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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他绝望的人生,桃花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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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诗评人的短文。写给李贺。


IP属地:北京1楼2017-06-14 20:23回复
    说到李贺,我想从一首不似出自他手的诗说起。
    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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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而不平等。
    我们大可以用鸡汤**自己,说些空话,愿与天公试比高。但事实是,有些人注定将失败,而有些注定人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李白、杜甫、李商隐、柳永、苏轼、辛弃疾,属于前者。
    李贺,属于后者。
    晚唐以前,文人入仕必由科举。李贺,虽为王孙,家道中落,科举是唯一出路。元和二年,李贺十八岁,诗名早就。当时韩愈为文坛宗主,见李贺《雁门太守行》一诗,拍案而起,惊为天人。
    报君黄金台上意。《雁门太守行》在李贺的集中并非成熟之作,却以其豪迈悲壮之姿为韩愈和后人激赏。你看,黑云压城,红旗半卷,霜重鼓寒,少年心中的战场压抑肃杀。然首联“金鳞”二字,振起全篇,虽然写的是败战,却依旧斗志昂扬。
    守父丧三年后,二十一岁的李贺应韩愈之邀,轻取府试,入京备考,意气风发。至此为止,这都是一个励志的故事。贫、病、苦,种种磨难不幸,都将在天才的诗笔之下烟消云散。
    命运自古残忍。李贺何过?过在太优秀,超乎常人,使凡夫侧目。时人妒李贺之才,谓其“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荒谬吗?荒谬自然获得承认,而韩愈的据理力争,如石沉大海。韩愈性情中人,一怒之下,作千古名文《讳辩》:“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愈一生刚烈不屈,与政敌斗,与圣上斗,与天地斗,屡败屡战,如孤傲的败将在易水之泮独举半卷的红旗。但韩愈毕竟是经历了战斗而失败,而李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了战斗的可能——他的人生就此被打上烙印,不允许成功,甚至无所谓失败。
    李贺自幼多病,作诗呕心沥血,手无缚鸡之力;又相貌古怪,白眉长爪,不似长寿之人。对他来说,生命的唯一希望在于入仕;入仕不成,生命也相当于到此为止。
    哀莫大于心死。“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离开长安的那一刻,作为书生的李贺,屡屡以“壮士”自称,愿“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李贺,死了。
    关于李贺的诗风,我曾经和碧莹谈起过。
    李贺是在二十一岁离开长安后形成风格的,这点我们都无异议。虚荒幻诞,鬼气萧森,一言以蔽之,都是绝望。因为绝望,所以多用冷字、硬色、入声、僻调,唐人兴象玲珑的诗魂,在李贺心里早早被埋葬,又从尸首上发出幽绿的芽。咏史,是“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怀人,是“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写心,是“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咏物,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他独有的那些意象、色调,不像是刻意雕琢,更像是将心呕到喉头,吐出的斑斑血痕。
    只有一首诗,色调之艳、声调之高,粗看竟全不像出自李贺之手——就是开篇举出的《将进酒》。
    前面的铺垫,越来越繁华烂漫,就好像满树桃花。但到‘桃花乱落如红雨’一句,似乎这一切的繁华都瞬间凋落了。
    一生压抑着灵魂的李贺,为何会把这首诗写得花团锦簇、秾艳绮丽?因为绝望啊,绝望彻骨。李贺的后半生,只有短短六年,他把整个生命化成了绝望的诗篇。
    许多奋斗一生而不得志的诗人,都在人生的尽头奏出了震古烁今的终响。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极沉郁顿挫之至;李白的“大鹏飞兮振八裔”,奋飘逸绝尘之极;柳永的“归云一去无踪迹”,依旧浪子行藏;秦观的“飞红万点愁如海”,自是太虚本色。但只有李贺,他的生命早在二十一岁就结束了,所以《将进酒》,表达的早不是将死者的绝望,而是已死者的鬼呼。
    你想啊,世间竟有这样的宴乐!杯盘华艳,酒如珍珠,明眸皓齿,龙肝凤髓,钟鼓齐鸣,满树桃花……然后,一道残阳铺水中!花落春暮,一瞬间万籁皆死,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梦醒之后,就是李贺诗中最常见的,《苏小小墓》那样的意境了。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正因《将进酒》中的梦境未醒,午日当头,所以在残阳照水,桃花乱落的一刹那,我们才能体会到生死转折般的剧痛吧。
    李贺死年,晚唐诗家柱石李商隐年方四岁,杜牧则是十四岁。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是属于李贺的那片江山,已被埋葬在历史之中。多年以后,杜牧为李贺诗集作序,李商隐又作《李长吉小传》,为这位“鬼仙之才”设计了只有诗人才能想到的结局: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上帝作楼,召李贺为记。李贺的天才不见容乎人间,终高标于天上。当然,我们都知道,李商隐也知道,这不是真的,李贺的生与死皆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但诗人与凡人的差别在于,他们始终怀着赤子般的天真,相信超越现实、超越生死的一切美好。哪怕桃花落尽,他们也要用笔墨满载桃花,继续奔流向海。
    毕竟,诗河的上游,是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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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载于我的微信公众号【鸥歌随笔】
    id:owdfreedom


    IP属地:北京2楼2017-06-14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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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得好棒


      IP属地:意大利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0-04-24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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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章!✨寓字精彩而无限感慨!感谢楼主的这番厚义……🙏🙏🙏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12-23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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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卷四 将进酒 四七九》,云:此讥当世之沉湎者也。豪贵奢靡,欢宴无极。且谓其宜及时行乐,没则已矣,他日荒冢古丘,固无及耳。
          也就是说古人推测,李贺这首诗,是接话而谈,嘲讽当朝权贵行乐之状况,并借此倾诉自己颓恨不平之情绪。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1-01-23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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