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胡青让人撞了下。
临近饭点时的超市熙熙攘攘，人挨着人，购物车流水线一般从进口转到出口，接着又被下一个客人推进来，如此循环往复。
“抱歉抱歉”
推着购物车撞上他的是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一只手明显不太能控制得了装满东西的购物车。
那一下并不疼，胡青没放在心上，他对着不住道歉的女人摆摆手，随后向右走了几步，给她让出道，女人连连道谢，接着歪歪扭扭推车离开。
这场小小风波还没翻起浪就归于平静，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叶昭回头看了一眼。
胡青神色平静，两人视线交错，一触即分。
然后逛超市的继续逛超市，跟踪人的继续跟踪人。
自己大概是最肆无忌惮光明正大的跟踪者了吧？
从两人离开古玩街开始就明目张胆坠在她们身后，跟着进了超市也没打算遮掩。
反正叶昭早就发现了。
他摸摸鼻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来。
但刚才那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很陌生，仿佛看他的……
是另一个人，而不是叶昭。
“怎么了？”
柳惜音看叶昭转回头，轻声问她，叶昭摇头，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无事”
她说话时的腔调有些怪，不自然停顿一下，目光扫过收获颇丰的购物车，再开口时才算稍微正常了点：“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这样便好，我们回……”柳惜音的话忽然滞住。
她挨叶昭挨的很紧，手牵着叶昭的袖子，此刻沉默后，那只牵着袖子的手向下，拉住了叶昭温热的手。
“那回去吧？”
叶昭替她说出了没说完的话，柳惜音过了一会才闷闷应声。
只是“去”，没有“回”。
她还不习惯来人多的地方，也不习惯骤然间就换了个居所。
所幸……
柳惜音拉紧叶昭的手。
阿昭还在。
“想吃鱼吗？”
拐过一个弯，空气里忽然多了一丝腥味，叶昭听着咕咚咕咚的水泡声，低声问柳惜音，语气有些怔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啊？”
柳惜音愣了愣，叶昭就已经带着她往水产区走去。
“想吃吗？”
有人正用网从水里捞鱼，她们经过时鱼刚好被捞了上来。网里兜着的那条鱼很大，出了水还活蹦乱跳，鱼身上的水溅的到处都是。
柳惜音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叶昭，也没听见叶昭失魂般的喃喃。
“这次不会烧糊了”
胡青跟着那两人在超市里晃悠了一圈，终于在收银台前止住脚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又看了看收银台后长长的队伍，好一会，转身迈步走向出口，先行去了停车场，他的车就停在叶昭开的车对面。
坐在车里也没等上很久，空旷的停车场就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随后是车解锁时的声响。
叶昭拎着两个大购物袋走来，脚步轻快，神色怔怔，她躲着身边柳惜音伸过来抢购物袋的手，终于到达车边，把购物袋放进后座，又揽住鼓着脸的柳惜音将她推进副驾驶座，倾身给她系好安全带。
胡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方向盘，他等叶昭的车开出一段距离，这才发动车子跟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的灯一盏盏亮起，落进车里拉出奇怪的光影。
胡青停在路边，目送叶昭的车开进门禁森严的小区，这段跟踪之行到了这个目的地也就到了终点。他拿出手机，点进通讯录。
电话通的很快。
“到了紫玉院，没法再跟”
“苏大小姐派的人呢？”
“一直和柳小姐在一起，现在送人进去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
那头沉吟一会：“等着”
“是”
叶昭处理砧板上的鱼时分了神，眼睛看向趴在窗边发呆的柳惜音，手下的刀却没停。
她忽然皱了皱眉，指尖颤动了一下，被刀锋划过的疼痛感迅速蔓延开，收回视线时入眼就是缓缓滴落的血，落在那条没处理完的鱼身上，和脏污的鱼血混做一团。
今晚是做不成鱼了。
叶昭端起砧板，将鱼倒进垃圾桶里，又拧开笼头，将指尖伸进水流里随意冲着。
伤口不太深，但冲了一会以后血仍缓慢流出，她抬手吮了吮指尖。
“伤着了么？”
柳惜音发着呆，无意识回头去看叶昭，却见她含着指尖，唇上沾了些许血迹，顿时心中一紧，顾不上关窗就小跑过去。
“唔……”

叶昭愣了愣，挪开手：“一道小口子，不碍事”
说着又用水冲了一下手指。
柳惜音一言不发，先把水关了，然后将叶昭的手拉到面前，食指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但她看着心中仍是一跳。
“真的没事”
叶昭无声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这条鱼”
柳惜音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空荡荡的垃圾桶里，那条没处理完的鱼格外显眼。
“不可惜”
她握紧叶昭的手，语气中有几分恼：“早知道不买这条鱼了”
“……”
叶昭没忍住，笑了一下。
还是这条鱼的错？
以她当时分神的状态，切什么都逃不过划破手指这一劫，鱼不过是个刚好赶上的小可怜而已。
“可有药？”
“不用上药，过几天就结痂了”
叶昭拉住有些心神不宁的柳惜音：“真的，不用上药”
柳惜音定定望着还在笑的叶昭，那笑容很淡，可带着足以安抚她的暖意。
“好，不上药，但是你出去”
她小心翼翼抚了抚那道伤口，总算松开叶昭的手，转而推着她走：“不准你做这顿饭”
“……厨房里的东西在哪你知道吗？”
“不知”柳惜音寸步不让，一直把她推到刚才趴过的窗边：“我自己会找”
“那找不着呢？”
“问你”
“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你……”
