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晓得汉家留侯要娶妻之前，白凤一直以为这一帮似友非友的大男人们是默默“约好了的”。恰巧盗跖按往年的月岁来山间会他，听他顺嘴这样一提，憋了又憋，还是告诉他。其实自家早都儿女双全了，只是他十几年从来不问，便始终没说起。
更不堪提天明一个小辈，都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了。
白凤这才朦胧地意识到什么，算起来着实是有些晚了。盗跖到底还是嘴快，见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却也忽然失了神，一时不留意，又提起了那个姑娘。
是有过那么一个姑娘。
说起来，白凤眉眼间的那几分冷郁，固然透得谪仙般潇洒；所怀踏雪无痕之技，亦固然可称独步绝世；但以江湖这小一辈的择偶观论之，倒是不得多少优势的。毕竟他年少起风云，如今至而立，诚然过了最青骁的时光；再则自世事巨变，退避山远林，一人、一破屋、一宝鸽鸽，钱财无，地产无，琼浆玉露无，锦衣华服无，尚得兼职守一座坟——容貌毕竟不能当饭吃，“野人”诚然是不好做的。
这些细碎，白凤也是门儿清，只是嗤笑而过罢了。
但那个姑娘，委实是不在意的。她只晓得他所食太素淡，所衾太薄寒，便自告奋勇为他添补一切，每日里忙忙碌碌地处处捣鼓，摔碎锅碗瓢盆无数，戳烂棉麻丝毛若干。最不可忍处，乃是将宝鸽鸽的体重都送上了逆生长的不归路。白凤自避世独居，越发偏爱清净一些，其实亦是有怒极的时候。那姑娘便不说话了，一晌的沉默里落下没完没了的眼泪。
白凤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眼泪，从前他惯常照面的那个女子，似是生来竟不会哭的。他很缺对付眼泪的生活经验，于是无可奈何，只好将满腹的尖锐刺耳都收了，由着她无尽地赖着。
若是旁的人这样聒噪他，原也不过指尖一根飞羽了事。但这个姑娘实在不同一些。不同在她初初冒犯到山上来时，偏偏褴褛一身缀着明黄的红衣，发色乌沉，碎遮半侧，唇间染的一丝血，恰是他独独会调的那抹朱砂亮。虽然只有三四分的相似，毕竟也是“像”了。
是真的“像”，后来留侯随军此地，抽空上山看他，见到她第一眼，也是惊了一惊的，甚至慎之重之地去到坟前瞧了瞧。再问他，他实难解释，只说当是救了一只猫儿养。
反正对方是懂的，他也不必将那缘由当真说出来。
那姑娘的心事一直半分也不藏，留侯军务极忙，只坐黄昏，临行立在山口，却已在劝他:她亦活泼。你若能成个家，也好。
白凤彼时毫未他想，呛他:你不也是孤帐一人。
留侯何许人也，当然心中明白，思忖一番，多了一句嘴，说的是:她——是喜欢有一个家的。
而今留侯已是天家赐婚、对影成双了，他还是一人、一破屋、一宝鸽鸽。
此前盗跖年节里来，也不是没劝过。十几年莽莽的年华，若是等人所归倒也罢了，偏偏生死之隔终究是等不来的。他虽贪恋自由，但一生这样长，飞鸟终究也是要落地的。虽不会有人比她好，但至少也不会再有人比那姑娘更适合，既有一枝，便让自己歇一歇罢。
白凤不是神圣，夜裹他，他也会冷。春色笑他，他也会叹。十几年自苦，实在并非一日。故而栽花坟前，镐上锈蚀，他确是对她解释过:她像你，或许我该留她。
然则姑娘亦不是神圣，难免亦冷、亦叹、亦相思之意不能平。她自单恋，能忍他时时冷眼，能放他心有所爱，但若成其次，成退而所求，却是万万不可委屈。她也是认认真真憋了好几年，憋无可憋，才揪着盗跖追问。那究竟是谁的坟？
谁的坟？
当年白凤亲手埋下那个人，连最后一抔土都填平了，身形尚还稳着，只若不信。从前的百家，而今活着的只剩寥寥几人，再无厮杀相对的烽烟。墨家新任的巨子其实还小，不过是一个孩子；孩子有一双难改的清眼，反而看得最真，在他瞒过所有人的年头，就将他们二人一语成谶地对仗过。他再不将流沙视作敌人，搬来的那块奇石甚至磨破了掌纹，问他。
