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木黄落，蛰虫咸伏，滴露成霜。】
【 乘轿辇，携梓浣，往香山寺一行。京畿渐生凉意，秋深肃杀，去岁此时仍于漠北，同鞑靼人举碗共饮。今下却披锦衣，轿中也要熏暖才肯坐，两相对比，偶生些伤怀来。才欲折身与枕边人倾吐，待一观她娇脸儿，登时又打消了念头、回坐稳了——我既已知其反应，又何苦自讨没趣。不过是一双杏眼儿冲着我水盈盈地眨，尔后似懂非懂地，接上一句不着边际的小语。】
【 没意思。】

梓浣：
（ 香山寺的叶子红了。打山尖尖儿，旖至山尾。若有夕日红霞，映照满山锦绣火焰，赞一句秋景瑰艳。 ）
（ 二爷难得有空闲，带我一道出门来，纵使是他不常爱说话，也实在叫人心生感激了。家中人常有夸赞二爷的，说他是——状元之才，若是“状元之才”，却只有了个字也不会写的福晋，委实是应当不太满意的。近来总有些零零碎碎的传言，萦来绕去，却是一行香山了，少不得松一口气。 ）
（ 轿辇稳当，瞧见二爷眼神至了——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劝一点儿茶。 ）
：世味里的新茶，杭州府来的，您、您吃一点呀？

【 这样娇怯的眼波递与我，且又于心不忍起来。本是妇人家，我又奢求她个什么。这一桩媒，门户、性情都没得挑，难不成还需娶个单特孑立的巾帼奇才回来才算登堂入室？况且，但凡见过她一眼的人，都说她美得惊人。怀着这样的心思，又生出几分愧意。】
【 到底，梓浣是配得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句赏的。】
【 就此，周身迎着秋波软了下来。徐接过方盏低饮。松了双眉，眼也是含笑的。】
是好茶。
【 轿身渐停，见瑚里挑开帘儿，道香山寺到。我撩袍下轿，返伸手去引她。】

（ 我几个读书的兄弟，都有一些心高气傲，头一回见二爷的时候，二爷眼神里也着实有一点儿心高气傲的光彩。那都是读书人的心气儿——我便少有能理直气壮的时候，在温特赫府中如是，在博尔君府中如是。但凡二爷有一些好面色，约莫便是不同我计较这样的“心气儿”的时候，少不得叫人心中松快一些。 ）
（ 低头搭着二爷的手，出了轿辇，方才当真儿瞧见香山上一片好景。 ）
：这可当真是——
（ 我有心说个一句两句不太一般的话，就好似我近来稍稍能坐下写一二个字似的，可翻来覆去，那一句两句便在我的舌尖儿上翻滚。只是翻滚了，叫人讪讪，压低了声儿。 ）
：——当真是好看

【 每每对梓浣有甚不满，抬眼一观她蛾眉皓齿，便消了大半。可但凡有点儿好脸色，她又偏偏提醒着我，我的夫人除却杏腮桃脸，旁的也没有什么。旁的女人好赖也知卖卖娇、调调笑，她空有琼姿花貌，光彩却不能流转。】
【 就如这一句好看，不是诗文也罢，却还说得低低切切，便不可喜嗔我一句？】
【 年逾下来，一早便懒得怨她。我堂堂大丈夫，总不能还求着自个儿的夫人同我顽戏罢？点一点头，权当应过了，一双英眉微蹙，也不知是与她讲还是吩咐着下人。】
往里去罢。
【 她携女婢，我携男侍，一行人浩浩荡荡，踩开金灿灿的落植往内行。她的落影隐隐融融，与我的影子叠在一起，似是可见的羁绊。】
先前交由你去取《牧斋诗钞》……

（ 我只说一句，并没有什么文采，就连风流也无，好似低头绣花的绣娘抬头干巴巴一句感慨，后又飞快埋头做活去了。我自己个儿听了也觉得害臊。揉了手中锦帕，还是决意不开口了，安安分分做个瓶儿也好，罐儿也行。 ）
（ 正行往寺内，忽的听见二爷问话，问的《牧斋诗钞》，便想那一回莫名其妙的要我去取书——这委实是故意为难我的事儿，我心里头晓得，二爷心里头岂能不明白？ ）
：……我前儿倒是去了，只是书实在是太多了，我寻了一个上午
（ 当真去了的时候不觉得如何，自己说起来，反倒有一点儿理直气壮的委屈，耷一点儿眼角来。 ）
：我本是要问一问家中的兄弟的，可您也晓得，几个读书的兄弟都备着考试呢——说起来，常有人夸希范学问好，您觉着？