柳惜音按着叶昭的肩膀，唇轻轻抿着，眼里波光荡漾：“你敢”
这两个字说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好”
叶昭看着她，眸色深深：“不敢”
一阵风从窗外卷进来，刮在背上，有些凉。
柳惜音去了厨房，叶昭转过身，学着她刚才那样，趴在窗户上。
窗外夜幕低垂，小区里极安静，连带着路边的灯和不远处那片湖里粼粼的反光都多了几分寂寥。
她按了按指尖的伤口，隐约的刺疼却让她想起了别的触感。
比如花瓣擦过指尖，比如……指尖触到短笛。
真实，太真实了，仿佛她亲自经历过。
叶昭回头，柳惜音在厨房里忙碌，不时翻找着什么，忽然停住了动作，在她目光看过来的时候，也看向了她。
心有灵犀一般。
“找不到就问我”
柳惜音哼声：“不问”
或许某种认知立不住脚了，什么男人，万一……又骗了她呢？
叶昭静静和柳惜音对视了好一会，两人又像说好一样无言同时收回视线，一个继续忙碌，一个接着远眺。
还差一点。
心里有个声音低低说，叶昭抬头看着夜空，天边缓缓飘来一片乌云，风凌厉起来。
补上那一点之后，会怎么样？
“要下雨了”
她喃喃。
晚饭过后梳洗完就各自回了房，苏意这不像叶昭家，根本不留客房，整间屋子拢共只有一张床，所以两人也没理由再挤到一块睡。
叶昭只开了床头灯，小小一盏，昏黄色的灯光在逐渐响起的淅沥雨声中显得十分温柔，她在床上躺了一会，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雨很大”
叶昭握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才接起电话。
“是很大”
“所以你不走了？”
“走不走和下不下雨没关系”
胡青点燃手里的烟，却不抽，他看着车窗上交错纵横的水迹，在升腾的烟里眯起眼。
“将军，你等于把自己放在了蛇哥眼皮子底下”
“这个并不重要”
“那柳小姐很重要咯？”
“当然”毫不犹豫的回答，没有一点停顿。
胡青哽了一下：“你……”
“我什么？”
“算了算了”他有些烦躁地挠挠头：“没什么，你都在眼皮子底下蹲定了”
“将军，这个柳惜音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昭嘴角动了动：“我也想知道”
“…………”
胡青瞪圆了眼睛，两个人隔着通电话相对沉默。
“你都不知道什么关系你就……？将军，你睡醒了吗？”
“我清醒的很，我倒是想问你醒没醒，那张名片是什么意思？”
“我也很清醒，是，不该贸然卷人淌浑水，但柳惜音不同，第一，她想淌，第二，蛇哥早晚会让她淌，第三，苏意”
“紫玉院是苏意常去的地方，本身绝对安全不说，柳惜音住在这，也相当于多了张护身符，提醒蛇哥，她并不是轻易能动的人”
叶昭语气沉了下去：“不是轻易能动，不代表不能动，蛇哥会收敛，但不会收手”
“所以你跟来了，你不相信我能护好柳惜音”
“这件事上，我谁都不信……甚至”叶昭苦笑起来：“我连自己都不信”
“……”胡青重重咳了一声，他开始觉得烟有些呛人：“你变得……很奇怪”
“我知道”
他长长叹气：“蛇哥快找到买家了”
“那批文物，真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从东夏金杯和军火的消息走漏之后，他对内部也谨慎了很多”
胡青把窗户降下来一点：“但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蛇哥目标在柳小姐，而你肯定要护到底，所以……”
“我会是他眼里碍眼的一根刺”
夜风吹散了车里萦绕的烟雾，还带进来丝丝细雨，胡青手里的烟即将烧到底。
“蛇哥既耐心又急躁，如果慢慢来这条路老有人拦着，没有一点进展，他会对那个拦着的人做出什么事……你知道的，将军”
“我知道，可不重要，狐狸，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先护好…她，我有能力自保”
“呸”胡青翻了个白眼：“当心你自己吧”
“……所以那批文物，你到底什么打算？”叶昭不愿再跟胡青纠缠这件事

二十三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缠绕着动荡的梦境，灰暗又压抑。柳惜音睡得不安稳，胸前急剧起伏，手紧紧抓着被子，几乎要揪出一个洞。
轰隆。
梦里阴沉的天空忽然支离破碎，碎片铺天盖地落下来，将茫然四顾的她彻底淹没。
柳惜音睁开眼时，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划过漆黑的房间，划进朦胧的视线里，她慌张坐起身，捂住耳朵，但紧随而来的浩大雷声依然震的她心头发颤。
“阿昭”
放弃了无用的抵抗，柳惜音紧紧抱住被子，唇颤抖着，一遍遍念那个能让她稍稍安心的名字。
“阿昭……”
像是回应一般，门无声被推开，脚步声很轻，但在雷声间隙更加安静的房间内格外清晰。
“做噩梦了？”
叶昭对上柳惜音猛然递来的目光，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头发有点乱，神色中却没有睡意。
“闭一下眼睛”
柳惜音仍一眨不眨看着她。
叶昭用一只手轻轻捂上柳惜音的眼，另一只手则伸过去打开了床头灯。
房间黑暗中诡谲坚硬的棱角瞬间柔和起来。
柳惜音眨眼的时候，睫毛扫过掌心，是微痒的触感，叶昭不自觉蜷了蜷手指：“我数一二三，就挪开手”
“一”
她的手离扑扇不停的睫毛远了点。
“二”
渐渐往回收。
“三……”
柳惜音扑过来，抱住了叶昭，冰凉的脸颊贴上温热的颈窝。
“又哭了……”
叶昭感觉到那冰凉中的湿意，抬手轻轻拍柳惜音的背。
“梦到了什么？”
柳惜音死死环住叶昭的腰，头埋着，声音闷闷的：“迷路”
“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
叶昭的手停滞一瞬，很快又轻柔拍下去：“会找到的”
她按着柳惜音的背，用了一点力，紧紧把她嵌进怀里，然后在她耳边，像许诺一样，真挚而有力的重复那一句：“会找到的”
“睡吧……”
电闪雷鸣中雨势越来越大，猖狂地敲击着玻璃，像是准备把一整个夜晚吞没，但柳惜音心中的风浪却在叶昭带着暖意的怀抱里逐渐平息，雷声消弭，夜雨退去，耳边温柔的声音催她把眨个不停的眼睛合上。
柳惜音再度沉入梦乡。
只是这次云销雨霁，她梦见了阿昭，还有漠北的桃花。
阿昭在低低哼着歌谣，哼着从前哄过她入睡的歌谣。
“阿昭……”
