，就连我和师父叫他，他也不愿意尝试其他玩法。
只一心一意在唐门流连。
“我不想去别的地图，只能呆在唐门。”
除了挖宝，还挖草、挖矿。精力不够用，就练两个精力号。同样是炮哥，同样的脸，同样的装备，名字列成序号，一同在线待命。一个人玩成一个工作室。
“我要把唐门的地挖穿。”他把这三个号炮哥号称之为练了分身术。
这是一个把剑三玩得最无聊的人。
后来回想，是因为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过得无聊，投射在游戏里，自然也精彩不起来。

奶茶店一直在亏损。
阿东吃东西挑嘴，卖东西更挑。
别人家用糖精奶精兑果味糖浆和浓缩粉碎茶末冲奶茶，他偏要用淡奶和好茶叶去煮。
成本控制不下来，卖的奶茶比别家贵，生意不算太好。
他还爱搞慈善，时不时就给看得顺眼的学生免单。
自然亏更多。
大学生嘴不挑，挑剔的是钱包，欣赏不来他的品味。对于大多数穷学生来说，10块一杯的奶茶已经足够好。
他说要拯救学生们被糖精催坏的味蕾。
然而客人不买账，对他25块的蜜桃茶非常不满——附近奶茶店的只卖12块，“果味还比你足。你这太淡了。”
阿东忧郁地画了一只戴着面具的熊猫递给客人，说：我大清早去水果市场，买来甜甜的水蜜桃，削皮切果肉打成浆煮出味道，用高山茶叶冷萃出来的茶汤去煮果肉，还要滤渣，花这么多功夫冲煮的果茶，你居然拿去跟水蜜桃浓缩液冲出来的劣质货比。
客人被他说得一噎。
他又补充，我已经没有赚钱在卖这杯茶了，你真的那么讨厌吗？
结果自然是自讨没趣。
我劝他在大学生里做生意别搞那么高大上，他纳闷问，我用便宜的价钱卖好东西，错了吗？
我也被他说得一噎。

我叫他去体验普通大学生过的生活。
他说，我跟着你吃饭堂还不够体验吗？
室友抠抠在一边爆笑：出现了！沙雕富二代的装叉剧情！喂，你们家干嘛的，怎么把你养得那么搞笑？
我补充：他从小到大的外号一直都是败家仔。
抠抠笑得快翻过去。
如果不清楚阿东是怎样被家里人溺爱大的，会真的以为他很装。
广州人讲究实际，不管多有钱，生活起来还是个普通小市民。没有上亿家产，摆阔有什么意思？
他爸夸张到学校明明很近，还是每天吩咐司机送他去学校，午餐还要保姆送饭。
小学的时候，没有家里的司机他就不会走路，距离500米都要打车。我一度认为这是个神经病。
阿东到了高中才学会搭地铁和公交，因为这事被很多人取笑过。
他也是从高中起，才醒悟过来，立志从一个家里人为他花钱的纨绔，做一个自己动手花钱的纨绔。
我们带他去吃校门外的夜市。
他恐怖地望着烧烤摊的浓烟，问：10块钱的东西怎么吃得进口？
抠抠问，兄弟，你想吃哪些？
他说，我都没吃过。
抠抠又问，那你吃过烧烤吗？
阿东说，废话，只不过没在这种地方吃过而已。
我点头，补充说，这个人最搞笑的是读到高中还没吃过校门口的牛杂，因为每次放学都要立刻被带回家。还是拜托我带他吃，他才知道牛杂是什么味道。
那天晚上阿东把夜市摊里的小吃扫荡了大部分。
第二天光荣地住进了医院，肠胃太娇贵，适应不了路边摊。
我问他，以后还吃不吃？
他说，这就是我放弃的大学生的日常？
我点头。
他笑着说，原来麻辣烫和烧烤摊那么好吃，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