【 委非我有意克薄她。那日只想着平白牧斋诗钞四个字，记在心里头同管事的一讲，取回来便罢了。如今她这样一讲，倒险得是我的不对，害她多消磨了一个上午的辰光、还要劳到娘家的兄弟——请夫人去取一本书也是克薄，你何曾听过这样的事？】
不必劳心了。择日我唤文集捎回来便是。
【 英眉一紧，神色一线阴郁不耐，空气也冷峻起来。】
【 希范擢文先前见过一篇，自何处读得已记不大清楚，不是梓浣何时捎来、便是朝中暗暗压注举子时有人传阅故文。行文放诞风流、斐然成章，无需摛藻亦见辞趣，颇有他一番见解。】
我瞧希范这回许是要高中的。【 是实意，也是有心哄她高兴。】

（ 二爷一蹙眉，便似一座小山，素来是叫人有些畏惧的——我也十分畏惧，那委屈纵使有我觉着的一万分，也即时没有了，忙伸手拉了一拉二爷的袖子，只盼他也同我笑一笑，好叫旁人也觉着咱们夫妻和美——面上的和美也是和美。 ）
：我取回来了，取回来了，请了一位寻书的格格帮的忙……旁人也不晓得的
（ 怕叫别人听了笑话，这话儿挨着说，也一递放轻了声儿，说到家里的兄弟，方稍稍提了声调，总算带了一点笑。 ）
：您这样说，可让人放心了，若是当真入仕，还能给您搭一把手
（ 便全然忘记寻书的事情了。 ）

【 你瞧，你瞧——才怨起她，她便轻轻巧巧地使我松弛下来，青袖叫她这样微微一扯，我心底又融化开。这样细的娇声贴在你身边，又哪里舍得怪她。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叫她吃苦的罢，纵是无才，她也是个活生生的冤家。我放沉了声儿，好生地徐徐与她讲。】
希范才高，未必需要给我搭手。指不定大殿出来，已比我顶戴儿上朝珠多上一颗了。
【 说罢，怕她听不明白，又添上一句。】……指不定高中以后，官衔比我还高些。

（ 先同我讲朝珠，我并不太明白，所幸二爷还有后头一句，却使人吃惊。只好捻了帕子又说一声。 ）
：这样厉害？
（ 我知晓她读书，不太知晓读书里的厉害与否是怎么样评判，可二爷读书这样多，也夸希范厉害，想来是当真有一点本事惹人另眼相看了。只又说起帮衬不帮衬的话来——总算记得讨个巧、卖个乖。 ）
：到底二爷才是他姐夫，又入仕的早，总比他厉害一些，少不得要有好一阵跟着您的
（ 又说近来的好事儿，捡着提一提。 ）
：……近来也在写字的，可写不太好，些许不认识的就跳过去了

嗯，是很厉害的。
【 云蒸霞蔚，晴云红树。秋风阵阵添爽意，二人这样好声地讲话的时分委实不多。平时我于朝堂耽得多，且也有意避她，到底几句话间就容易恼，不如同居共饮。今下这番，一时竟还有些浓情蜜意的踪迹。】
渐渐就识得了。
【 她女红、德行样样都是好的，若不是配与我，恐怕也不需遭这个苦。追根寻底，饶是我的问题。歉意徒生，软声宽慰道。】
也莫太辛苦了。府上事情还需你瞧着呢。

（ 但凡说起学问里的事情，我不能说得太深，说的太深，全然又是叫我云里雾里的字眼，只好随便提上一提。初嫁时候，二爷人仍同我多说，后来晓得了一些闺中不怎么读书的事情，便不再说了。好似今儿这样细言和气的，总能数的过来。 ）
：些许不懂，叫认得字的丫头抄下来了，回头您给我瞧瞧
（ 山上静谧，却有鸟叫声的，还有远远儿的有人说话，细致又动听。——叫我说出这些话儿来，寻常在屋子里，静的太静，我却不敢了。 ）
：……常有人说我脾气好，说的话儿人都不爱听的

好。【 我听见我自己这样低低地答，话语都是温热的。】
【 这辰光，本是好时候。听后话，这才恼起来——却不是恼她，恼的是我。平日兴许太不给她面儿，教什么人都敢骑到她头上来。她随我年逾，我竟丝毫不知。】
你是我的夫人。不领你的意思，便是瞧不起我了？
【 话尾稍稍扬起，分明是说与后头跟着的几个小婢与听的。我的夫人，只我嫌得，几时轮得到下头那群不知名姓的东西来嫌？】

（ 先前有这样的事儿，已然许多次了，家里来的嬷嬷同我说了些许，要我说给二爷知晓，我有心要说，只是寻不到由头，难得今日好山色，叫人心胸开阔，前头夸过希范——且算是个文章所好，借机提了一句。稍稍瞧了嬷嬷面色，果然是笑了，那便是得了二爷的话，是成了。 ）
：哪里有人会这样想
（ 我素觉得二爷威严，想来为奴为婢也如此。如是细细言语罢，稍稍提了脚尖，一道迈过高高的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