于是心满意足陷进更加甜美的梦境深处。
……
大雨下过之后天气骤然转凉，一天冷过一天。
叶昭和柳惜音窝在苏意那儿听了三天越来越急的风声，三天以后两个人准时出现在淘沙斋门口，柳惜音笑意盈盈走向蛇哥，叶昭落后她几步，神色淡淡，只在和蛇哥目光交错时波动一瞬，凌厉而警惕。
当然，面上仍然是一团和气，天下太平的模样。
胡青在一旁默然看着，微微笑，视线抬起来就见到了站在二楼紧紧抓着栏杆，勉强笑着的紫裙女人。
下有虎视眈眈的蛇哥，有得知柳惜音是鉴定师后蠢蠢欲动的各种客人，有寸步不离守着柳惜音的黑面神叶昭。
上有蛇哥的旧爱，已经察觉到柳惜音这个“新欢”有多大威胁的紫云。
太平背后，暗潮汹汹。
之后这段日子称得上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但越是平静，越是相安无事，底下翻滚的暗潮，就越是汹涌。
柳惜音来淘沙斋没多久，就已经有了专门冲着她来的客人，真心实意请她鉴定的有，但更多的还是借着鉴定的名号来“赏花”。
蛇哥倒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是他的地盘，谁敢真的越界去动他的东西，他会让那人后悔都来不及，况且柳惜音这朵花栽在这儿有人喜欢，他反而骄傲的很，甚至有炫耀的意思。
——这是他看上的女人。
而比起这些人，太尽职尽责的叶昭更让他烦恼。
碍眼极了，像根埋着的小刺，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始隐隐作痛，一次又一次拦着他靠近柳惜音，冷淡却客气，叫人挑不出毛病，只能梗着心里那口闷气。
就比如眼下，叶昭不动声色隔开蛇哥伸向柳惜音的手后又悄无声息退到了两个人身后。
影子一般不引人注意，却也不容人忽视。
蛇哥阴测测瞥她一眼，叶昭不为所动。
柳惜音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他们两人间汹涌的暗流，只专心打量着淘沙斋新收的秦代古玩。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最喜欢的人……是秦代那个女将，叶昭？”
美人在侧，蛇哥按捺着自己想把叶昭大卸八块的心，抽动了一下嘴角，笑容还是阴沉沉的。
柳惜音的眼睛忽然弯成新月：“蛇哥好记性”
蛇哥注意到她的语气都比平常柔了几分，带着欢欣，他眼睛里的光闪了闪。
“那惜音应该对叶昭墓……很感兴趣？”
叶昭眉梢抖了抖。
柳惜音听到“惜音”两个字微微皱起的眉头在笑着看向蛇哥时松开了：“自然很感兴趣，只是可惜墓已让人盗过，即便发掘，也无缘得知最初是什么样了”
“我倒是……知道一点”
“嗯？”
蛇哥看着柳惜音微微亮起来的眸子，心中大定：“不如……今天共进晚餐？到时，我慢慢说给你听”
“……”

柳惜音挽了挽耳边的发：“好”
“嗯……惜音啊”
蛇哥紧接着咳了一声：“那些事呢，就……不好让第三个人听了，你看？”
柳惜音怔了下，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叶昭。
“既然这样……阿昭”
叶昭冲她点点头。
“今晚就在外面等我吧，不用跟着进来了”
蛇哥静静笑着，等叶昭的回应，在等到又一次点头后，那笑容里顿时多出了几分得意，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他开始大声和柳惜音讨论起她正在细看的古玩。
“蛇哥”
正说到兴起时，不远处却袅袅娜娜走来个人。
叶昭嘴角勾了上去。
蛇哥才好转的脸色重新阴沉起来。
“失陪一下”
他匆匆忙忙走向紫云，紫云想去勾他手臂，被他躲开，两人说了会话，期间紫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柳惜音。
叶昭悄然走到柳惜音身侧，挡下紫云刀子一般的目光。
“我不放心”
她低声说。
柳惜音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摇了几下，一言不发。
“好吧”
叶昭只得叹了口气。

二十四章
“胡青”
刚踏下一级阶梯，胡青就停住了脚步，他回身，紫云正向他走来。
“嗯？”
他微微仰头，站在楼梯上接受紫云居高临下的注视。
“蛇哥呢？”
“啊……”胡青挑了一下眉，笑着说：“蛇哥和柳小姐出去了”
紫云猛然揪住裙角，鲜艳的指甲几乎要陷进长裙里，：“这样……”
胡青笑眯眯应和：“是啊”
随即又有些惊讶的问：“刚才看见你去找蛇哥，他没跟你……说？”
又是这副狐狸样，紫云咬着牙，她厌恶极了胡青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人畜无害，好接近的很，然而眯着的眼睛里，谁知道藏了什么算计，仿佛随时随地都在等着机会，给人出其不意的背后一击——
“瞧我这记性”她挤出笑容，恍然大悟似的：“他跟我说了”
不过是说“有事”而已，果然是有事。
“那我……先走了？”
胡青打断了紫云的思绪，他半个身体已经转了回去，准备继续下楼，然后离开。
“等一下”
紫云再次叫住他，目光闪烁着，嘴张开又合上，有些犹豫，胡青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好一会，却迟迟等不到她开口。
“话很难说吗？”
“你觉得……”紫云皱起眉，她不喜欢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柳惜音这个人怎么样”
胡青看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打从柳惜音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就有种预感，根本争不过，明珠怎能同皓月争辉？而蛇哥这段时间越发疏远的态度也印证了这种预感。
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紫云几乎能料想到自己以后的光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剩下。
蛇哥从来不是会妥帖安顿好旧情人的人。
“柳小姐？柳小姐很好啊”