“碑上当刻什么？”
吾妻吧，他心里这样想。
是她亲口承过的一辈子，天地为聘星河作嫁的一辈子，百转千回，情肠绕缠。“妻”之一字，想必刻得。可是她转眼就走了，即便一剑挥过千军万马，即便一挽血色遥寄他畔，她毕竟是走了，从他的怀里。
明明她还漫无边际地向他铺想过，说想要有一个女儿，要像他。不知一个像他的女儿，会是什么模样。
不刻了。他答。
没有任何词藻能括去她的一生，亦没有任何称谓能替代她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她不是死作谁的谁，也不是死作谁的情，只是将自己舍给了千秋，舍给了万里山河。
万里山河这样大，漫山风过都是她。
反而写无可写，反而再不见她。
想到再不见她，他才觉得整个人昏昏晃晃地重下去、重下去，落到不可测的深渊里。他想飞，他原是最自由的凤凰，原不该这样落下去。但太阳似乎任性地倏然沉没了，这世间的混沌里竟不再有天。他永远永远地坠落着，却在没来由地想，原来今生亦不再有地。
那姑娘怔忡难言，终于不再执着。
她走得其实颇利落，临行只是待他疏远地笑一笑，指着并不可见的远方。
她说:我一无所有，来来去去，只有这风伴我。我把它送给你了，以后风吹过，你只能想起我。
彼时白凤想，也好。
有一处不是她，倒似缓上一缓，也好。
可是偏偏的，清风高拔，山谷空洞，四起的回声震海潮川。她的音容从岁暮的边隅踏过来，却是在笑他，笑他一世思念刻骨，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深。
汉家留侯高年功成身退，游历百川。他们都已老了，双是鬓星飞丝。白凤独自坐在一方藤椅，正对着院落里那座野花烂漫的旧坟。见到来客，指尖无端的轻轻点一点，终于突兀地反驳他:我不是一个人。
留侯茫然不解，作他莫非老来痴狂。
院里有风，他笑一笑，像个孩子似的炫耀。
她一直在呢，我不是一个人。
更不堪提天明一个小辈，都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了。
白凤这才朦胧地意识到什么，算起来着实是有些晚了。盗跖到底还是嘴快，见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却也忽然失了神，一时不留意，又提起了那个姑娘。
是有过那么一个姑娘。
说起来，白凤眉眼间的那几分冷郁，固然透得谪仙般潇洒；所怀踏雪无痕之技，亦固然可称独步绝世；但以江湖这小一辈的择偶观论之，倒是不得多少优势的。毕竟他年少起风云，如今至而立，诚然过了最青骁的时光；再则自世事巨变，退避山远林，一人、一破屋、一宝鸽鸽，钱财无，地产无，琼浆玉露无，锦衣华服无，尚得兼职守一座坟——容貌毕竟不能当饭吃，“野人”诚然是不好做的。
这些细碎，白凤也是门儿清，只是嗤笑而过罢了。
但那个姑娘，委实是不在意的。她只晓得他所食太素淡，所衾太薄寒，便自告奋勇为他添补一切，每日里忙忙碌碌地处处捣鼓，摔碎锅碗瓢盆无数，戳烂棉麻丝毛若干。最不可忍处，乃是将宝鸽鸽的体重都送上了逆生长的不归路。白凤自避世独居，越发偏爱清净一些，其实亦是有怒极的时候。那姑娘便不说话了，一晌的沉默里落下没完没了的眼泪。
白凤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眼泪，从前他惯常照面的那个女子，似是生来竟不会哭的。他很缺对付眼泪的生活经验，于是无可奈何，只好将满腹的尖锐刺耳都收了，由着她无尽地赖着。
若是旁的人这样聒噪他，原也不过指尖一根飞羽了事。但这个姑娘实在不同一些。不同在她初初冒犯到山上来时，偏偏褴褛一身缀着明黄的红衣，发色乌沉，碎遮半侧，唇间染的一丝血，恰是他独独会调的那抹朱砂亮。虽然只有三四分的相似，毕竟也是“像”了。