胡青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是滑稽，他的笑里多了几分探究，看起来有些古怪。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紫云让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刺的气急起来。
“哦？”
肌肉开始发酸，胡青终于收回视线，转过另外半边身体：“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的”
紫云恨声重复。
“这个问题……我回答了并没有什么好处吧？”
“是没什么好处”
胡青背对着她，她没法再从他的神色里窥探一二。
“可胡青，从金杯和军火的事之后，蛇哥已经……对你没那么信任了”
“你是想说，我和你最终会是一个下场？”
“难道不是吗？”
蛇哥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不相信某个人，哪怕没有证据，他也会选择……让这个人消失。
“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等墓里那批文物处理好，他腾出手来，你觉得……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
紫云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样的安静像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上。
胡青久久沉默。
忽然就连着笑了几声，他迈开脚步，开始继续下楼。
“我怎么样，还不劳你来操心”
他很快就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方，站定了一会，仍是笑眯眯的，目光掠过有些慌乱的紫云。
“倒是你”
“蛇哥愿意，你就是他的御用拍卖师，蛇哥不愿意，你什么都不是，但柳小姐，可扎扎实实，是个功底深厚的鉴定师”
“不说那张脸你比不过，连实用价值，你也拍马都赶不上，有时间担心我，不如好好……筹划筹划”
“筹划？筹划什么？”
“怎么在从蛇哥那抠点东西出来，免得……什么都捞不到”
紫云打了个颤，胡青走的很快，可他留下的话，却像魔音一样，落地之后顽固萦绕在她耳边。
轻声的，蛊惑的。
“免得……什么都捞不到”
她咬住唇。

殷红的酒液沿着杯壁缓缓倒入高脚杯，烛光摇晃着，映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蛇哥支着头，看白皙细腻的手端起高脚杯，缓缓向上，唇抿了抿杯沿，倾倒的酒液沾上那双色泽浅淡的唇。
“蛇哥说了这么多，又那么细，像是……真的去过一样”
染上些许殷红显得分外妖异魅惑的唇轻轻开合，几乎迷了蛇哥的眼，只是吐出的话语却让他心中一凛。
“要知道这些事，不过有没有门路的问题，不难，不难”
柳惜音歪着头，两颊晕开一层霞色，一眯眼一弯唇，处处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情：“是我孤陋寡闻了”
“没，没，说什么孤陋寡闻啊”
蛇哥急忙挥了挥手。
“蛇哥刚才似乎还没有说完？那……不如继续？”
“也就一件事了”蛇哥见柳惜音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深究的意思，不由忪了口气。
“这女将军，还真是……和书上写的，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柳惜音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她好奇似的反问。
“她随身的兵器和铠甲都只是随意摆在主墓室一角，棺椁里……真正随葬的东西，有点出乎意料，你猜猜是什么”
“嗯……”柳惜音摇摇头“猜不出”
蛇哥哈哈笑了几声，身体往前倾了倾：“没关系，任谁也猜不出，我也根本想不到”
“骁勇善战的女将军，随身带着的，居然是一方帕子”
“什么？”
蛇哥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他没有注意到柳惜音瞬间僵住的神色。
“帕子啊，保存的还不错，看来是有处理过”
“什么帕子？”
声音颤抖着，听起来有点支离破碎。
“谁知道呢，反正是女将军的心爱之物，攥的那么紧——”
蛇哥没有亲自下墓，却能通过摄影机看到当时取帕子的情景，那腐朽的尸体脆弱的一碰就能碎，干枯的手指却死死抓着帕子，试了好几次，根本拿不走那帕子，最后是有人急了，粗鲁掰断了几节手指才……
“上面还绣了字，什么……一方锦帕寄心知，总之是情诗……”
蛇哥及时咽下了后面的话。
叶昭虽然嫁给了南平郡王，但她的情之所寄始终扑朔迷离，那方帕子绣了情诗，又那么重视，不可能是南平郡王绣的，更像哪位姑娘的手笔。
——很明显，叶昭喜欢这个姑娘。
这种猜想就不太好和柳惜音说了，毕竟叶昭是她最喜欢的人物，要是说多了惹她不高兴，今晚好不容易争来的独处时间，不是泡了汤？
柳惜音悄然闭了一下眼睛，蛇哥这会折腾完自己的思绪，总算发觉了美人的不对劲。
“惜音，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脸颊的霞色越发映衬出苍白的脸色，蛇哥仔细打量着，却看不太懂柳惜音的神色。
“是……有些不舒服呢”
她的声音忽然间虚弱下去，轻的几乎只剩气声。
“抱歉蛇哥，今晚只能……陪您到这”
叶昭靠在车上，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她的眉头时而皱起时而松开，表情急速变幻着。
哒哒哒。
脚步声传来时她耳朵动了动，整个人抖了一下，迅速睁开双眼。
叶昭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上前几步，抓住蛇哥正拉着柳惜音不放的手。
“蛇哥，请回吧”
她一边微笑一边用力，狠狠甩开了蛇哥的手。
蛇哥吃痛，本就阴沉的神色此刻沉的能滴出水来。
“惜音不舒服，我不放心”
“那您的意思是，要跟回家，亲自照顾一晚上，才能安心？”
“你！”
今晚的独处时间还是泡了汤，蛇哥不甘心，但柳惜音那苍白的脸色又不像是装的，他一路送人下来去停车场，几次试图让柳惜音答应让他送她回家，但柳惜音却跟失了魂一样，怎么都不回答。
眼下又凑过来一个叶昭。
蛇哥怒气冲冲，偏偏碍着柳惜音，不好发作，还要勉强挤出笑：“那你好好照顾惜音”
“当然，这是我分内的事，蛇哥，请回吧”
叶昭打发走蛇哥，等到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这才去看柳惜音：“哪儿不舒服……”
只是刚开口，还没说完，一直安静呆愣的柳惜音却突然变了神色。
泪水争先恐后涌出来，一行行划过脸颊，然后挂在下巴上，啪嗒一声落地。
叶昭不知所措：“怎么……怎么了？蛇哥欺负你了？！”
她说着恼怒起来，柳惜音只拼命摇头，拽住她，带着哭腔，轻轻喊了一声。
“阿昭”

二十五章
叶昭有些怔忪。
柳惜音自从在淘沙斋当了鉴定师后，如果有事要找她，就不像之前两人独处那样只默默去拉衣角袖口，而是会叫一声“阿昭”。那声“阿昭”往往叫的很轻，有时离得远，不怎么听得见，柳惜音也不提高声音，只一遍又一遍地喊，直至叶昭注意到，然后笑着走向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昭经常会从这样的轻声呼唤里听出忐忑和试探，像是…柳惜音也不确定，她所喊的人会不会给出回应。
但刚才的“阿昭”却不一样。
沉甸甸的，每个音节都有种尘埃落定的味道，一扫之前的小心与不确定，带着深切的悲伤，又夹了浓重的欢喜。
“阿昭”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遏制不住，心中某块地方柔软到酸疼，柳惜音急切的想好好看一看叶昭，可眼里浮起的水雾怎么擦也散不掉，她呜咽几声，颤抖着抬起手抚上叶昭的脸，用指尖的触感补全隔了水雾后叶昭那模糊的轮廓。
蛇哥说起帕子的时候，一瞬间她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漂浮着，游荡着，找不到落定的点，一直到叶昭出现在她眼前，四散的魂魄才归位，那些悲喜交加，翻腾不息的情绪把整颗心冲击的摇晃不止。
而眼下真切触摸到了那个人，心还在摇曳，又奇异的觉得格外安心和满足。
叶昭出神时隐约感觉到有一抹凉意攀上额头，停了一会，然后缓缓向下，细细摩挲过眉眼，划过鼻梁，最后点在唇上，来回轻抚，骤然生出的麻意让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手去抓。
她抓住了一只温软的手，愣愣盯着看。
“阿昭”
叶昭突然回神，视线一转，柳惜音唇边印着泪痕的笑就晃花了她的眼。
“笑什么啊……”
她笑得好开心，比之前任何一个笑都要开心。
叶昭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情节，她一时跟不上这哭和笑的转换。
“没什么，就是……”
柳惜音反握住叶昭抓着她的手，紧了又紧：“阿昭，我好开心”
“那蛇哥……没欺负你？”
叶昭有些晕乎，但隐约又好像能明白一二。
“没有”
“真的？你不要忍着不说，有我在”
“的确有人欺负我，但不是他”
柳惜音此时此刻不想听到叶昭提起蛇哥，她不会感谢他兜转中无意告知的答案。
是这个人扰了她和阿昭合葬之地的安宁，还……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纪录片里开棺抬出腐朽尸体时看到的断指。
“反正是女将军的心爱之物，攥的那么紧——”
所以费了力气掰断手指。
蛇哥没说完的话柳惜音心中清楚的很。
“那是谁？！”
退散的恼意席卷回来，这次亲耳听见说有人欺负她，那股恼意更加喧嚣，叶昭咬了咬牙，下颚线紧绷。
“是你”
“啊？”
蓄势一拳打在自己身上，叶昭胸口一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我……我欺负你？”
“就是你”
叶昭懵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傻。
但傻的可爱。
柳惜音晃了晃她的手：“你想怎么教训你自己？”
“我，我没有欺负你…”
这到底是个什么发展趋势？怎么兴师问罪稀里糊涂就问到自己身上去了？叶昭茫然看着笑容满面的柳惜音，小声辩驳了一句。
“有，你欺负我，就是欺负了我”
骗了她，让她找的这么辛苦——
“不过……我原谅你”
柳惜音看着委屈兮兮的叶昭，心头一软，终于没忍住，扑进了叶昭怀里。
“因为我很开心，阿昭，我开心极了”

回紫玉院的路上叶昭一直在苦苦思索着欺负柳惜音的罪名有什么证据能证实，然而搜肠刮肚，想的头都疼了也没找出来。
“我真的没欺负你”
柳惜音没想到进门后叶昭拉住她支吾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都原谅你了”
“可是…”
叶昭恨不得扯一扯头发，为什么柳惜音能说的这么信誓旦旦若有其事？到嘴边的话都让她看的说不出口了。
可是她明明没有啊！
柳惜音回过身摸了摸叶昭的脸：“没有可是”
“去洗澡，嗯？”
叶昭满脸都是冷汗，她刚才就摸到了。
“……”
满脸都写着憋闷的叶昭怏怏被推进了浴室。
而门哐当关上后很久，柳惜音还在门口站着。
叶昭回来时一路都在纠结欺没欺负的问题，压根没注意到柳惜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你还是在欺负我”
她忽然叹息。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说没欺负我”
柳惜音慢慢挪动脚步。
“不过…我原谅你”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一阵冷风迎面吹进来。
“只要这一生，你再也不离开我”
……
晚上又下起了雨，风声飒飒，凌厉卷动夜幕。
大概是那个问题思考多了，叶昭这晚的梦里有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挑着眉，很不客气的对她说：“欺负人了还不敢认？真是没用”
那人梳着发髻，身着铠甲，腰间佩剑。
“你……”
“你什么你”
叶昭刚张嘴就让人怼了回去。
“我……”
“我什么我”
再张嘴接着怼。
那人长长叹气：“你我你我，你我个什么劲”
她忽然不耐挥手：“走吧走吧”
梦境一下就远了。
叶昭指尖颤了颤，缓缓转醒，她迷蒙了一小会，突然蹭的一下坐起来：“谁？！”
黑暗中有人坐床边在看她。
“阿昭”
“……”
叶昭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你啊……”
她说着又觉得不对劲，看了一眼落地窗外。
在下雨，可没有打雷，也没有闪电。