是真的“像”，后来留侯随军此地，抽空上山看他，见到她第一眼，也是惊了一惊的，甚至慎之重之地去到坟前瞧了瞧。再问他，他实难解释，只说当是救了一只猫儿养。
反正对方是懂的，他也不必将那缘由当真说出来。
那姑娘的心事一直半分也不藏，留侯军务极忙，只坐黄昏，临行立在山口，却已在劝他:她亦活泼。你若能成个家，也好。
白凤彼时毫未他想，呛他:你不也是孤帐一人。
留侯何许人也，当然心中明白，思忖一番，多了一句嘴，说的是:她——是喜欢有一个家的。
而今留侯已是天家赐婚、对影成双了，他还是一人、一破屋、一宝鸽鸽。
此前盗跖年节里来，也不是没劝过。十几年莽莽的年华，若是等人所归倒也罢了，偏偏生死之隔终究是等不来的。他虽贪恋自由，但一生这样长，飞鸟终究也是要落地的。虽不会有人比她好，但至少也不会再有人比那姑娘更适合，既有一枝，便让自己歇一歇罢。
白凤不是神圣，夜裹他，他也会冷。春色笑他，他也会叹。十几年自苦，实在并非一日。故而栽花坟前，镐上锈蚀，他确是对她解释过:她像你，或许我该留她。
然则姑娘亦不是神圣，难免亦冷、亦叹、亦相思之意不能平。她自单恋，能忍他时时冷眼，能放他心有所爱，但若成其次，成退而所求，却是万万不可委屈。她也是认认真真憋了好几年，憋无可憋，才揪着盗跖追问。那究竟是谁的坟？
谁的坟？
当年白凤亲手埋下那个人，连最后一抔土都填平了，身形尚还稳着，只若不信。从前的百家，而今活着的只剩寥寥几人，再无厮杀相对的烽烟。墨家新任的巨子其实还小，不过是一个孩子；孩子有一双难改的清眼，反而看得最真，在他瞒过所有人的年头，就将他们二人一语成谶地对仗过。他再不将流沙视作敌人，搬来的那块奇石甚至磨破了掌纹，问他。
“碑上当刻什么？”
吾妻吧，他心里这样想。
是她亲口承过的一辈子，天地为聘星河作嫁的一辈子，百转千回，情肠绕缠。“妻”之一字，想必刻得。可是她转眼就走了，即便一剑挥过千军万马，即便一挽血色遥寄他畔，她毕竟是走了，从他的怀里。
明明她还漫无边际地向他铺想过，说想要有一个女儿，要像他。不知一个像他的女儿，会是什么模样。
不刻了。他答。
没有任何词藻能括去她的一生，亦没有任何称谓能替代她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她不是死作谁的谁，也不是死作谁的情，只是将自己舍给了千秋，舍给了万里山河。
万里山河这样大，漫山风过都是她。
反而写无可写，反而再不见她。
想到再不见她，他才觉得整个人昏昏晃晃地重下去、重下去，落到不可测的深渊里。他想飞，他原是最自由的凤凰，原不该这样落下去。但太阳似乎任性地倏然沉没了，这世间的混沌里竟不再有天。他永远永远地坠落着，却在没来由地想，原来今生亦不再有地。
那姑娘怔忡难言，终于不再执着。
她走得其实颇利落，临行只是待他疏远地笑一笑，指着并不可见的远方。
她说:我一无所有，来来去去，只有这风伴我。我把它送给你了，以后风吹过，你只能想起我。
彼时白凤想，也好。
有一处不是她，倒似缓上一缓，也好。
可是偏偏的，清风高拔，山谷空洞，四起的回声震海潮川。她的音容从岁暮的边隅踏过来，却是在笑他，笑他一世思念刻骨，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深。
汉家留侯高年功成身退，游历百川。他们都已老了，双是鬓星飞丝。白凤独自坐在一方藤椅，正对着院落里那座野花烂漫的旧坟。见到来客，指尖无端的轻轻点一点，终于突兀地反驳他:我不是一个人。
留侯茫然不解，作他莫非老来痴狂。
院里有风，他笑一笑，像个孩子似的炫耀。
她一直在呢，我不是一个人。
不够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