“你来这……？”
“我想跟你睡”柳惜音低声回答。
“啊？”
“我想，我想跟你睡”
叶昭确定自己不是因为刚睡醒听错了。
“……上来吧”
柳惜音躺好之后，叶昭揉着眼睛也躺了下去。
“你没带枕头？”
打在脸颊上的温热呼吸提醒着叶昭两人此刻的距离——几乎是挨在一起。
“不想带”
……
不带就不带吧。
叶昭还很困，身旁贴着的体温更加催化了睡意生长，她打了个哈欠。
“阿昭？”
长发和短发交叠缠绕着，柳惜音凑到叶昭耳边，轻轻地喊，睡沉的叶昭只给了均匀的呼吸声作为回应。
柳惜音弯了弯唇角。
她故意挑的这个时间，如果一开始就说——
就不能这样蒙混过枕头的事了。
她静静贴着叶昭的侧脸，手搭上她的腰，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于是枕着满室雨声，两人都有了一夜好梦。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照出一张神色阴沉的脸。
蛇哥打开通讯记录，他手里夹的烟闪动着微弱的光。
胡青和一个未命名的号码一前一后，排在记录最顶上的位置。
手指在胡青两个字上悬了一会，犹豫着想点下去，又收回来。
这种事向来都是胡青处理，但这回他有种奇怪的直觉：不能找胡青。
蛇哥狠狠吸了一口烟，最终拨通了那个未命名的号码，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找机会，让叶昭彻底消失”
“是”
盯着猎物的耐心他不缺，但妨碍他盯猎物的人……
必须消失。
手机屏幕的光渐渐暗下去。
“我就不信，少了个人苏意那娘们还能跟我彻底翻脸？”
蛇哥喃喃着。
他的脸渐渐隐没在彻底的黑暗里，只有手里的烟头还在一闪一闪。
然后那星点的光也被按灭。

二十六章
伊诺下车的时候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他没在意，向着站在淘沙斋门口的叶朝挥了挥手，快步走了过去。
“眼睛怎么了？”
只是不知为何，越靠近淘沙斋，右眼皮就跳的越厉害，伊诺开始不停揉右眼，他心内暗自咕哝着奇怪，听见叶朝的话，却满不在乎似的回道：“没事”
“没事你还一直揉？”
“哎，就是眼皮跳的厉害，这地方八成跟我犯冲……”
伊诺推开玻璃门，碎碎念着和叶朝进了店。
“感觉今天没好事，叶队长，你等会可得保护我哦”
他笑嘻嘻拿手肘去拐叶朝，换来拍在肩膀上的一个巴掌。
“大白天还能在这动你不成？你消停点”
叶朝环视一圈，淘沙斋眼下没什么客人，有些冷清。
伊诺撇嘴：“那可不一定，昨晚那条蛇打电话让我今天过来挑东西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大好”
他上回随口答应蛇哥的那什么…赔罪礼，好长时间没见动静，早就抛到脑后忘的差不多了，没想到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之前提到的那批东夏古玩到了。
“感觉不好你还不是来了？”
“不来白不来，难得有给蛇放血的机会”
叶朝翻了个白眼。
“两位”
伊诺正说得起劲，冷不防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他有些不悦，眼睛却在看到来人的一瞬蓦地瞪圆。
“你……你！”
哆哆嗦嗦抬起手指着微笑的女人，伊诺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转过头去看神色淡淡的叶朝，说话都不太利索起来：“她…她！”
“别用手指人”叶朝拍了下他的手腕：“这位是淘沙斋新来的鉴定师，柳惜音柳小姐”
鉴定师？？
伊诺张了张嘴，心想淘沙斋这地方果然跟他犯冲。
柳惜音脸上的笑越发动人：“蛇哥有事，要迟一些才能下来，我先带两位去看看”
“最好别下来”
他当即就嘀咕了一句，不过说是嘀咕，声音却大到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叶朝掩嘴咳了声，柳惜音只抿了抿唇，对此不置一词，仿佛没听见似的。
“请吧”
她依旧挂着如春风般的笑，淡淡说完就转身领起了路。
叶朝拉着伊诺跟上去。
“诶，叶朝，那个人……”
伊诺这时从再见到柳惜音的惊讶中回神，才注意到柳惜音身侧原来还有个人，他看了那人几眼，莫名觉得眼熟，皱起眉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心思一转，伸手捅了捅叶朝。
“那个人好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见过的人那么多，我怎么会知道？”
叶朝闻言，顺着伊诺的视线看了一眼，嘴角抽动几下，他想起那天在淘沙斋门口撞见叶昭时的情景，开口就毫不客气掐断了这个话题。
伊诺挠一下额角，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奇怪，他眼熟的人叶朝又未必见过，怎么下意识就去问他呢？
柳惜音将叶朝和伊诺带到了店里西北角一个极大的展示台前，台上参差摆了许多打开的木盒，尺寸不一，有大有小，盒中软垫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古玩。
伊诺一看到那些古玩，心头盘旋的疑惑顿时忘的干干净净，他扑向展示台，眼睛一转，在上面巡视了几个来回。
“嗯……”
正中间某个小木盒迅速吸引住他的目光。
伊诺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好像稍一眨眼那木盒里的东西就会消失。
——木盒里摆着一个小巧的银铃铛，通身都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花纹。
“看样子您很喜欢这个铃铛？”
“嗯……”
伊诺瞧了柳惜音一眼，摸了摸下巴：“也不是喜欢”
“但您看的很入神”
“是因为这个花纹”
他小心翼翼拿起铃铛，放在手心里。
“花纹？”
“是啊，这个花纹呢，我在某本野史逸闻里看到过，据说是东夏王专门为他的某位爱妃设计的”
“不过这个爱妃，正史却没有记载，我以为是胡诌的，不过既然这花纹真的存在，那个什么爱妃，也应该确有其人”
伊诺一边仔细摩挲着铃铛上的花纹，一边跟柳惜音解释。
“爱妃……什么爱妃？”
他没注意到柳惜音的脸色慢慢苍白起来。
“东夏王这个爱妃，据说是汉人出身，她做的好事就说来话长了，简单点说…就是儿媳妇上了公公的床，当了东夏太子妃还不够，又去勾引东夏王，把两个人迷的那叫一个神魂颠倒”
伊诺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那本逸闻还说这三个人……嗯，两龙一凤，玩的快活极了”
柳惜音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惶惶中忽然想起——
阿昭，阿昭就在身后。
她听见了。
没有，这不是真的……
伊诺却没有停：“看书的时候我倒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不过后来觉得还是算了，这女人，命硬，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友克男人”
“你看这花纹，东夏王特地设计打出了一整套铃铛，坠在她的舞衣上，而她跳完舞，就以一人之力搅的东夏国大乱，东夏王父子也为了她相残，真是祸国妖星，不详之人，幸好死了，不然还得祸害多少人？”
“该死”他最后重重甩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如利剑般贯穿了柳惜音的心口。
“……该死？她该死吗？”

伊诺把玩着铃铛，甚至笑了出来：“当然啦……”
“她当然不该死”
铃铛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伊诺只觉喉间一紧，还来不及反应就让人掐住了脖子往后带，他踉跄着，背不知何时狠狠撞上墙壁。
“搞什么……”
痛呼和惊叫声一起被收紧的手指卡在喉咙里，模糊成呜咽着的破碎呻吟。
脸渐渐开始涨红，伊诺惊恐看着掐住他的人——
“你……！”
那个眼熟的背影……
他挣扎着去扯卡在脖子上的手。
来的路上只看到了背影，到了展示台又分不出神去看，现在倒是看清那人的脸。
——眉眼英气，五官很深，一双桃花眼。
本来是赏心悦目的组合，但此刻落在伊诺眼里，却多了几分恐怖。
英气的眉眼间满是阴翳，本该多情的桃花眼只见无情和怒火，连嘴角虚虚勾着的笑都是冰冷的。
伊诺扯不动那只手，那只正缓缓收紧，掠夺他呼吸的手。
他又慌又怒。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果然跟着那娘们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掐你？”
伊诺呜呜几声，完全说不出话。
“因为你这张嘴”
叶昭看着，看着柳惜音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转过来的悲伤目光。
“谁都该死，只有她不该死”
戾气一阵接一阵往上涌，最终堆积成压制不住的杀意。
伊诺徒劳张合着嘴，他逐渐模糊的意识艰难分析着叶昭在说什么。
该死？
那个东夏王的爱妃？
快要窒息的濒死感和骤然升腾起的怒火搅和在一起，直冲上脑袋，伊诺的眼睛渐渐充血。
那个爱妃关她屁事？他说说怎么了？！
这个人……这个人是神经病吗？
她要掐死他？？
“什么都推到她的头上……还如此污蔑她——她那么神圣，岂是你能玷污？！”
伊诺双手一齐用力，想扒开叶昭的手，奈何那只手如铁箍一般牢牢锁着他的脖子，怎么掰都纹丝不动。
这个神经病哪来那么大的力道？！
他急促喘息着，眼前金星直冒。
“你该死”
叶昭笑得很开心。
一股寒意沿着脊柱炸裂，伊诺真切听出来了——
这个人真的要杀他。
他垂下双手，放弃了去掰叶昭的手，转而开始四处摸索。
找到点什么……随便什么……只要能狠狠砸这个神经病一下……
他就能得救了。
意识越来越混沌，伊诺知道，他快撑不住了，正当他要放弃时，手却忽然碰上了什么。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想也不想，拼着最后一口气抓起那个东西，高高扬起，然后用尽全力朝叶昭头上砸去——

二十七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叶朝的瞳孔骤然缩紧。
“住……”
他下意识喊出声，腿也随着前倾的身体迈了出去。
“手”
仓促吐出的字反而似乎按下了开始键，不等他冲过去，伊诺手里抓着的鎏金铜佛像瞬间落下去，砸向叶昭的额头。
硬物划开皮肉撞击骨骼的闷响和佛像落地时的哐当声接连传来。
铁箍一般锁住生机的手颤抖几下，稍稍松开，生与死的转换和拼尽全力的挣扎崩断了伊诺脑海里的弦，意识灰暗下去，他呆傻盯着叶昭，一时间除了下意识大口呼吸来之不易的氧气之外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叶昭缓慢眨了眨眼，汩汩从额头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就淹没了一半视线，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神色有一瞬茫然，接着沉寂如死水。
啪嗒。
血接二连三滴落在地的声音打破了对峙着的诡异沉默，叶朝咽了咽喉咙，正试图挪动死死钉在原地的脚步，肩侧忽然让人用力一撞，身体晃了晃，他看见柳惜音发疯一般跑过去，趔趄着停在叶昭身边。
“阿昭，阿昭…”
柳惜音发着抖，抬了好几次手，才轻轻握住叶昭的手腕。
铜佛像砸中叶昭的时候，也把她的心砸的四分五裂，滴落的血更是化成了利刃，一刀接一刀凌迟着已经碎裂的心。
“阿昭…松开，松开他”
叶昭全然没有反应，任柳惜音将自己的手从伊诺的脖子上拉开，那只手软软垂下去，却仍然僵硬维持着抓握的形状。
“阿昭”
那双向来潋滟的眼睛此时黯淡空洞，血肉模糊的额角依稀可见之前留下的疤痕，还有道狭长的伤口斜斜穿过眉尾。柳惜音抖的越来越厉害，她捧起叶昭的脸，用手去擦大片大片覆盖脸颊的血，等到那只素白手被染的通红，又慌乱抓着袖子继续。
“怎么…怎么擦不干净呢”
剧烈的疼痛感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柳惜音忍不住低泣出声。纯白色的袖子渐渐让血浸透，然而那张脸上的血却有增无减。叶昭呆呆站了好一会，忽然无声无息软倒，栽进惊慌失措的柳惜音怀里。
“阿昭——”
……
铜佛像砸在额头的那一瞬，叶昭只听见耳边嗡嗡作响，接着血色就铺天盖地压下来，占据了一半的视线，几乎是同时，另一半视线陷进了深沉的黑暗里。
但奇异的，却不痛。
好像…她已经从这个身体里被剥离出来。
耳边的嗡嗡声起初微弱无比，可眼前的血色浓上一分，那声音就大上一点，渐渐尖锐。
叶昭深深皱眉。
血色震颤起来，声音拉到极限，似一把长刀，划过混沌的脑海，半是血红半是黑暗的视线刹那间支离破碎，搅成一团。
铛。
她浑身颤了一下，掺着红的暗随着悠远的金铁交击之声再度有了碎裂的征兆，开始簌簌掉落。
一切倏然褪色。
黑暗融成了亮起来的刺眼白光，掉落的血色逐渐变浅，变浅……
“叶昭”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送来隐约的呼喊。
眼里的光闪了闪，亮了起来，漫天纷纷扬扬的桃花就闯入叶昭的眼，落下来洒了她一身。
“……桃花？”
四周都是虚无的纯白，唯有一条看不到来处和去处的河横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哪里来的桃花……”
没有一株桃树，却有如雨落的花。
叶昭费解着，目光落在平如镜的河面上，她忽然鬼使神差般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
到了河岸边，她却没有停下步伐，反倒涉入了河，一直走到河中心才停下。
河水仅仅没过脚踝，不凉，还有些温热，叶昭低头，忽然瞪大了眼。
——重新平静的河面并未倒映出这里漫天的花和白，而是……
她看见了桃树下佩剑而立的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也盯着她。
“总算来了”

叶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河面里倒映的人张合嘴唇，她却听见了声音？
“你……”
“你什么你？”
那人挑眉，垂眼解下了腰间的剑——
然后递向叶昭。
叶昭愣住了：“……啊？”
实在荒谬极了，一个倒影居然递剑给她？
“伸手”
还在不耐催促她去拿？
叶昭犹豫着蹲下身，手缓缓伸向倒影，温热的水一点点包裹住指尖，平静的河面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桃树和人消失了，手在河面之下却触到了某样东西。
叶昭抬起手，一柄剑破开水面，出现在她眼前。
“蛟龙剑？”
在那人腰间时看不大清楚，现在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令她印象深刻的那柄剑。
——秦代女将，也就是…柳惜音口中阿昭的佩剑。
“喂”
有人涉河而来，按住了叶昭的肩膀。叶昭握紧蛟龙剑，猛然仰头。
——眉眼英气，五官很深，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
“走吧”
倒影里的人叹息着，腰间空空如也。
“走吧——”
她推了叶昭一把，将叶昭整个人推入河里，原本只没过脚踝的河此刻忽然变得深不见底，昏暗的水中，依稀可见水面上飘扬的桃花。
叶昭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手渐渐松开，蛟龙剑咕咚一声，转瞬消失。
“你就是我”
“叶昭”
意识伴着模糊的话语，沉入无尽深渊。
“到时候需不需要调人？”
胡青走在蛇哥身侧，两人身后还跟了三四个人。
“这个不用你管”
蛇哥淡淡回道。
胡青低下头，没再接话，心中隐隐有几分烦躁不安。
蛇哥突然决定联合S市的古玩界的大家举办一个展览，这无疑是为了那批已经找好买家的文物。
可他目前什么都不知道，蛇哥也只是交代他去发邀请函。
“惜音？”
蛇哥忽然加快了步伐，同时出声。
胡青心头一跳，刚才心里想着事，竟没发觉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淘沙斋的西北角。
“怎么回事？——”
听出了蛇哥声音里骤然拔起的怒意，他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吃了一惊。
伊诺靠墙瘫坐，胸前剧烈起伏，不时咳嗽几声，叶朝蹲在他身侧，两人身前积了一小滩血，那滩血分了一支出来，向着另一处蜿蜒。
——柳惜音抱着叶昭坐在那儿，眼眶红透了，手上，袖子上，肩膀上都染了血，触目惊心。
“惜音……？”
蛇哥蹲了下来，正好迎上柳惜音缓慢扬起来的目光，带着水雾，显得楚楚可怜。
“怎么了？啊？”
柳惜音抽噎一声，目光又落下去，蛇哥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那一圈淤青。
“他轻薄我”
短短四个字，再加上淤青，就已足够把蛇哥内心的火挑到最盛。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
蛇哥狠狠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蹭蹭走向伊诺，叶朝见他这副要择人而噬的架势，急忙起身。
“慢着”
他拦住了蛇哥，神色冷静。
“怎么？叶队长有何指教？！”
叶朝瞥了眼柳惜音，心里有些发凉，他看得清清楚楚，柳惜音手上的淤青，分明是她自己用力抓出来的。
“指教不敢，我只是想说，就算有什么账要算，也先…顾及一下两个伤员”
“伊诺可能伤了喉咙，至于那位……你也看到了，这么多血，拖不起”

蛇哥阴沉沉笑起来。
叶昭是死是活他才不管，死了最好，但伊诺在他的地盘上，欺负他的女人又伤了人，想轻易离开？没门。
“伤了的人自然要送去医院，不过我看这小子…倒是好的很啊？”
“有事没事去医院就知道了，蛇哥，要是本来没有事，被你拖出了事，就算有天大的理，你也占不到”
“况且…我看柳小姐，急得很呐”
胡青已经架起了昏沉的叶昭，却迟迟不动，只看着他，蛇哥回头，柳惜音的确满脸都是焦灼之色。
他咬了咬后槽牙，嗤了一声，又哼了哼。
“别想我就此罢休”
“狐狸，送人去医院”
见蛇哥走开，叶朝松了口气，赶紧扶起伊诺，跟着胡青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而蛇哥本想拉住柳惜音，却被她甩开手，眼见美人追着胡青去了，他恨恨握紧了拳头。
胡青架着叶昭，忽然听她呢喃起来，断断续续的。
“什么？”
他吃力去够玻璃门，正好柳惜音赶来，帮了把手。
“表……”
叶昭灰暗的眼动了动。
“表妹”
她看见了柳惜音，那双眼里骤然流光溢彩。
“惜音”

来一个苏意跟秋华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